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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青本是一介乡野医女,一朝死于非命,再醒来,她成了相府不受宠的二小姐沈倾禾,逆袭了,但没完全逆袭。复仇之路阻碍重重,奶狗弟弟变狼狗,昔日仇人却开始勾引她。-他为什么叫你倾倾?-他叫的是青青!我的小名。-那你也叫叫我的小名吧。-叫什么?-叫……夫君。复仇不成反被拐成世子妃,男人真是绊脚石!
主角:沈倾禾,顾连渊 更新:2023-03-14 06: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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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沈倾禾,顾连渊的其他类型小说《重生后我跟仇人看对眼了》,由网络作家“不意淙淙彻暮”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叶青青本是一介乡野医女,一朝死于非命,再醒来,她成了相府不受宠的二小姐沈倾禾,逆袭了,但没完全逆袭。复仇之路阻碍重重,奶狗弟弟变狼狗,昔日仇人却开始勾引她。-他为什么叫你倾倾?-他叫的是青青!我的小名。-那你也叫叫我的小名吧。-叫什么?-叫……夫君。复仇不成反被拐成世子妃,男人真是绊脚石!
庆元二十三年,二月初二,叶青青死了。
叶青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去杀她,她只记得自己和师父,弟弟一直在村里平平静静的生活,行医救人,没与谁结过仇。
唯一的异常就是她采药的时候救了一个男人。
那天刚下了雨,她去山上找一种珍奇的药材,那药稀少,只在雨后出现。
她本来想着找到了,能卖个好价钱,给弟弟叶辞多凑点进京的盘缠,毕竟他苦读这么多年,成败在此一举了。
那天确实幸运,天快黑时,果真让她找到了一株。
只是那草药旁边还躺着一个昏迷的男人,那人一身黑衣,眉眼异常俊俏,她心想还有意外收获?
走近了看才发现那人嘴唇乌青,黑色的衣服像浸透了血,眼看就要不行了。
她本着师父的教诲,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到半山的草庐里,包扎止血,还废了半根刚摘的宝贝草药。
见那人的衣服像是价值不菲,叶青青还守着,等他醒了,说不定还要重重感激她。
但是她守着守着趴在床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连声道谢都没听见,下山的时候还下了雨,她还跌了一跤崴了脚。
叶青青想哭,但是忍住了,嘴里骂着,一瘸一拐下山的时候,忽然一把伞撑在她头上。
是她那个捡来的便宜弟弟。
“别哭了,青青,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来寻你的。”
叶辞比她高很多,一边把伞塞在她手上,一边蹲下去去看她的脚。
发现伤的严重,索性蹲下去,直接将她背了起来。
叶青青被他一安慰,鼻子一酸,但还是生气,无奈腾不出手,只能用额头重重碰了下叶辞的后脑勺。
“说了几次了,叫姐姐!”
“知道了,知道了,姐姐。”
叶辞背着她一路回村,路上还遇到同村的春桃,过来塞给他一个帕子就红着脸走了。
又过了几天叶辞就动身去进京赶考,叶青青庆幸,幸好他先离开了,不然他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清明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
那天夜里她正睡着,忽然听到师父房里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
她披了衣服去看,刚推开师父的房门,就看到师父倒在血泊里,屋里站了好几个黑衣人。
她想大声呼救,只一瞬间就被抹了脖子,血溅在自己脸上,温温热热。
失去最后意识的意识前,她只听到有人说话。
“头儿,东西找到了,这下总算可以交差了。”
她想伸出手抓住什么,却觉得掉进了冰窟,怎么也动不了。
再睁开眼,她就看到有人在她床前哭得梨花带雨。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身鹅黄色袄裙,梳着双环髻,柳眉杏眼,此刻大眼睛里正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你是……谁?”
一开口,叶青青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沙哑,感觉喉咙像刀割一般难受。
她猛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刀痕,又疯了一般在身上到处摸索,血呢?
纯白的里衣透着皂角的清香,没有伤口,也没有血,纤尘不染。
面前的小姑娘似乎被她这副样子吓到了,“小姐,我是烟儿啊小姐,你怎么了,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叶青青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烟儿哭的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给她解释,“小姐,你不记得了吗?昨日你掉进池塘里,多亏了来喜路过,不然我就见不到你了……”
叶青青还是一脸茫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自己不是被抹了脖子吗,怎么现在好好的?
烟儿红着眼眶继续自责道:“奴婢没用,请不来大夫,这天寒地冻的,就怕你有什么不测,就一直在这儿守着。好在小姐你吉人天相,终于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一夜,可急死我了……”
听着烟儿的话,叶青青觉得自己的心脏比自己活着的时候跳的还快,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不,叶青青确定自己已经死了,脖子上甚至还隐隐的疼。
既然死了,那现在是在哪儿?阴曹地府长这样?
她听不懂那小丫头说什么,索性由她在那儿哭。
她缓缓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所处的房间。
梨木床榻边挽着素色的纱帐,床前一扇屏风,上面绣着一株寒梅。透过屏风,是简单的桌椅和镜台,桌上只搁了一尊香炉,便再也没有其他摆设了。
比她生前住的要好,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有光从雕花的窗棂漏进来,整个屋子陈设素净,但总有一股陈旧的气息。
叶青青很确定这个地方自己从没有来过,剧烈的心跳仍然没有半点和缓,手也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将手颤颤巍巍从被子里抽出来,那手白腻如雪,纤细修长,连指甲盖都透出莹润的光泽,一看就是从未沾过阳春水,和她过去那双采药砍柴,长满茧子的手天差地别。
兴许投生成了个富贵小姐?
也不对,哪有刚投生就这么大的。
她正欣赏那纤纤玉手,却被烟儿一把握住,吓了她一跳,她有些不习惯陌生人这种触碰。
烟儿没发觉她的不对劲,一边用自己的手搓着她的手,一边紧张关心道:“小姐是不是冷?我一会儿就去找王妈妈要炭火,您先告诉我为什么昨日好好的,怎么就落水了呢?”
“昨日?落水,落水……”
叶青青努力地想啊想,想昨天发生的事,脑中突然像被针刺出了一道缝隙,痛得她捂住了额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有万千纷杂的记忆顺着那缝隙涌进她的意识。
“贱人生的贱种!”
“灾星,怎么不和你娘一起滚。”
“谁是你姐姐,去死吧……”
那些声音带着纷乱闪过的画面,像一道道剑刃,钉进她的脑中。
随着那些记忆的涌入,叶青青的心也像被紧紧攥住,痛苦,孤独,不甘,隐忍,带着对世间的愤恨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另一个人的记忆?
叶青青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让烟儿更加担心了,她擦擦眼角的泪,起身就要出门去,“小姐,你身子还是不适吗?那奴婢再去求求大小姐,让她替小姐请大夫!”
“不必了。”叶青青连忙叫住烟儿。
然后开始慢慢适应自己新的声音,“我,我没有大碍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为什么不去求,母亲,或者父亲呢,姐姐她……怕是不肯吧。”
叶青青这话说得磕磕绊绊,毕竟她从小无父无母,有记忆起就是师父带大的。平日里叫师父叫惯了,这些词对她来说,太过陌生。
“奴婢是找了夫人的,可秋菊说夫人忙于清算岁末账目,丞相老爷也因着世子进京的事务有许多天没回府了,奴婢这才,这才迫不得已去求了大小姐的。”
烟儿之所以用了迫不得已一词,是因为她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家小姐没少受大小姐的欺负。
虽说嫡庶有别,可即便是庶出,也是贵为相府千金,大小姐就能仗着相爷夫人的宠爱肆意欺辱苛待庶妹吗?偏偏人前又装得一副友善恭谦的模样,令她又气又厌恶。
叶青青自然知道烟儿是怎么想的,因为烟儿说的这些与她记忆中的一致,她点了点头,又问:“那姐姐是怎么说的?”
提到这里,烟儿面上有些忿忿:“大小姐说,正直岁末,府中开支如流水,又要筹备皇后娘娘万寿节的献礼……”
叶青青听着听着睁大了眼睛,打断道:“岁末……烟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哪一年?”
