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四年九月。
鱼米之乡江南钦州爆发旱灾,滔滔江水迅速萎缩,旬旬数月便干涸至只剩一片坚硬滩涂,千顷良田颗粒无收,其受灾面积之广,竟致整个江岸以南饿殍遍地。
为求活路,大批灾民向北寻生,江岸以北出兵镇压,一时之间,鲜血重新填满了枯竭的河床,往日熙攘的村落,仅余残弱苟活,易子相食。
应闻迩此刻目睹的,就是这样一幕。
饿得像竹竿似的男人怀里抱着已经死去多时散发出尸臭的孩子,从另一个老人手里,换到了半截残尸。明明已经呈现出巨人观了,却仍旧那样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是为什么呢?不相信幼子已经死去吗?现在又将尸首互换,又是为什么呢?终于认清了现实吗?她着实想不透。
但她从更南的陵州过来,路上这样的画面,已经见到麻木了。
她本来是医科大学出来的高材生,弃笔从戎参了军,还去了最苦最累最危险的边境。由于医学底子在,她顺利当上了军医,既可持刀救人,亦可戍边卫国,年纪轻轻,未来一片光明。
结果,执行巡逻任务的时候,发现了偷渡者,上前盘问时根本没想到这群人是走.私.犯,等看到他们掏.枪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想都没想就冲上前挡住了枪.口,一醒来,竟倒在了陵州护城河岸边,身着粗布麻衣,怀里揣着灵位,饿得胃里绞痛。
异世的记忆疯狂涌入,原来,她不仅穿越了,还穿成了一个小可怜。
原主与她同名同姓,也叫应闻迩,是历经三朝的大家氏族应氏这一辈的嫡长女,父兄爷舅都在朝中要职在身,且都是忠肝义胆的清流,家族不可谓不风光,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但就是这样一个大家族,竟被诬告谋反,最终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但原主显然是幸运的。应家对她的栽培丝毫不逊于她几个哥哥,甚至给她也找了伴读,与她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此人便是应夫人贴身婢女嫁入周侍郎府做妾所生的庶子周应看。
这个周府一副刻薄嘴脸入木三分,自知攀不上应府的公子小姐,竟把主意打到了应夫人情同姐妹的婢女身上,借着这层关系屡屡以连襟之名攀亲,后来生下一个庶子,又直接把孩子塞进府里,一问,却是连名字都没取,可怜那应夫人的婢女,好容易才生下孩子,一眼都未曾见到就被送去做了维系感情的工具,一气之下暴病而亡,临死前着人给应夫人带了话,只道自己对不起小姐恩德,因着小姐的好心屡屡被人索求,只能以死谢罪。
应夫人心痛之余,给孩子起了个名叫应看,留在了应府,说是女儿的伴读,其待遇与府中公子倒也并无差别。
谋逆一事盖棺定论后,应老爷子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上告天子,周应看并非应府血脉,不应在连坐之列,天子便网开一面,特赦周应看。
只是,谁都不知道,从天牢里走出来的,不是周家庶子周应看,而是应家嫡女应闻迩。而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连周府的门都没进去,周家便以她八字生硬乃天煞孤星之命,冲撞府中老人为由,将她赶到了周家祖宅,陵州。
呵,真是好一个周府。
奈何原主生怕周府的人认出她,竟真的独自回到了陵州,却不曾想江南爆发了旱灾,她困在陵州几乎饿死,又听闻应家满门已被枭首示众,双重打击之下,终究是抱着灵位活活饿死在陵州门口。
而那灵位上,她刻的却是自己的名字。
这姑娘,是怀揣着必死的决心,要上京为家族报仇的。
想起原主的满腔怨恨,她的心又骤如擂鼓般跳起来,再加上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好站在原地缓了缓才继续向前。
刚走出两步,便听那互换了尸首的二人,皆坐下来放声痛哭,老人哀嚎着苍天啊,下雨吧,男人痛骂着当今的圣上昏庸无能。
人到了将死之时,反而什么都不怕了,不管是老天爷还是圣上爷都敢骂。人性二字,大抵如此。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堵枪之后战友们如何了,要是她还在安平和乐人人都能吃饱饭的时代就好了。
没走出多远,便见前方靠墙坐了个男人,一样的粗布麻衣,一样的蓬头垢面,但她却是双眼一亮,快步向前,在男人面前蹲了下来,当着面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
杂草一般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一双鹰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于是她遮遮掩掩,从怀里小心拿出一个馒头递了过去:“吃吗?”
男人愣了一下:“为何给我?”
“我身上只剩这最后的口粮了,再往后的路越发难走,我一个弱女子没有食物,撑不到岸边就会死,有人结伴,就不一样。”
他始终没接那个显然放了很久的馒头:“刚刚那个男人亦是壮年,为何不找他?”
“因为你没有立马接我的食物。”说到这里,她理所当然地又把馒头塞回衣襟里藏好,还宝贝地拍了拍,“你身上脏,好像是个普通的难民,但外貌能遮掩,体型却不能,这里所有人,唯有你的体型,看起来不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你的手也脏,但不仅皮肤细腻,看起来平日里应该是养尊处优的人物,更关键的是,脏的是手背不是手心,若你真是难民,手心手背都该是脏的。你食指与拇指的指腹,以及中指的指侧都有厚茧,应当是常年握笔,掌心有茧,应当是手持刀剑棍棒之类武器的缘故。你的衣服是普通的布衣,但上衣太短下衣过长,显然并非一套,且皆非你本人的衣服。”
她看着那双鹰似的眼睛,虽然因极度的饥饿而声音嘶哑,却仍然坚定地说:“所以,你不是难民。”
男人眼里立刻迸射出锐利的杀意,应闻迩觉得下一秒他就会像易子而食的那两人一样把她吃了,但忍了忍,还是没后退。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往后一靠,沉默下来,正当她以为这人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终于开口,惜字如金:
“什么人?”
“想与你同行以求活路的人。”
那男人收回视线,冷冷道:“若是顺路,可同行。”
她立刻笑逐颜开,挨着男人坐下,把馒头藏在衣袖里,掰成指甲盖大小,一点一点偷偷往嘴里塞。
男人皱着眉,想把她踹远一点,看着自己这一身污糟,似乎洁癖不洁癖的,也不是不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