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没有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因醒来而变得从模糊不清慢慢变得清晰。
她能看到的不是她习惯的定国公府里的淡蓝色窗纱，而是柔软的深红色窗纱。窗帘没有放下，只用银钩在两边收拢。
这个窗帘好像是她结婚前在闺房里经常用的。
顾青没有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闭上眼睛思考之前发生的事情。
方致远没有熬过天启二十五年的冬天。在顾青没有说出原谅某些人的话后，一天后，宁致远的病情加重了。就算宫里的皇帝派了太多太多的大夫在定国公府在看守，也还是拿不回方致远宝贵的生命。
方致远的离世是朝堂上的一件大事。今天，皇帝和他的表兄妹们来到了方家的祠堂，在方致远娶顾青之前，先皇曾经想和方致远订亲，但是被方致远的母亲拒绝了。这些年来，方致远确实为皇上做了很多。他活着的时候是尊贵骄傲的，他死了也是。
皇帝下令本朝官员休沐一日，为定国公哀悼，供奉祭品并亲自写悼词，还派了数百名官员去府上祭拜他。
即使大家都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但还是让人对方致远死后享受的待遇羡慕不已，尤其是有些老臣，矜矜业业大半生，若是过世后还能让帝王为其如定国公这样，这辈子才算值得。
方致远去世前，顾青几次以太悲伤为借口晕过去，把所有的葬礼都留给了儿子和儿媳。
但是，以定国公夫人这些年来的贤良淑德的御笔牌匾下，又有谁会知道她是故意的呢？毕竟连当今陛下都以为他们夫妇二人相敬如宾。
反而这些官场妇人们，抢着在当今陛下面前表现痛惜定国公的样子，纷纷来到顾青面前安慰她。
只可惜没有人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就算她真的需要，这些面子上的表演，哪怕是这许多年周而复始，她也厌恶。方致远死了，她怎么会有痛苦？要忍住笑才对啊。
顾青模模糊糊的，在夜里辗转不眠的时候，起身去了方致远停放棺材的祠堂，准备和方致远好好谈谈，这些年来的夫妻几十年的“情分”。后来，她有点累了，便在椅子上睡去。
那她为什么在这里？
会不会是她儿子媳妇把她放到另一个院子里了？
看到空荡荡的房子，顾青更加没有怀疑，这个自己亲自相看的儿媳妇一向得体，就算现在忙于为方致远送葬，怎么会忘记吩咐人守在她身边呢？
她用胳膊肘支撑着从塌上坐了起来。
“来！”她提高声音喊道。
但话刚出口，顾青不由震惊了。
她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她一直把自己多年的压抑和隐忍当做修养，所以她的声音早就温柔善良符合她的年龄。
但就在刚才，她明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像玉珠一样清澈。
顾青不由心下骇然。
她只睡了这么一小会，她为什么会这样睡在了这里？她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想到这一点，顾青情急之下猛地坐了起来，但当视线触及那只抓着锦被子的手之后，他的眼里只有惊恐。
惊呆了，他把两只小白手举在眼前。顾青像个小丫头一样惊叫出声:“怎么回事！”
顾青原本那只苍老的手，是定国公妻子的，还能明明白白的看到时间在上面留下的痕迹，但眼前的这双却是白嫩细腻的，手背上还有两个可爱的小肉窝。
这显然只适用于幼儿！
顾青很快就晕倒了。
她只是睡在方致远的灵前。是因为方致远死了但不甘心，变成了鬼，有了灵，知道自己对他的死不尊重也不痛苦，所以受到了来自方大头鬼的惩罚吗？
顾青从未对鬼神不敬。她怎么能相信这样荒谬的事情呢？
但如果不是，这一切怎么解释？
刚想下床照照镜子，顾青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温柔中带着些焦急的声音，从外面走了进来:“七姑娘又做噩梦了？”
伴随着声音，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侍女身披绿色褙子，身后是几个比她小，穿着同样颜色但没有穿褙子的小侍女。
打开门做的第一件事青竹就是仔细的看着顾青，这时的顾青正准备从自己的雕花檀木床上下来。
直到确认了顾青没有什么问题，这个小女婢才一脸严肃的转过身来，训斥身后的几个下人:“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要和七姑娘待在一起吗？我离开多久才？你们就是这样侍候主人的吗？如果姑娘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小心你们的皮子！”
一个小丫环不服气:“青竹姐姐，是姑娘不想让我们看着……”
“你敢顶嘴！”青竹眼神一厉，然后瞪着那个说话的小女孩不敢再说下去。
听着这话，顾青不由，突然有些呆滞。
并不是因为这个场景太过震惊。相反，是因为她对这些小女婢非常熟悉，他们陪伴着顾青长大。
青竹是顾青身边的大丫头，她刚来给名字的时候就是顾青亲自起的，用了自己名字里的一个字。她比顾青大两岁。她在六、七岁时来到顾青，在房间里侍候。后来她成了七小姐房间里的大姑娘，管理着这个院子里上上下下二十个人。
直到现在，顾青还记得，当她离开清河时，刚刚嫁作人妇的青竹流着泪追着她出嫁的马车到了城门外，哪怕出了城门，也还在追。
然而，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候见到青竹，而且现在她难道回到了出阁之前，才只有十几岁？回家了？？
现在，发生什么事了？
顾青开始发愣地抬头看着这间房子。
房间很宽敞，这么多小女婢在里面的这时候也不觉得拥挤。
房间里面有精致的美人榻，打磨得很漂亮的粉条梳妆台，崭新精致的刻有玉兰花图案的铜镜，房间里的屏风是紫檀镶玉画的春日花鸟...
顾青觉得自己恍惚了，这里。
她在这里住了16年，直到她前往京城嫁与定国公世子方致远。但是她不敢确定，不敢确定她有朝一日还能回到这里，回到顾家。
顾青的眼睛里几乎带着贪婪，顾青没有反复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开始思索整个事件的真实性。
这一定是一场梦！
老天爷是知道顾青她太想念家乡太想念顾府了，所以才特意给了她这么一个生动的触手可及的梦吗？
如果是这样，她想上天祈求，祈求这漫天神佛，只希望能在这个梦里，不要醒来，顾青不想再去那偌大的定国公府。
让她再看一眼，就再看一眼，这些在她人生里失踪了几十年，至方致远死都没有再看到过一眼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