“腊月初一啊,庆元二十三年腊月初一。”
听完之后,叶青青满眼不可置信,她在心里感叹道一睁眼竟过了将近一年了。
可转念又一想,死人都能借尸还魂了,还有什么值得惊诧的呢。
烟儿觉得今天的小姐格外奇怪,怕她是受了风寒说胡话,赶忙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并没有发烧,便又继续抱怨。
“这么冷的天,大小姐非说小姐身子弱,是骨子里带的病,府里岁末开支大,能省则省,还叫我不要去打扰夫人。”
烟儿说着说着再次红了眼,似是想到当时的委屈无助,自责着又要开始落泪。
叶青青心下了然,她知道烟儿是真心对待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她们自小像亲姐妹一般,如今更是相依为命,两个姑娘都是好人。
她最怕好人难过,便学着记忆里那样,伸出手指戳了戳烟儿的脑门,安慰道:“好了好了,哭什么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病也好了,皆大欢喜。”
她嘴上说着皆大欢喜,心里却有些悲凉。
哪有什么皆大欢喜,无论是叶青青,还是相府庶女沈倾禾,都已经死了。
可是她借了沈倾禾的躯壳,现在她到底算谁呢?
或者说,两个人她都是。上天又给了一次机会,是让她给两个人报仇吗。
她自己和师父的仇,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
他不知道杀她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东西,师父从来没跟她提起过。
但是沈倾禾的仇,她却一清二楚了。
她知道这件事怪不得烟儿,她也知道沈云筝不会救她,因为沈倾禾本就是被那个所谓的大小姐推进湖中的!
京城中无人不知沈云筝,相府嫡女,当朝丞相的掌中千金,才华横溢,艳冠京城,被人夸成九天神女下凡。
可旁人夸得再天花乱坠,如今的沈倾禾也知道那副美人皮下藏着的是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沈云筝害死了庶妹,却阴差阳错让她得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可笑啊可笑。
她想笑,又笑不出来,觉得好乱,难受得紧,又安慰了烟儿一番,便打发她出去。
“我没事了,想一个人待着,你不用陪我了,去做事情吧。”
“那我去领这个月的炭火,小姐要是有什么事可要等我回来再说。”
见烟儿出去关上了门,叶青青便掀了被子,从床榻上下来,走到镜台前坐下。
她是叶青青的时候,已经十九岁了,一心扑在行医救人上,不想嫁人,想要一辈子侍奉师父,也从不打扮自己,即便是叶辞夸她好看,她也只当他哄自己开心。
但是现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年纪似乎小上几岁,但容貌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惊为天人。
小巧精致的脸上未施粉黛,由于生病而脸色略显苍白,像映着月光的细雪,更衬得鬓发如墨。
本来是一双含情的眼,此刻却没有波澜,只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清冷。
人人都说沈云筝有天人之姿,却没有人知道相府那个从未示人的庶女沈倾禾竟要胜过她几分。
她在心里夸了一声,真好看啊。可是同自己过去,一点都不一样。
她看着看着,倏地,落下两行泪。
她不知道如今自己这副样子师父和叶辞见了,能不能认出来。
一年了,还不知道叶辞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高中,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和师父丧命的消息,是不是很难过。
师父……
她以后再也没有师父了,想着想着,眼泪越发止不住,痛哭出声。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整整三天,只说想要静静,只在想一件事情,那日那些人究竟是为何要将师父和她二人赶尽杀绝。
她知道师父生平悬壶济世,救人无数,从未与人结怨,绝不是仇家寻仇。
他们是谁派去的,又找到了什么东西?
越想越觉得那天自己救的男人可疑,她很自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师父。
暗暗想着,她自己的性命丢了也就丢了,可是师父对她恩重如山,重活一次,一定要为师父报仇。
或许应该先找到叶辞,可自己如今已经换了个人,要如何解释还不知道,况且自己如今连出府都成问题……
正想着,烟儿推门进来,脸色有些不高兴,正要开口说话,她就听见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
“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叶青青,不,她如今是沈倾禾了。
她只朝门外瞥了一眼,就知道是沈云筝来了。
沈云筝穿着一袭青缎粉底的衣裙,外罩一件白狐皮攒银短袄,略施粉黛,清丽又贵气逼人。
虽然穿着冬衣,但仍看得出削肩柳腰,身材纤细,娉娉婷婷。
此刻柔声细语关切,果然和沈倾禾记忆中的一样,一贯的貌美又温柔。
沈倾禾懒懒看了她一眼,不想同这假惺惺的人周旋。
随意招呼她坐下后,朝烟儿使了个眼色,让烟儿把门关了。
然后盈盈一笑,学着沈云筝的语气道:“托姐姐的福,我什么事都没有呢。”
沈云筝有点疑惑,那天烟儿去找她哭求,说的是二小姐眼看就不行了。她今天就是特意来看笑话的,怎么此刻看着果真像没什么大碍,她觉得沈倾禾八成是装的。
“既然妹妹无事,那我就放心了,只是妹妹怎么仍卧床不起,需不需要再找大夫看看?”
沈倾禾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姐姐误会了,天太冷,我只是懒得起来。”
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烟儿把炭盆里的火拨得旺了些。
沈云筝一愣,这理由一时竟不知道让她说什么。
沈倾禾又继续话中有话,“哪里像姐姐,这么冷的天,还特地跑到我们这偏僻院子里来,妹妹真是感动。不知道姐姐路过花园池塘的时候,看到那湖面结冰了没有?”
这话说的谦和有礼,滴水不漏,冷冰冰的语气却让沈云筝觉得不对。
自己这个一向懦弱胆小的庶妹,怎么突然间就这么伶牙俐齿,还敢威胁她。
可是当着几个丫头的面,又要维持脸上的镇定自若,只能顺着她的话道:“妹妹说对了,近日这么冷,湖面一直都结着冰呢。”
“那许是真的寒冷,烟儿,快把炭盆拿近一点。”
烟儿听完赶忙动手,将炭盆挪到沈云筝脚下,又填了两块炭。
“哎呀,再放近些,放姐姐脚下,哎对了对了。”
沈云筝捂了下鼻子,还是佯装殷切道:“天气寒冷,妹妹也要注意身……”
正说着,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方才一进屋她就感觉到这屋里烟气刺鼻,又关了门,此时炭炉里的浓烟直冲她脸上,更是熏得她睁不开眼,嗓子也刺痛。
烟儿也用帕子捂了鼻子,偷笑一声。
府里管事的苛待她们主仆二人,整个冬天用的炭都是最劣等的,近几日下雪,炭又受了潮,燃起来自然是浓烟滚滚,无比刺鼻。
即便是这种劣炭数量也不多,晚上不敢燃,一来省着点用,二来点了这炭晚上定是熏的无法入睡。也只是白日里开着门窗烧一会儿,驱驱潮气。
只不过烟儿也有点不明白,她们下人多少能够忍受,她家小姐以前是最受不得这烟气,怎么最近好似比她还习惯。
她不知道叶青青以前每日都要煎药,用的比这种炭还低等,烟熏火燎,早就不当回事了。
她们二人受得了,沈云筝和她身边的丫头受不了,那兰儿不住的咳嗽,眼睛里红红的泛着泪花,还要强忍着。
沈倾禾见差不多了,也不想跟沈云筝演戏,便对烟儿嗔怒道:“忘记了姐姐身娇体贵,用不了这劣等的炭火,还不快拿出去?”
烟儿连忙收了帕子,用手去拿炭炉,一不小心烫了手,炭炉“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哎呀。”
通红的炭带着火星洒落一地,往沈云筝脚边滚过去。
兰儿吓了一跳,赶忙扑上前护住沈云筝,可还是慢了些。
乌黑的烟灰腾起来,直直扑了沈云筝一身。银丝绣花的裙角变成了黑色,银狐皮的绒边上也一层焦黑,方才还纤尘不染,此刻狼狈不堪。
沈云筝惊叫一声,扬手就要打烟儿。
沈倾禾赶忙怒喝道:“还不快跪下!”
烟儿赶忙跪下,躲了这一记耳光,“大小姐恕罪,奴婢是无心的啊。”
沈云筝回过神,将落了一半手堪堪收回去,又瞪了她一眼。
她心里总觉得今日这主仆二人是故意的,只是她更惊讶沈倾禾的反常。
从来都是她欺负沈倾禾,今日却找不到理由。本是来看好戏的,结果反而被作弄了,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愤恨,又不能在沈倾禾面前失了风度,只能冷哼一声,忿忿回去换衣服。
今日可是特地换了新衣来耀武扬威的,却碰一鼻子灰,晦气!
