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穿着朴素的半旧双排扣衣服,黑发之间没有任何点缀,没有坐在床前。
紫檀雕刻的大床是她当年的嫁妆。她选用纹理细腻的紫檀,打造多年,由最熟练的工匠用整整三年的时间精心制作而成。在精细的檀木气味下,她仍然能闻到浓郁的花味。
作为顾家的第一位嫡出女儿,从她出生开始,祖母和谢氏就开始打理她未来的嫁妆,而她出嫁时,给他的嫁妆,像首饰一样贵重,像平常的菜肴一样平常,都是当代精品。
但现在,在这张和她一起去京城的陪嫁紫檀床上,躺着一个病得不轻的男人。
见床上的人嘴唇都在动仿佛要醒过来,顾青没有端着身旁涂着红漆的托盘里的香白瓷药碗,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有着精致花纹的银勺子将一勺温热的药汁喂进男人的嘴里,然后抽出一根淡绿色的方帕按在他因为吃药而湿润的嘴唇上。
浅棕色的药汁很快就开了,在丝绸上留下了微微湿润的痕迹。
不知道是来自身边的药碗还是手里的丝绸。顾青鼻子上没有闻到一丝淡淡的苦味。
顾青淡淡的看了一眼手里的丝绸,眼睛扫过棕色的痕迹时微微一顿,然后没有把丝绸放在怀里,只是随意的放在托盘上。
回去让下人毁了它,顾青安静的想道。
做完这一切,她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方,看着方致远因为久病缠身,以如此孱弱的姿势躺在床上。
这个男人便是顾青几十年来从不曾陪伴的丈夫。
定国公方致远一生风流。至今仍有他为青楼楚馆的人写的诗词歌赋。浪漫的故事,任何一个无知的孩子都能数出几大堆。
现在,他只能这样躺在床上,每天用珍贵的草药维持他浅薄脆弱呼吸。
顾青十六岁那年嫁给定国公府,至今已近四十年。
清河顾家历经数朝。很难想象,鼎盛时期,五姓七望家族出身的官员,在前朝廷里能占半壁江山,风光高贵。
更有甚者,前朝皇帝有意将心爱的公主嫁入顾家,却被顾族长断然拒绝。饶是气得前朝皇帝破口大骂,最后也拿顾家没办法。
当初贵族家庭就有这样的自信。
但无论什么样的风景,都只是过去了。
啊...
举世公认,定国公的夫人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流的贤惠端庄之人。但是,如人饮水,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当事人才能理解。
想起这些旧事,顾青眼里不是没有失望,但更多的是讽刺。
方致远就是在这个时候猛然睁开了眼睛,他难得的清明了一把,当意识到顾青不在眼底深处的冰冷时微微一怔。
尽管这些年来顾青已经习惯了这种外表,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在我的记忆中,当顾青第一次嫁给他时,她也有一个光明和美丽的生活,直到后来...
想到这里,方致远的眼里是失望和苍凉。
他年轻的时候,别人都说他贪图好色。当他兴高采烈的时候,想和顾青解释,却发现他和顾青之间有许多解不开的误解。后来他干脆纵情声色犬马,完全忘了家里还有个妻子,直到他后来去找到了那个人。
但是当我年老生病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有多糟糕。
他有那么多知己,家里有那么多妾室通房,可是在他病得动弹不得的时候,唯一留在他身边的,就是这个对他早就灰心绝望的妻子。
微微闭上眼睛,方致远心里犹如万虫蚀骨一般难受。
如果这种觉醒来得更早一些,也许他和顾青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即使知道晚了,方致远还是忍不住有所期待。
“欢颜,现在请你原谅我,还来得及吗?”无神的浑浊的眼眸,因为那份期待,有了一点光芒。
欢颜是顾青在顾家里的小字。
当他们深爱着的时候,方致远曾经抱着顾青,在她耳边低语。
顾青没有吃饭,但他笑着说:“你在说什么?你又做噩梦了吗?”
心底是冷冷的一笑。
原谅,她为什么要原谅?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提任何你没有原谅的事都是可笑的。
她五十多岁了,还能再好好生活几年。现在她只想过上幸福的晚年。
至于方致远那种奢靡的歉意和情怀,让他给他留下那么多知己和小妾。
视线因为久病,特别干瘪消瘦。再也看不到方致远年轻时浪漫的样子。顾青实际上有点高兴。
最终,时间磨掉了她对方致远的恨意,但心中仍有怨恨。
凭什么,他在年轻健康的时候,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无数的红颜知己身上。到现在,他已经瘫在床上成泥了,但照顾他起居的人,却是她贤惠大方的妻子。
只要这么一想,顾青就忍不住想冷笑。
就这样,他敢说“原谅”两个字,她顾青不原谅,有那么便宜吗?
但是...
看到方致远病弱的脸,顾青又松了一口气。
方致远,他撑不了几天了。
他一去,她从此就是定国公府的老太太,可以为所欲为,无忧无虑地安享晚年了。
即使作为妻子,盼望丈夫死去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但她已经忍受了一辈子,现在怎么能放下这颗心呢?
这样一想,顾青连高兴的心情也没有了。
方致远眼中的表情渐渐黯淡下来。
他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想,如果有来生,如果能和他幸福的脸再次成为夫妻,他绝不会再辜负她。
然而,顾青看着又睡了的方致远,也在想,等方致远走了,她会把国公府的一切事务都交给儿媳,然后搬到浠水堂去养老。
好吧,如果有来生,她绝对不会再和方致远有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