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驱垂首看着夹在筷子中间的藕饼,心里漫无知觉地想到:
他有多少年,没有尝到过这个味道了?
他自然不是从来没吃过煎藕饼。
只是,就像是同样是人,大家都长了不一样的脸一样,同样是煎藕饼,不同的人煎出来的,也不一样。
他隐约还能记起,在那座威严、安静、又空旷的慈宁宫里。
那个人曾经笑着对没有食欲的太后说:
“太医说了,莲藕补血增血,滋补强身,对身体是极好的。”
“吃藕饼呢,也不算是吃饭,只是当成小食吃。”
“太后娘娘,奴婢在御膳房忙活了大半天,才做出这个味道来。”
“单是这冬菇,就得先和油、糖、生抽拌了,再上锅蒸,然后才切粒……还有莲藕,也先跟葱粒、鸡蛋等拌了,才用慢火少油一点点煎的……”
“您真的不想尝尝吗?”
一边说着,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太后。
太后被她逗得笑了,用手戳她的嘴角:
“怎么就这么能说会道,哀家真该让你去当皇商、谈生意……”
太后终于是吃了东西,从皇上到太监、从太监到宫女,大家全都放下心来。
不过太后吃什么都不多,最后,剩下的藕饼被赏赐分了下来,赵云驱也吃了两块。
大家都在称赞藕饼好吃。
赵云驱却是……
脑海里驱之不散她的脸,她的嘴,和她一字一句说话的一幕一幕。
当晚。
他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他像太后一样,用手指戳她。
但却不是戳她的嘴角。
而是……
后来,手指倏然变成了别的东西。
触感柔软,他却紧绷。
她在梦里反抗不得,被他弄得呜呜咽咽、哭哭啼啼的。
……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一直折腾到鸡鸣时分,他才猛地睁开眼,从梦里醒来。
屋子里弥漫着异样的气味。
他心脏狂跳,感到羞愧,却又兴奋。
他起身整理,然后推开窗户,熹微的晨光、清新的空气、还有春日花苞的味道,一起扑面而来。
他双手一紧,恍惚中感觉,像是抱住了她似的。
……
不过。
后来。
他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藕饼了。
只有那些梦,无休无止、甚至变本加厉地纠缠着他。
毕竟。
后来。
那个梦变成了真的。
不,不仅变成了真的,而且比梦更细致、更疯狂。
他忘不了她趴俯在他耳边哭泣的声音,也忘不了自己身上被抓挠得混乱的痕迹。
朦胧的眼睛,灭顶的感觉,无度的索要。
那时候发生的一切都反反复复地、细细致致地重现在他的梦里,不仅重现,还又增添了许多旁的情节。
他一边恨这些梦,又一边甘心沉沦。
毕竟。
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
他只有虚幻的梦。
******
回忆在脑海里很长,但是在现实里,只有一瞬。
所以在众人眼中,赵云驱只不过是恍惚了一下而已。
知府迟以恒还是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七娘子也是如此。
“没什么。”
赵云驱口气淡淡地回了七娘子一句。
然后对迟以恒不痛不痒地说了句:
“菜不错。”
“很有京城风味。”
说罢冷着脸继续吃起来。
呵呵。
赵云驱暗暗在心里嘲笑自己那荒谬的念头。
难不成还能是她亲手做的这道菜么?
她不是个藏私的人,当年御膳房的御厨,就巴巴地学了这道菜去,讨好各宫的主子们,渐渐流传到宫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赵云驱压下自己心里的那一点心猿意马,转而将思绪又全放到眼前的战事上来。
但是。
迟以恒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秦姨娘这事,办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管家的对牌,就交给她吧!
******
第二天上午,白芨刚走进许夫人房里,就觉察到了满室的低气压。
摆在桌上的早饭一动未动。
许夫人脸上泪痕未干,显然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白芨立刻便意识到这该又是府里的妻妾纷争导致的,脚步才一顿,徐妈妈已经看到了她,一把将她拉了进来,道:
“白大夫您可算是来了。”
“快给我们夫人把把脉吧,唉,这身体还没养好,又受这样的气!”
白芨不好拒绝,只好上前给许夫人把脉。
气血更虚了。
白芨看看一桌子没动的早饭,皱起眉头:
“夫人什么东西都没吃吗?”
许夫人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徐妈妈嘴快地道:
“都被人欺负到屋子里来了,哪还有心思吃饭啊!”
“不仅今早上的饭没吃,就连昨儿个白大夫您给做的药膳,也没吃上。”
“一个生气没留神,就被那不会管厨房的贱人送到客人那了!”
嘶——
白芨听了这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双眼微微睁大,诧异地看向徐妈妈。
徐妈妈没有意识到不对,继续道:
“要我说啊,她就是故意的!”
“要是送到她自己房里,还能去讲道理,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了,也要去闹一场!但是好巧不巧,偏偏送到了客人那里,那不就是借着客人的名义,打我们夫人的脸么!”
“我们夫人是高门大户里教出来的有教养的小姐,又不好去跟客人要吃的的……”
徐妈妈犹自在喋喋不休。
白芨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她只意识到一件事:
她做的东西,被送去给赵云驱吃了。
而且,还是,赵云驱很喜欢吃的东西。
一瞬间,她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七八个念头:
十二年了,我做的藕饼,还是十二年前的味道么?
不过是份菜而已,虽然做法特殊了一些,但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吧……
对,不会的,世间的事什么都有,两个人做菜的味道一样,原本也很正常的。
对对,如果被认出来了,他肯定早就找过来了。
对对对,不会有事的,没事的……
……
“白大夫?白大夫?”
徐妈妈连唤好几声,才把白芨唤回神来。
“您在想什么呢?”
徐妈妈问。
白芨微微笑笑,很自然地说道:
“在想几道开胃的药膳,夫人好歹吃一些,补补气。”
“嗯……需要些人参、三七……”
徐妈妈听了大喜,忙拉住白芨的胳膊,道:
“那就真的是有劳您了,我这就带您去库房选药材!”
白芨点头,随徐妈妈带着几个丫鬟朝后院的园子走去。
她却不知道,此时此刻,知府迟以恒,也在带着赵云驱和七娘子,去园子里的书房,找一幅本地的堪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