沈倾禾见这还不够,又冲着她的背影高声喊了一句,“姐姐慢走,妹妹就不送了。”
烟儿看着沈云筝走出院门才回房收拾地上的狼藉,一边扫灰,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倾禾也笑着嗔骂她道:“你呀你,是不是故意的?下次可不许这么胡来了。”
烟儿一吐舌头,“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假惺惺的样子。”
见她没有说什么,烟儿便又说道:“小姐,你早该这样了,有时候一味的忍让只会让坏人更变本加厉。”
她心道,是啊,可是原来的沈倾禾不知道。
原来的沈倾禾只觉得自己一味忍让谦卑,就能换对方可怜,能够求的对方施舍的几分安稳。
可是忍到最后什么下场?被人害死都无人知晓。
既然对方都敢下死手了,再忍也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把自己困死在笼中。
不如豁出去,去争取,这样才有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才有机会报仇,给自己,给师父,给素昧平生的另一个自己。
她想着,神情又有些悲戚。
烟儿将她从榻上搀下来,扶她坐在镜台前,拿了梳子细细为她梳头。
原本她是不习惯这些的,近来也慢慢习惯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脸,一边想办法,她想要出去,找谁都好,首要之事就是先找到叶辞,不管对方是不是已经不认识她了。
烟儿见她不开心,也有些被感染了,心有戚戚道:“要是二姨娘还在府里,定不会让小姐这么委屈的。”
不会委屈吗?未必吧。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心里明了,若是二姨娘还在,受欺负的只是多一个人罢了。
烟儿说的二姨娘阮氏正是沈倾禾的生母,如今不在府中。
皆因五年前相府老夫人生了一场怪病,看遍了太医也丝毫不见起色,甚至越来越严重。
当今丞相沈陌悬赏了千金也没人想到办法,却恰巧有一个云游道人路过相府,在门口说了句:“孤煞临世,家宅难宁啊。”
这话传到了沈相的耳朵里,便将那道士请到了府中,那道士只说老夫人这病来的奇怪,似有邪物冲撞。
他在院里做了法事,又问府中西南角是否住着有孕在身的姬妾,相爷夫人皆大惊,因为那道人说的竟一字不差。
相府西南方正是沈倾禾母女居住的梅香院,阮氏也确实已有月余的身孕。
那道人说,是阮氏腹中的孩子和老夫人命里相克,必不能在府里出生,连着二姨娘都要出府避煞五年,否则整个沈府怕都是日夜难宁。
沈陌本就病急难投,又见那道士算得分毫不差,便信了他的法子。即便舍不得美貌的妾室和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依照他说的把阮氏送到了京郊的别院。
那道士离开之后,如他所言,老夫人确实是一天一天愈发康健,精神也好了不少。
谁曾想半年后别院传出噩耗,二姨娘早产下一个死胎,是已经成形了的男婴。
来传消息的婆子还说阮氏这次伤了根基,怕很难再有身孕了。沈陌虽然痛心,但是见着老夫人日益好转,便也狠下心没有接回阮氏。
谁料第二年开春,老夫人就猝然离世了,先前毫无迹象,整个相府笼罩在一片阴翳里,没有人敢提那个道士和逐渐被人遗忘的二姨娘。
也没人愿意问津沈倾禾这个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二小姐,沈倾禾知道,府里的主子下人背地都议论她才是那个克死老夫人和胞弟的煞星。有些仆人当着她的面都毫不避讳,更别提克扣她的份例物品这些小动作了。
她也知道她们的小动作,只是她委曲求全惯了,也没有娘亲替她出头。
其实往日即便二姨娘在的时候,也从没争抢过什么,扣了也就扣了,二姨娘最不想让老爷烦心。
那时沈倾禾去求父亲接回生母,彼时整个府中都在为老夫人的丧期忙碌,沈陌也沉浸在丧母的痛苦中,自然是勃然大怒,想到那个死胎和道人说的孤煞之言,他的心里仍有许多芥蒂,连带着迁怒到了唯唯诺诺的庶出小女儿身上。
她在祠堂里跪了三天,只有烟儿夜里溜进来给她送吃的。她看着祖母的灵位和长明不灭的烛火,一个人偷偷想念娘亲。
沈倾禾的性子也是随了二姨娘,受欺负只会唯唯诺诺想着息事宁人。
可叶青青不是,师父从小对她严厉,却也最是护短,不让她受半分无名的委屈。
小时候被村里的男童骂没有爹娘的野孩子,不敢告诉师父,只回家偷偷的哭。还是叶辞替她报仇的时候,和那孩子打架,被师父撞见才知道。
师父不仅没有责骂他和叶辞,还亲自去那小男孩家里将他抓来,给她赔礼道歉。
师父告诉她,人活一世,自在洒脱,不可有害人之心,但也不能让自己受了委屈,有什么事,师父都会替她撑腰的,她只管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就好了。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三口幸福安稳过日子,所以她即便已经早过了嫁人的年纪,仍然赖在师父身旁。
可是,师父没了,自己的安稳人生也早早结束。
喉咙发紧,扯得心口惴惴的疼,她趁着烟儿没注意,揉了揉眼睛。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任人欺辱,她必须要以新的身份活出不一样的人生来,去争去斗,这样才有机会替师父和自己报仇。
她不是沈倾禾,以后要学着做沈倾禾了。每一个害她的人,沈云筝,乃至整个沈家,还有那个凶手,她只能靠自己了。
靠自己,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虽然已是深冬,院子里的白梅只堪堪开了几枝,零星地挂在瘦弱的枝桠上,在熹微的晨光里,仍显得灰落破败。
烟儿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沈倾禾一大早就不在自己的房内。
烟儿正要开口叫小姐,却看见她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衣,从二姨娘的房里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老旧的妆匣。
平日里,府里很少有人过问她们院里的事情,规矩也没有那么严格,所以有时沈倾禾思念母亲,睡在阮氏房里也是常有的。
那妆匣烟儿却没有见过,因为二姨娘很少拿出来,但是沈倾禾认识,也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是阮氏这么多年来积攒的一些重要的首饰和一些银票,以前从不让沈倾禾碰的,说是要等她出嫁时全数添作嫁妆。
可如今有用处,换了个人的沈倾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烟儿问道:“这匣子好像是二姨娘的,小姐今日怎么找出来了?”
沈倾禾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从枕头下掏了钥匙,打开妆匣,拿了件东西出来,又将盒子又塞给烟儿,吩咐她妥善保管。
“快来帮我梳妆,今日我要去夫人那里请安。”
有晨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内,像在沈倾禾周身笼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雾蒙蒙的。她的眸里映了光,熠熠生姿,竟胜过炫目的朝阳,看花了烟儿的眼。
“小姐,我觉得不上妆也好看,比大小姐还要好看。”
沈倾禾看着镜中,叹了一声,脸色严肃对她道:“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
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烟儿不懂,让一个深陷困境的女子拥有无人可比的美貌,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醒来第一日就知道了。
去戚氏院里,必定要经过相府花园。虽已是深冬,相府的花园却仍有耐寒长青的珍奇草木,配上曲折的回廊,没有了春日里姹紫嫣红的喧嚣,却处处彰显出纯粹的精致。
踩着卵石铺就的小径,穿过一道雕花镂空的白石拱门,便能看见一方几丈开的荷塘,那是沈倾禾被推下去的地方。如今水面上枯败的荷叶都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汪深不见底的碧绿。
荷塘边立着一架秋千,沈倾禾记得那是沈云筝五岁那年,父亲特地命人为她扎的,那秋千上缠着细小的花藤,一到春日里便开的挨挨挤挤,甚是好看。
那时候,沈云筝经常被一堆丫鬟婆子簇拥着,在荷塘边打秋千,沈倾禾也从来都只是远远看着,听沈云筝的笑声。
那时,沈倾禾很羡慕沈云筝,可是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羡慕的是美丽精巧的秋千架,还是被人视如珍宝宠爱入骨的感觉。
后来再长大一点沈云筝突然就不喜欢秋千了,似是嫌恶不够端庄典雅,那秋千便落了灰,只有三姨娘生的那个傻子二少爷会偶尔坐在那里晃荡,最后也是没轮到她。
而此刻本来说是要给夫人请安的沈倾禾却停在花园不走了,坐在秋千上一下一下踢着裙脚,水面上倒映出蹁跹的影子。
烟儿疑惑道:“小姐,不是说给夫人请安吗,怎么不走了?”
沈倾禾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指,“不急,等人。”
“这大清早的,有谁会来吗?”
烟儿话音未落,沈倾禾就抬了眼,看着她身后不远处说道:“这不是来了吗。”
烟儿一回头,只见几道身影从秋千正对着的另一道拱门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沈云筝,身后还乌泱泱跟了七八个下人。
想来是天气好的缘故,今日沈云筝穿得娇艳了些,衣摆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百蝶穿花的图样,那蝴蝶在阳光下恍若振翅欲飞。发髻上插了一支海棠样琉璃步摇,垂下的璎珞随着步子在耳边轻荡,衬得她粉面生霞。
沈倾禾暗笑,穿得这么好看,可惜了。
沈云筝还没看到她,只一边走一边和身旁的女子谈笑,那女子年纪小一点,穿着藕荷色袄裙,头上朱钗环饰,也算生得清丽过人,只是和沈云筝站在一起便显得过于平庸了些,不足为人注意。
不是沈月柔还能是谁?
