随着太监、女官窸窸窣窣的行动声响起,龙首后方、大殿北面的暖阁遮起了一道黄橙橙的巨大帘幕,一个稍矮却异常威严的身影坐在了帘后。
为何遮帘?盖祖制曰:二龙不得相见。
房重柘再挣扎开来,痛哭道:“上皇,臣冤枉,臣冤枉呐,臣为了国事殚精竭虑、肝胆披沥,委实不清楚贾千总、茅参赞所罗织的罪名,上皇救臣!”
上皇不答,透过大帘,淡定看着皇帝向他施人子礼,淡定看着众臣排山倒海地高呼“上皇万岁”,最后锁定贾瑶。
夏守忠尖声道:“上皇谕:众卿平身!”
“谢上皇!”
上皇声音十分饱满:“贾瑶?”
浑浊的老眼精芒一闪,可惜无人欣赏。
贾瑶出列:“臣在!”
上皇冷笑:“血溅孔雀楼,手上沾有二十三条人命,比之行者武松更甚,竟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蛊惑皇儿,妄图逃过律法的制裁,贾卿文武双全,真真好大的本事!你以为,律法就是儿戏吗!你以为,就真的没人治得了你吗!”
皇帝冷冷道:“仇斌,就由你来为父皇讲解一下孔雀楼之变的来龙去脉吧!”
仇斌应喏,掏出一份公文,递给了夏守忠,禀道:“经锦衣卫调查,孔雀楼之变本为一出鸿门宴,系温德恭、刘渠、齐炳三人为杀害贾瑶、向杨颢纳投名状所设,贾瑶之措,谓正当防卫;助围官差,系死于一群黑衣人之首,其身份暂未查明。”
贾瑶朝黄帘拱手,不矜不伐,凛然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上皇,康监军明知杨颢下套,仍然义无反顾、奋勇迎敌,携两万将士血染铁背山,岂谓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臣和刘渠、齐炳受监军遗命,回京城向章尚书求援,刘、齐二人在孔雀楼醉生梦死也就罢了,大不了把遵化当作汴州就是,然而他们竟然设鸿门宴妄图借臣之头献佛,要前方两万将士死不瞑目,臣一介匹夫,焉能无动于衷!”
“上皇不闻: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他随即转身,冷眼扫过众臣,悲凉一笑,“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臣若坐以待毙,谁来祭奠前方马革裹尸的两万将士的亡魂,谁来为为国事而死、却蒙受覆盆之冤的康监军平冤昭雪!”
“真血性匹夫也!”席廷辟应声出列,其声铿锵有力,“贾千总之言,情调激昂,慷慨悲烈,席某闻之不能自已,涕泪满衣,青衫泪湿。生子,当如贾怀璧!”
汪唯中也出列,“上皇,陛下,武松血溅鸳鸯楼,或为一时激愤;贾千总血溅孔雀楼,则为国事而怒发冲冠。臣以为,贾千总揭发了房首辅、杨经略等西临党人的龌龊事,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朝堂之上,虽有结党营私之辈,但并非真无血性之人,一时间纷纷有人站出来附和或者力挺。
上皇冷眼观看,一言不发;四王八公代表的勋贵亦陷入了沉默。
皇帝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黄帘一边放诞地大笑,乃大声道:“铁背山未战,军令难违;孔雀楼之变,则系正当防卫。朕赦贾瑶无罪!”
茅笙忙应道:“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众臣随之呼应,其声宛如地动山摇,回荡久久不能停息。
“哈哈哈哈!”皇帝神采飞扬,只觉君临天下,“擢,宁国公庶曾孙、辽东分巡道监军帐下千总贾瑶,特简内廷行走、御前一等侍卫龙威尉,铨选、廷推之后,补授京营节度留后!”
贾瑶惊了半晌,忙跪下磕头:“谢陛下。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节度留后,正三品,属军府体系,只比节度使低了一级;通过原著可知,王子腾很快会升任九省统制;那么,京营,将会落入他手……
上皇终于开口了:“皇儿旨意,朕深以为然。房卿之罪,按律处置即可,国事在前,父子在后,孰轻孰重朕分得清。来日廷推,朕会继续听政。”
他语气始终淡定如一,“贾瑶,朕记住你了。夏守忠,撤帘,摆驾回宫!”
“奴才遵旨!”
……
“贾千……哦不,贾副节帅,恭喜!”
“如此年轻的节度留后,前无古人。怀璧,恭喜!”
禁城左掖门外,席廷辟、汪唯中等对贾瑶抱有好感之人纷纷向他道喜。
西临党人溃败,都对他避之不及。
惊心动魄的朝会终于结束,贾瑶望着皇城那高大雄伟的建筑群,方一如释重负,竟又在心头压了一丝阴霾。
京营节度留后兼一等侍卫,意思很明显了:先以侍卫过渡,等王子腾巡边之后,京营就是他的了;
但是,他既非参赞、侍卫、太监那样的“内臣”,又非文官那般科举出身的“外臣”,算是“孤臣”,和四王八公代表的勋贵、戴权夏守忠代表的阉人、房重柘代表的文官三大集团再无法齐心。
“皇帝这是要把我逼上绝路啊……”
买了十个肉夹馍,边往宁荣街走,边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康胤千、刘渠、齐炳身死,那么我勉强算是南兵的代言人之一了,当务之急,是借威望召集浙兵、川兵残部进京,为压服京营做准备;另外派人前往福建,向福建总兵借调部分藤牌兵。”
浙兵,某种意义上即戚家军,当然,真正的戚家军在蓟州兵变时便遭到血洗,浑河血战时的戚家军,只是按照戚继光练兵之法练出来的兵;川兵,即大名鼎鼎的白杆兵。
这两个兵种,在浑河血战时的表现远胜辽兵,完全可以硬捍八旗死兵,英勇程度令人泪目。
至于藤牌兵,则在未来的雅克萨之战中大放异彩,可做为一支特种兵。
“贾瑶。”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回头看时,赫然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千总贾瑶,见过节帅!”贾瑶拱手,不卑不亢。
“杀了二十三人,不仅未受律法的制裁,而且不降反升,直接被指定为本帅的接班人,虽不至于前无古人,但也称得上惊世骇俗了,本帅当初果然没有看走眼!”
王子腾骑着一匹矮马,身后跟了几个低调的亲兵;他一面欣慰地笑着,一面下马,把缰绳递给了亲兵。
看似欣慰,实则萧索至极,看来他意识到职位很快会迎来变动了。
贾瑶郑重道:“末将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赖您当初的提携,您对瑶的知遇之恩,瑶永不敢忘。”
无论王子腾、王夫人、薛姨妈等王家人人品如何,王子腾对贾瑶的提携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不和他来虚的,直抒胸臆。
王子腾点了点头,笑道:“走,陪本帅去喝两杯?”
贾瑶道:“长者之邀,不敢推辞,瑶乐意之至。”
“呵。未满十六岁的节度留后,当比肩汉之霍去病……对了,你小子是不是还没有定亲?”
“小子一介匹夫,居无定所,随时准备慷慨就义,哪里敢谈婚论嫁?谁又愿意把宝贝女儿嫁给我?”
“本帅呀,本帅就很愿意!”
“哈哈!节帅,您就别开小子的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