沈倾禾觉得说来也奇怪,沈云筝对沈倾禾一向表现得不冷不热,但是同大姨娘所生的三小姐却无比亲近。
两个人经常一唱一和欺负沈倾禾,前世的沈倾禾吃了不少暗亏还不自知。
彼时她们二人正在谈笑,抬眼就看到有人坐在秋千上,见她们来了也不起身行礼,沈月柔当即便要责骂,却被沈云筝拉住了。
沈云筝又往池边走近了几步,才看清坐着的人是沈倾禾,她下意识心虚,瞟了一眼池塘。
那天就是在这里推沈倾禾落水的,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她碰上,说不心虚是假的。
沈倾禾察觉到了她面上微弱的变化,却不露声色,只笑吟吟地向二人打招呼:“大姐,妹妹,早啊。”
烟儿也上前屈膝行礼:“见过大小姐,三小姐。”
沈云筝二人身后跟着的几个丫头却不见动静,并不行李,像没有看到沈倾禾这个二小姐一样。
从前的沈倾禾从不在意这些,虚礼罢了,她知道这个家中没人把她当成真正的主子,何必计较那些呢。
如今的沈倾禾也懒得理会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只装作没看见。
反倒是那沈月柔仗着大小姐的威势嚣张惯了,知道这个二姐是个胆小怯懦的花架子,便毫无礼数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恐怕就要问大姐了。”
沈倾禾故意把大姐二字咬得极重,也不看沈月柔,只直直对上沈云筝的眼。
沈云筝被她盯得愈发心虚,只觉得那双眼睛虽是笑着的,却比那冬日的池水还要冷冽。
她故作惊讶地答道:“问我?我哪里知道,想必是妹妹走累了,在此休息片刻吧。”
沈倾禾摇头:“不,我在这里等姐姐,是有话要问。”
沈云筝心里愤懑,从前沈倾禾也从未这般对她说过话,更别提前几天竟敢让烟儿作弄她,今日更是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大早在这里坏她心情。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下意识不想让沈倾禾再说下去,可没等她说话,就听见沈倾禾朗声问她:
“前几天姐姐来时我忘了问,母亲的白玉耳坠可找到了?”
今日天气没有前几日那么寒冷,沈倾禾只穿了一件月白织缎裙裳,衣襟裙角处绣着浅淡的玉兰,虽也是锦缎,但分明能看出织绣有些磨损褪色,甚至还不如庶妹沈月柔看不入眼的,赏给下人的那些旧衣华贵体面。
沈月柔好似不满自己被无视,语气轻蔑地接话:“什么白玉耳坠?”
沈倾禾不语,只是看着沈云筝,等她解释一番。
沈云筝之前本就是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哄骗沈倾禾去湖边寻找,然后借机推她落水,她母亲戚氏哪有什么白玉的耳坠子。
当日只有她二人在池边,她只是看准了沈倾禾不敢辩解,会像往常一般默不吭声地忍了,没想到这次竟故意当着旁人的面质问她。
她自然不能承认,轻轻扯了扯沈月柔的衣袖,面色如常地笑道:“好像没见过母亲有什么白玉的耳坠子,妹妹许是记错了吧。”
沈倾禾闻言,唇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随即绽开一个释然的笑:“这样啊,那就是妹妹记错了。”
沈云筝见她竟没有继续争辩,便想赶紧离开,她对沈月柔递了个眼神,说:“我和三妹妹还要去给母亲请安呢,就不打扰妹妹晒太阳了。”
在她们二人绕过秋千从池边经过的时候,沈倾禾终于动了,她从秋千上盈盈起身,两步走到沈云筝面前,低头颔首行了个礼:“姐姐慢走。”
低头间,沈云筝就发现沈倾禾头上戴着一直碧玉簪子。
那玉的色泽极好,内里通透,从中沁出的翠色馥郁浓重,青碧的颜色好似下一秒就能凝成实体滴落下来一般。发簪末尾被雕磨出一道微微扬起的弧度,像轻风吹皱的碧波,除此之外,再无过多雕饰。在阳光下,随着沈倾禾颔首微动,在她的鬓发间折出碧莹莹透亮的光。
沈倾禾脸上未施粉黛,如乌墨的发也只随意绾了个髻,发间只点缀着那支翠玉。
按理说,姑娘家一般都喜欢珠钗花钿和琉璃璎珞,翠玉显得老成了些。可那玉簪在沈倾禾头上,毫不违和,反倒和她周身沉静的气质浑然天成,和着那张容色清冷的脸,颇有几分飘渺出尘之感。
沈云筝一眼就看出那簪子绝非凡物,不禁有些眼红,那般成色绝佳的碧玉是她在母亲那里都很少见过的,也不知沈倾禾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她堪堪停住了脚步,和煦的笑容里是掩不住的嫉妒:“妹妹这簪子好生别致。”
沈倾禾悠悠抬手,扶了一下发簪,“是吗?多谢姐姐夸奖了。”
沈月柔看不惯沈倾禾洋洋得意的样子,她哪里看得懂玉色水头,只觉那就是普通玉簪罢了,开口就是尖酸讽刺。
“不就是普通的玉簪子吗,有些小家子气了,我看大姐头上的缠丝金钗都比这贵重不少呢。”
沈云筝由着那个不规矩的妹妹说完,想看看沈倾禾作何反应,没想到沈倾禾不紧没有恼怒,反而顺势摘了簪子,递与沈月柔相看。
沈月柔捏着簪子,只觉得那玉触手细腻无比,内里像透着丝丝暖意,让她想到书里说的“暖玉生香”,竟真是极品!
她心里虽明了,但是嘴上仍然不屑一顾:“我看确实不过如此,普通玉簪罢了,大姐你看看。”
她说罢就要将簪子递给身旁的沈云筝,沈云筝刚一抬手,却突然踉跄一下,扑到沈月柔身上。
沈月柔被撞倒在地,手上的玉簪也顺势跌了出去,在杂草乱石间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啊——”
沈倾禾见状惊呼了一声,连忙扑过去,脸色煞白,方才脸上的从容悠然顿时散尽。
沈月柔不知道把簪子摔到了哪里,被丫鬟扶起来整理好,装模作样往四周脚下看了看,没找到,便轻描淡写地对沈倾禾说:“可能掉水里了,这样吧,我再赔二姐姐一只钗子就是了。”
说完就要从头上取珠钗,可沈倾禾顾不得理会她,扑上前去在湖边草丛扒拉,一脸着急的样子。
沈云筝见状,和沈月柔对视一眼,然后柔柔笑道:“不一定呢,再好好找找,这簪子似乎对二妹妹很重要呢。”
说完便唤了身后的奴仆都在湖边寻找,她自己也理了理衣裙,做足了样子,走到沈倾禾身旁,陪她一起低头在石缝间查看。
湖边乌糟糟乱成一团,没有人看清沈云筝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扑通”一声,沈云筝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有几滴洇湿了沈倾禾的裙角,她拉着烟儿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随即换上了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
“快来人啊,大姐姐落水了!”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愣在了原地,听到大小姐的呼救声才纷纷反应过来,丫头们都不会水,连忙唤了府里的小厮护卫来救,院内顿时一片混乱。
严冬中的湖水自然是刺骨的冰凉,沈云筝在水中不停地拍打起水花,口中也不住地呼叫着。
沈云筝身边的人虽然多,但是丫头们大多不会水,看着大小姐在水里扑腾,只能干着急。
后来又叫了几个小厮,但都是男子,救的又是堂堂相府小姐千金之躯,下水之后又不免畏首畏尾,不敢近身。
最后还是叫了花园里两个会水的婆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沈云筝救回岸上。
被救上来的沈云筝脸色煞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不停有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头上的珠钗玉簪也尽数零落,满身华丽的衣裙更是被湖水浸透,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柔媚淑婉的样子。
沈月柔在一旁也吓坏了,想不通她好端端的怎么就掉进了水里。
见沈云筝被扶了上来,她赶忙掏了帕子去拭大姐脸上的水痕,旁边的一众丫头也蜂拥上去替她整理凌乱的衣衫鬓发。
沈倾禾也上前关切:“姐姐没事吧,唉呀,怎么这般不小心。”
说完又招呼下人,“你们几个,快带大小姐回去更衣,别着凉了才好啊。”
沈云筝想到今日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颜面,心里恼怒至极,也顾不得惺惺作态,忽地推开了面前的丫头,愤愤地指着沈倾禾:“是不是你?”
沈倾禾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话,讶异道:“姐姐说什么?”
“是你推我!”
她和烟儿对视了一眼,又回过头看沈云筝,一双眼睛澄澈无辜,不安地为自己辩白:“姐姐何出此言,姐姐帮我找发簪,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做出如此恶毒之事呢?”
她这话中意有所指,其中意味,只有沈云筝和她二人知道,沈云筝理亏在前,此刻被她噎得哑口无言。
反倒是烟儿见自家小姐先是失了发簪,又被平白无故冤枉,忍不住为沈倾禾打抱不平:“是啊,大小姐不能平白无故冤枉我家……”
“哪里来的下贱丫头,轮得到你来教训主子吗?”
沈月柔也没有看清大姐是否是被沈倾禾推下水的,但是她就是看不惯她们主仆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此刻抓住了话柄便依依不饶,说完便扬手往烟儿脸上掴去。
烟儿吓得眉头一紧,闭上了眼睛,准备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可过了半晌都没有感觉到巴掌落下,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只看到三小姐的手停在自己面前,那纤细的手腕此刻被另一个人的手紧紧握住,不能动弹。
沈月柔手中吃痛,惊讶于自己那个窝囊二姐今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又觉得自己面子上过不去,便用力想要挣开她的手。
沈倾禾此刻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手上又多下了几分力气:“烟儿不过说出事实,妹妹还要打人不成?”
说罢轻轻甩开沈月柔的手,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意。
“我看还是先送大姐回去更衣为好,其他的事,我们之后再议不迟。大姐这副样子被我们自己府上的人看了虽然无伤大雅,但是若被旁的人传了出去,岂不是让整个相府都落人笑柄?”
听到这话,本就虚弱的沈云筝更是气急攻心,突然晕倒了过去。
沈月柔这才急忙招呼着一大群丫鬟仆从将大小姐搀回戚氏的院里。
走之前还恨恨对沈倾禾说了一句:“你别得意,看父亲回来怎么教训你!”
沈倾禾没有理会她,往池边梨树下的石桌前一坐,兀自对园里余下的几个小厮说道:“你们几个也别闲着,在池里看看大小姐可是落下了什么贵重首饰,仔细一点,否则今日之事夫人怪罪下来,大家怕是都难逃责罚!”
那数名仆人沈倾禾都认得,有负责花园洒扫的,有在厨房送饭的,还有几个平日里见到她都不行礼的护院,无一不是见人下菜碟的势利坯子。
这几个仆人心里自然是不愿的,他们刚从水里上岸,那冬日的水直冻得人牙齿打颤,再多泡片刻怕是性命都难保。
可沈倾禾的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方才的情形他们也都看到了,若是大小姐有什么闪失,夫人有心治他们一个护卫不周的罪,肯定不会轻饶他们的。
沈倾禾只说完那一句就不再多言,目光冷冷地从他们身上过了一遍,那几人觉得,她的眼神竟比刚才的池水还让人发寒。
“扑通”,有人先下水了,剩下几个人也都不情愿地咬牙跳了下去。
烟儿见状,一下就明白自家小姐要做什么,便上前几步,指着池边方才发簪落水的地方让他们仔细寻找,果然,不一会儿那玉簪就被完好无损地奉到了沈倾禾的面前。
沈倾禾让烟儿用帕子包了放进怀中,语气和善地对那几个浑身湿淋淋的仆人道谢:“辛苦各位了,若母亲问起今日之事,我便替各位有个交代。”
那几人千恩万谢地下了之后,烟儿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姐,今日可真是解气。”
沈倾禾却笑不出来,因为她也不确定自己的办法到底有没有用。
她低着头,面上看不出情绪,盯着“吱呀吱呀”晃动的秋千愣神。
以前师父总说她是极聪明的人,学医救人一点就通,可聪明才智就是不愿意用在读书上,现在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经过这么一闹,她想着戚氏这会儿应该有得忙了,她也不去请安了,回了院子,让烟儿去将二姨娘封存起来的书都翻出来晒太阳。
二姨娘阮氏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子,亲自教沈倾禾从小念书习字,只是后来阮氏搬出府,沈倾禾也将她的东西封存起来,以免睹物思人,读书写字也落下了很多。
烟儿从落了灰的箱子里翻出来一些诗词典籍,灰头土脸,又疑惑:“自从姨娘搬出府后,这些书小姐就再也没动过了,怎么今日要我找出来?”
沈倾禾沉默不语,随意抽出一本,吹了吹上面封存许久的尘埃,翻开一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她一边念着,心中有些酸涩,不是为自己,是为阮氏。
阮氏曾经抱着她,给她讲那年烟花三月,还是户部尚书的沈陌随苏州巡抚下江南办案,在早春的蒙蒙细雨中邂逅了江南名伶阮忆柳。
阮忆柳生得花容月貌,皎皎出尘,像烟花巷陌中一株纤尘未染的清荷。有多少青年才俊一掷千金只为听她抚琴一曲,沈陌自然也不例外,隐瞒了身份去捧她的场。
也不是没有达官显贵想要为她赎身,阮忆柳并不殷勤权贵,偏偏只对沈陌青睐有加。她听他谈论诗书,为他抚琴,陪他赏江南烟雨,认那不知底细的沈公子为知音,沈陌亦是如此。
后来沈陌便将阮忆柳带回京城做了妾室,对她百般宠爱。沈忆柳生在江南,却最喜欢冬日凌寒而开的梅花,沈陌还命人在她院子里种满了珍稀的白梅。
可如今阮氏又在何处呢?或许是这世间男子多薄情,即便当初山盟海誓说得多么动听,仍抵不过岁月消磨,到底是喜新厌旧,奈何你多想挽留也是徒劳。
沈倾禾暗想,这世上,薄情寡义之人的爱意最不值钱。
烟儿见她不说话,知道她是想念母亲,便蹲在她身前,泪眼婆娑嗫嚅:“小姐,烟儿也想姨娘了,还有芸姨,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们啊……”
在沈倾禾眼里烟儿就是个孩子,她不禁失笑,用手指戳戳她的脑门,“你哪里是想芸姨啊,你分明是想芸姨做的荷叶烧鸡了!”
烟儿嘿嘿一笑,“都想,都想,还想杏仁莲子羹,芙蓉虾,还有……”
“别急,很快就能见到了。”
戚氏派人来叫她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是戚氏身边的秋菊来请沈倾禾去夫人院里一趟,说沈陌和夫人有事请她。
沈倾禾当即就起身,又对烟儿说道:“你就别去了,就在这儿看着院里。”
烟儿想要跟着,被她几句话哄住了。
庭安苑是戚氏和沈陌住的内院,与相府前厅隔的最近,比其他院落也大了几倍有余,处处透露出一派华贵的气象。
沈倾禾一言不发地跟在秋菊身后,穿过花园,又绕过几个回廊,刚走到暖阁门口就看到里面人影憧憧,有人正大发脾气。
她正要进门,只听“啪”的一声,一个青瓷茶盏被扔出门外,刚巧砸在她脚边,飞溅了一地碎片渣子。
她被吓了一跳,秋菊也讪讪地引了她进去,她走进去一看,发现屋内乌泱泱站着不少人,也跪着不少人。
她心道一声人都来齐了,又随着众人的目光将注意转到了那处花梨木雕翠竹琉璃屏风上。
隔着屏风和纱帐,她只隐隐约约看到沈云筝露出一只如玉般白皙纤瘦的手,有大夫正隔了帕子替她搭脉。
那大夫沉吟了片刻,便躬身向沈陌和戚氏道:“大小姐只是受了凉,又心头郁急才导致晕厥,用几副驱寒凝神的药再安心静养几日便可,丞相和夫人无需太过担忧。”
戚氏这才松了口气,命人拿银子送了大夫出去,又屏退了跪着的一众下人,屋内顷刻间只剩下几个姨娘小姐并她们随侍的丫鬟。
沈倾禾上前低眉顺目地行了礼,又唤了声:“父亲,母亲。”
沈陌坐在厅前,阴着脸,面色不虞,也不抬头看她。
“跪下。”
她直愣愣站着,问道:“不知女儿做错了什么事?”
沈陌此时坐在雕花黄梨木的椅子上,冷冷扫了沈倾禾一眼,又环视了一圈屋内众人,道:“你不知道?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你说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看来她们倒真是统一了口径,管它真假,都要把过错推给她。
她听罢抬了一下眼,看了看自己这个所谓的父亲。
沈陌今年已四十有余,但是岁月的痕迹并不明显,仍能看得出年轻时端方潇洒的影子。虽是文官,但仍旧目光炯炯,姿态挺拔,身上来不及换下的朝服上绣着仙鹤,周身都透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若是以前,沈倾禾早就吓得认错了,管他是不是自己的错。但此时,她只是一脸平静,对上他的目光。
“若是大姐落水之事,女儿知道,却不知女儿有何错处。”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旁站着的几人。
夫人戚氏旁边立着的是大姨娘李氏,姿色平平,听说曾是戚氏陪嫁过来的丫鬟,受戚氏赏识,被抬了做姨娘,与戚氏关系十分交好。
三姨娘秦氏亲昵站在沈陌身边,她年轻貌美,身量婀娜,生得标致极了,偏一身金银环佩戴得叮当做响,掩不住商贾之家出身的艳俗气息。
秦氏此刻正给沈陌斟了茶,满脸饶有兴致等着看戏的神情。
沈陌见沈倾禾如此理直气壮,怒气更盛,正准备发作,沈云筝却披着外袍,被沈月柔扶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沈云筝此时面色苍白,步子轻缓得听不出声响。宽大的袍袖空落落地晃荡着,更显得她如弱柳般娇嫩,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摧折了去。
戚氏见状,连忙去扶了她:“云儿,手还这般冰凉,为何起来了?”
沈云筝却不顾戚氏的嗔怪,直直跪倒在沈陌身前:“父亲,女儿知错了。”
“你确实有错,堂堂千金之躯,怎得如此失态,平白无故跌落莲池,惹人耻笑?荒唐!若是出了什么闪失,叫我与你母亲如何承受!”
这话里话外,只一分指责,余下九分都是关切。沈倾禾在心里嗤笑。
果然,沈陌从宫里忙完回来,来不及更衣就来了,哪里是兴师问罪,分明是为自己的宝贝千金出气做主来了。
沈云筝哪里不明白自己父亲的态度,放下心来,只嗫嚅着认错:“云儿知错了,是云儿失察,一时不留神……”
她一边说,一边时不时用眼神瞥沈倾禾。
沈陌自然留意到了细节,觉得此事并非那么简单,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拍在桌上,指了沈云筝的贴身丫鬟兰儿问:“你说,你家小姐是如何落水的,给我一五一十交代!”
兰儿哪见过这种架势,有些害怕,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沈倾禾推的自家小姐,只按着三小姐的指示,跪在地上支支吾吾。
“小姐,小姐本来是帮二小姐在湖边寻东西的,不知怎么就突然跌下去了,奴婢……奴婢好像记得那时候小姐身旁就只有,只有……”
“有什么你就只管说了,老爷英明神武,还能不为大小姐做主吗?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旁的三姨娘秦氏本就是来看戏的,此时唯恐天下不乱地插嘴。
兰儿颤巍巍抬头看了一眼沈倾禾,又快速伏下了头,“好像是,是二小……”
沈云筝却扯了她一把,让她别再说下去了。
随即红着眼睛,像受了万分委屈一般辩白:“父亲母亲,是我自己不留神跌了下去,与二妹妹无关。”
沈月柔一边叹气,一边过去握住她的手,脸上满是心疼,“哎呀,大姐,你怎么这般傻,你好心帮人家找发簪,人家却不领情,还加害于你,你还要替她隐瞒?”
戚氏闻言,像是心疼得要落下泪来,又惊又气地问沈云筝:“果真如此吗,云儿?”
沈倾禾冷眼看着她们演戏,没有开口打断的意思,她觉得这些人的演技太过拙劣了,以前的沈倾禾竟然看不出来。
沈陌却早已没了耐性,重重往桌上一拍,冲她怒道:“还不跪下!”
这一次她没有再反驳,带着讥讽的笑,直挺挺跪了下去,膝盖隔着单薄的冬衣“咚”的一声磕在地上,她也没皱眉头。
“你笑什么,这么多人难不成都冤枉你了?”
“她们自然没有冤枉我。”
“那你还不快说!是我对你缺少管教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歹毒!”
“我说什么还有用吗?父亲愿意信的便是真话,不愿信的都是假话,女儿无话可说。”
沈倾禾盯着他的眼睛,说的不卑不亢,字字清晰。
她曾经还抱有一丝幻想,上一世从未有过父亲的她,以为全天下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总归都是有爱的,没想到沈陌,果然如此偏爱嫡女,甚至都没听她一句话,就将她定了罪。
沈陌也自上而下看着她,发觉那双眼睛很像她的生母,却不似阮氏那般多情,反而多了一层幽深的,如死灰般的寒意,让他想到当年那个道士所言。
孤煞临世,家宅难安。
想到这里,加上沈倾禾方才所说,话中有话的讥讽,让他感到心虚,这份胆寒加上心虚很快变成恼羞成怒。
“岂有此理,拿家法来!”
一听到这话,戚氏也顾不上安慰沈云筝了,拿出宽宏大量的气度道:“老爷,千万别动气啊,云儿没事就好……”
大姨娘李氏也跟着上前相劝:“是呀老爷,兴许是看错了呢。”
“看错什么看错,她自己都承认了!”
李氏一看这样下去可不行,又去拉沈倾禾,“二小姐,快去给你大姐姐配个不是,这事儿就算了吧。”
沈倾禾跪着不动,仍是含笑扫过了一圈众人,她看到沈云筝和沈月柔正低头耳语,然后胜券在握一般,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还有这屋子里的人,父亲,母亲,姨娘,姐妹,一个个都好像她弥留之际看到的那些吃人的恶鬼。
一群人吵吵嚷嚷间,突然听到沈倾禾头重重地磕了个头,深深伏在地上,然后是清冷倔强的一句话。
“女儿领罚。”
沈陌见状更气恼了,“好啊,以为我不敢动家法是吧,来人,拿家法来!谁再求情,一并受罚!”
祠堂里的那根戒尺打人很疼,原来的沈倾禾没少挨打,哥哥姐姐妹妹犯错都能推到她身上,她都习惯了。
可现在的沈倾禾,小时候没挨过什么打。师父责骂她也顶多是雷声大雨点小。此刻背上挨了好几下戒尺,顿时疼得她握紧了拳头。
沈陌说了,要打到她认错为止,可几下下去,带着风声,闷闷打在背上,那声音听得人牙酸,她却一声不吭。
真疼,早知道多穿几件了,但是本来也没几件冬衣,打坏了烟儿又不会补。
她就这样一边想,一边咬牙不出声,一边在心里数。
打到第十下的时候,沈陌正想问她知不知错,她却突然开口了。
“父亲不问问我为何推姐姐?”
沈陌举起的尺落了一半,又停住了,问她:“为何?”
“姐姐去水边是替我寻发簪不假,至于发簪是为何落入水中的……”
提到发簪,沈月柔脸色有些不自然,决定先发制人道:“我和大姐姐不过是无意弄丢你的发簪,你心里不满,但也不应该如此狠心将大姐姐推到水里啊。”
那三姨娘秦氏不明就里,只知道老爷一向不喜这个二小姐,便全力在沈陌面前表现自己,拱火道:“哎哟,想必二小姐这发簪定是极珍贵了,竟要让堂堂大小姐亲自屈尊替你寻找,不知妾身能否有幸一观呢?”
她这话一出,沈云筝和沈月柔就放心了下来,那簪子现在说不定藏在什么湖底污泥之中,哪里还拿的出来。
即便找到了,她们不承认就是了。再珍贵,在沈陌眼里能比掌上明珠的安危重要吗?
见沈倾禾慢慢腾腾没有动作,戚氏假意嗔怪秦氏:“三姨娘怕是糊涂了,倾儿都说那簪子落进水底了,又哪里能拿出来呢?”
“拿不出来啊,或许根本就丢什么簪子吧,寻个由头骗那两个傻姑娘过去呢。”
沈陌越听越不耐烦,一个眼神让秦氏噤了声,转而阴沉着脸问沈倾禾:“你说的发簪,落在何处?”
沈倾禾就等着他这句话,脸上故意露出几分为难,忍着背上的痛,手颤抖着艰难从怀中拿出一个帕子,小心翼翼将帕角揭开,露出了掌心的碧玉簪。
众人俱是一愣。
戚氏暗叹那碧玉罕见,秦氏却不识货,瞥了一眼,不以为意道:“不就是普通的玉簪吗,我看也不过如此……”
“住口!”沈陌突然一声惊喝,吓得秦氏身子一颤。
沈倾禾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只是暗暗勾了勾嘴角。她知道那玉簪别人不认识,沈陌一定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还很有渊源。
那年江南落花如林,江畔烟雨朦胧。彼时沈陌青年才俊,风光无限,前途似锦,佳人在侧。
他与阮忆柳在画舫听雨,他吟诗,她抚琴,道尽海誓山盟,情思缱绻。
一晃十数年过去了,若不是今日的变故,沈陌几乎要忘记了别院的二姨娘,也忘了当年那支作为定情之物的碧玉簪……
沈陌顿时有些晃神。
戚氏见那发簪品色绝佳,沈陌又盯着那簪子半晌没有言语,再看看沈倾禾脸上的神色,一个猜想在她心头浮起,她不禁握紧了帕子。
心头的不悦很快被她掩饰下来,她笑吟吟地扶了沈倾禾起身,一脸和善地转移话题道:“或许真是云儿不小心,老爷罚也罚了,这事就算过去了吧。”
沈陌此刻才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低眉站着的沈倾禾,忽发觉她的眉眼生得与阮忆柳极其相似,只是瘦弱了些,站在那里身量比沈月柔还矮上几分。
沈倾禾感受到了目光,像是有些冷,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沈陌看见那袖上的刺绣被洗的发白开线,目光不禁一凛,随即开口说:“也罢,今年万寿节,四品以上官员府中女眷皆需进宫为皇后娘娘贺寿,在此之前,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说完后又意味不明地看了沈倾禾一眼,提醒戚氏道:“入宫不比寻常,明日叫府里的裁缝绣工为她们重新制备些新衣,莫失了我相府威仪。”
沈云筝听懂了沈陌话中暗含的意味,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还想再说什么,戚氏却适时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在自己手心轻轻揉搓着,对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然后笑着对沈陌道了声:“是,老爷。”
“今日也不早了,都退下吧。”
沈月柔也不明白那发簪是什么来路,为什么父亲一看到就消气了,但是今日看沈倾禾挨打她已经很满意了。走到沈倾禾身边时,还故意冷哼了一声。
众人都退下去后,只有沈倾禾还站在原地,似是看着戚氏和沈云筝母慈子孝的样子愣了神。
看了半晌,才回过神,向父亲拜了礼,又小心翼翼将碧玉簪收进怀中,有些留恋般转身离开,背上疼,也不敢走快了,孤零零的,惹人生怜。
沈陌心头微动,却仍记着那道人之言,迟疑了一刻终于开口:“且慢,年终岁末了,今年你去别院看看阮娘吧。”
沈倾禾带着背上的伤,一个人慢慢挪回去,生怕步子大了扯得疼。
烟儿心疼坏了,又开始哭。
“老爷下手也太狠了,要是奴婢跟着去,宁愿替小姐挨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沈倾禾却往榻上一趴,乐呵呵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听不听?”
烟儿去揭她的衣服,那白皙如雪的背上,凌乱交错着数道红痕,有几处严重的,破了皮,正往外渗血。
“你都伤成这样了,有什么好消息也不管用啊……”
“我们除夕可以出府去看娘亲了!”
烟儿先是愣愣的,然后瞪大了眼睛,“真的?!”
沈倾禾觉得她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傻乎乎的,捏捏她的脸,“父亲亲口说的,这下你放心了吧?我这顿打可没有白挨。”
烟儿哭得更大声了,这下是喜极而泣。
“哎呀,留着到时候再哭,你先给我擦点药吧,真疼。”
烟儿哦了一声,欢天喜地去找药,刚出门沈倾禾又把她叫住。
沈倾禾想着她们院里的药估计早就不能用了,想了想,对烟儿说道:“算了,你去府里管事那里帮我要两味药来。”
她给烟儿说的是她师父的秘方,磨碎涂在伤口上,果真见效比平常外用的药要快上许多,第三天沈倾禾就能活蹦乱跳了。
这一阵子她一直呆在院子里,也觉得府里清净了不少,沈陌忙于朝中事务,在书房一待就是整日,不再过问府上闲事。至于沈云筝,落水后风寒一直没有痊愈,终日躺在房内休养,也不许人去打扰。
戚氏忙着清算相府岁末田粮商铺的账目,又要为皇后娘娘诞辰准备礼物。当然,经过沈陌特意提点,戚氏也不敢怠慢,当即叫了府里的裁缝来为沈倾禾三人量体裁衣,只不过三人量了身材尺寸之后,戚氏便把此事交于大姨娘李氏经办了。
冬衣及常服好办,沈府有不少商铺店庄,京中最大的绸缎庄子浮光阁也是在沈府名下的。
只是进宫的装服不比寻常,李氏也不敢做主,只能同戚氏商榷。
戚氏略微沉吟了片刻,命人拿出了府里库房珍藏许久的蜀州云锦。
那蜀州云锦极其珍贵,虽不比皇家御用,但寻常百姓家里也是难以见到的,就连沈陌也只得了三匹。
特意请示过沈陌之后,戚氏便唤了沈倾禾三人去挑选,说是挑选,可她去的时候,石榴粉那匹已经分给了沈云筝,湖蓝色那匹也被沈月柔先一步选走了,只留下一匹象牙白的缎子。
沈倾禾摸了摸那锦缎,果然触手丝滑,日光下能看出隐隐的暗纹,只是这颜色……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过于素净了些。
戚氏不给她推辞的机会,上前殷切关怀道:“我看这颜色和倾儿最衬不过了,便特意替你留了,可是不喜欢?”
见沈倾禾还是没说话,戚氏对着一旁的李氏使了个眼色,故意扬着声音说道:“既然倾儿不喜欢,那便把大小姐挑的那匹拿过来吧。”
沈倾禾却适时开了口:“不必了,女儿很喜欢,有劳母亲费心了。”
戚氏这才满意地命人拿了布料去裁制,还特意嘱咐了几句那锦缎珍贵,千万不能有差池。
走出庭安苑之后,烟儿才不解道:“小姐,方才你为什么不随了夫人的意,将那锦缎换了?奴婢瞧着,那颜色太过普通了些。”
沈倾禾环顾了周围,发现没人,便低声道:“你以为戚氏真有那么好心?况且,我看那颜色也不错。”
她确实挺喜欢的,一想到到时入宫,官家小姐如云,必定是一番百花争艳的模样。戚氏无非就是想让沈云筝艳压群芳,如果没有沈倾禾,沈云筝也的确有艳压群芳的本事。
只是沈倾禾如今早已及笄,不再只能待在内院不能抛头露面,便成了沈云筝最大的对手。可她虽有心相争,也不想太过惹人注目,便由着戚氏的小动作,也没有过多言语。
年关那几日府中上下都忙忙碌碌,只有沈倾禾倒乐得自在。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用完饭就坐在窗边看书打盹,天气晴好的时候会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烟儿缝缝补补。
院子里的梅花又开了些,风一吹满院子飘香。
嗅着满园馨香,有时候沈倾禾会觉得有些恍惚。
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的日子,叶青青遥远得像别人的名字。
可是嗅到药香的时候,仍旧会没来由的感到孤独,就好像天下之大,只剩自己在陌生之地飘摇。
她想,这次出府,一定要打听到叶辞的下落。
烟儿见她又坐在院子里发呆,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姐,小姐?在想什么呢?”
沈倾禾回神,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她也不回答,拉着烟儿就走:“去荡秋千呀!”
烟儿觉得自家小姐最近变化极大,不仅时常发呆,行为做事也和往常大有不同,好似更孩子气了,但是发呆的时候看着又是那么悲伤。
沈倾禾哪里不清楚烟儿的疑惑,只是她没有办法同她解释,只说是最近爱上了荡秋千。
在秋千上荡起来的时候,她的衣袖裙角在风中飒飒扬起又飘落,一抬头似乎能触碰到树木的枝桠,沈倾禾觉得自己像一只鸟。
她喜欢荡上最高点那一刻飘飘然失控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只要握紧手中的吊索就能万无一失,惊险中混杂着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能让她有片刻忘记忧愁。
这几日花园里尤为冷清,平日只有沈倾禾会去,可今日,她一走进园子,就发现秋千架旁蹲着一个人。
那男童看着不过十岁左右,皮肤白皙,粉雕玉琢,生得一副富贵公子的模样,可身上穿的衣服却并不比先前的沈倾禾好过多少。
烟儿先走近看了,才发现是三姨娘秦氏所生二少爷沈珏,此时那小少爷正蹲在树下,将不知从何处捡来的一小块酥饼往嘴里塞。
脏兮兮的酥饼上还沾着泥,烟儿下意识地想去夺过来,不料伸手一拂,那饼就落在地上,摔碎了落在土里,彻底不能吃了。
沈珏像是被惊了一下,盯着地上的碎渣看了看,突然扑向了烟儿,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抓过烟儿的手狠狠咬下去。
他扑得太过突然,烟儿没有防备,虎口处被他咬了个正着,不禁痛呼出声。
沈倾禾见沈珏没有要松口的样子,急忙上前一把钳制住他的下巴,他脸上吃痛,这才松了口。
沈珏瞪着她不停挣扎,那双大眼睛像琉璃一般浑圆发亮,眼神却恶狠狠的,像一只凶猛的小兽。
她依旧捏着他的下巴没有松手,只静静盯着他的眼睛,与他对视道:“属狗的吗?”
烟儿怕那小狼狗咬了沈倾禾,连忙说自己没事,让她离远一点。
沈倾禾也自嘲地笑笑:“算了,和傻子计较什么。”
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过完年就应该有十二岁了,只因身材瘦瘦小小,才像十岁左右的幼童,而心智更是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也永远只能停留在四五岁了。
沈珏刚生下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是傻子。
当年戚氏生了沈昭之后,沈府便一直没有其他儿子出生,一连出了三个女儿,沈陌心中多少有些介怀。
沈珏的出生,带给了沈府一道曙光,沈陌和老夫人都欣喜异常,加上他又随了三姨娘的容貌,一出生就长得比其他婴儿好看,沈陌可以说是大喜过望了。
直到沈珏慢慢长大了些,众人才发觉出不对来。
寻常孩童七八个月便能牙牙学语,可他直到两岁还不能开口说话。大夫看过之后说是先天不足之症,很难活到成年,在此之前,心智也似乎只能停留在幼童之时。
越抱有希望就会失落得越狠,沈陌伤了心,便不再过问这个傻儿子,连带着有些疏远了三姨娘秦氏。
三姨娘虽是生母,但是却也和沈珏不亲近,只一门心思扑在讨沈陌欢心上,对这个儿子视若无物,甚至觉得他是绊脚的包袱。
沈倾禾心想,恐怕沈陌对他们这些子女,唯一放在心上的就只有戚氏生的那一儿一女了。
儿子远在北疆,立过赫赫战功,受朝廷重用。女儿又才貌双绝,能替他搭桥铺路。有了这样一双儿女,其他人在他心里自然是可有可无了。
可说到底,没找到叶辞之前,现在沈倾禾还无心沈府的家事,也不打算主动去做什么,她算计沈云筝,是沈云筝自己非要招惹她,她也顺便替这身体的原主人出口气。
设计出府见二姨娘也是一半为了原来的沈倾禾,一半为了找人。
前世她虽然没有父母,但是师父待她比亲骨肉还亲,从没让她缺过什么。
她只觉得沈珏爹不疼娘不爱,可怜兮兮捡东西吃,被欺负了就做出凶狠的样子想要吓跑敌人,和小时候的叶辞很像。
她想着想着,心头品出一点爱屋及乌的味道,低头见那小狗崽子不动了,便松了手问:“你的丫头呢?”
沈珏脸颊被捏出两块通红的印子,像是没听懂,只记着自己的吃的,看看地上,又看看沈倾禾,眼圈慢慢泛上一抹红,瘪了下嘴,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号啕大哭了起来。
沈倾禾哪里见过这种架势,身体本能的反应让她想狠狠捂住他的嘴,可看见他两颊上被自己捏出的印子,她犹豫了下,没有下手。
烟儿也手忙脚乱哄他,沈珏看着她,哭得更大声了。
沈倾禾无奈,只好也蹲了下去,学着小时候那样对叶辞那样,伸出一根青葱般的手指,然后轻轻抵在沈珏的眉心,冷着脸说:“别哭了。”
沈珏像被她吓住了,竟缓缓止住了哭声,抽噎着,一动不动,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她的手。
那脸上还带着清晰可见的两行泪水,鼻头也红红的,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看得沈倾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放柔了声音问他:“你是不是饿了?”
沈珏的眼睛睁大了点。
“别哭了,就带你吃东西。”
沈珏听完,还带着泪的脸上先是惊诧,然后慢慢咧开嘴笑了,一边笑还一边磕磕绊绊地说:“吃,吃饭……吃饭。”
从前的沈倾禾从没这么近距离的看过沈珏,那时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三姨娘也对她有莫名的敌意,她从来没见过沈珏笑,也不知道那个傻子弟弟笑起来竟这么好看。
烟儿比她还惊讶:“原来二少爷会说话啊!”
沈珏听懂了,又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凶巴巴又有些委屈。
沈倾禾怕他再哭,连忙掏出帕子擦那小脸上的眼泪,边擦边对烟儿道:“他只是反应迟缓了些,别把他当傻子。”
沈珏这才乖乖站好,由着她替他擦了脸,又拍干净了衣上的灰尘,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挺有世家小公子的模样。
烟儿吐了吐舌头,心想,确实不是傻子,分明是个会护食会咬人的小狼崽子!
沈倾禾忘记现在离晚饭时间还有好一会儿,但是她已经把人带了回来,只能先哄着沈珏喝茶,茶杯还里泡了几颗红色的干枣子,妄图让他忘记吃饭这回事儿。
可沈珏两只手捧着茶杯,盯着里面半浮半沉的枣子看了一眼,就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抓住沈倾禾的衣袖说:“吃饭,吃饭……”
她看着那小脏手在自己衣服上蹭,向烟儿投去求助的目光,“要不,给他煮碗面?”
梅香院里是有小厨房的,起初阮氏在的时候,会时常给沈倾禾做些点心。后来阮氏搬到别院,小厨房也就荒废了下来。
沈倾禾回忆了一下自己上一辈子,虽然经常做饭,但都只是普普通通,还不如叶辞做的好吃。
烟儿也很少下厨,但比沈倾禾两辈子加起来的厨艺也好过不少。她看了仅存的一些食材,生了火,不消片刻,就端着碗面从小厨房里出来了。
那面色泽油亮,香气扑鼻,上面还盖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沈倾禾和沈珏同时咽了咽口水。
沈倾禾看着烟儿把面推到沈珏面前,有些幽怨地问:“你就做了一碗?”
烟儿笑道:“本来剩的东西就不多了,等姨娘回来了,再添置些!”
这话一说出口,她才觉得不妥,五年之期眼看到了,沈陌那日也只是同意自家小姐去探视,一字都没有提及接回二姨娘之事,姨娘很有可能就要一直在别院住下去了……
她担心自家小姐心里难过,便偷偷觑了一眼,谁知道沈倾禾一副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正专心看沈珏吃面。
他像是饿极了,也顾不得烫,挑了面便往嘴里送。
或许是没人耐心教他使筷子,他只一手抓了筷子,并不灵活,但是也不影响他吃饭的速度,只是不免有些汤汤水水溅在桌面上,衣襟上也有好几个油点子。
汤水第一次溅出来的时候,沈珏明显一愣,露出惶恐的神色,赶忙抬头看沈倾禾的表情,见她没有斥责自己,这才安心地继续吃。
就在他吃完面正打算喝汤,但发现没有勺子的时候,有人从门外进来,是戚氏的另一个丫鬟,冬荷。
冬荷给沈倾禾问了安,看到沈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神色不明地道了声:“二少爷。”
沈珏一心都在吃饭上面,哪里会理她,冬荷也知道他是傻子,并不在意。
烟儿问道:“冬荷姐姐,可是夫人找我家小姐?”
冬荷这才向沈倾禾说明来意,原来是戚氏的猫丢了,找遍了庭安苑附近都没有,所以她才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问。
戚氏的那只猫是大少爷沈昭从北疆邻国得到的,毛色如雪,眸生异瞳,戚氏喜欢得紧,娇养在身边,因为近几日事务繁忙,院里丫鬟一个疏忽,那猫就不知跑到何处了。
“不知二小姐是否在何处听到了猫叫声?”
沈倾禾还没说话,就听“咣当”一声,沈珏打翻了碗,像是被“猫”这个字吓到了。
冬荷赶忙问他:“二少爷可是看到了?”
沈珏不说话,只是偷偷把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沈珏不说话,只偷偷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沈倾禾察觉到他的动作,心下一动,对烟儿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把桌子收拾了,看二少爷是不是烫到了手?”
说完又对冬荷笑笑:“他哪里能说清楚,二少爷这半日都在我们院里,恐怕也不知道,你去别的院里找找看吧。”
冬荷也知道二少爷是个傻子,便也没有多疑,三两句被沈倾禾打发走了。
见冬荷走没了影子,沈倾禾才把沈珏从凳上拉起来,想着刚才他的动作,试探着抓起他的左手把衣袖往上扯了半分。
果然,那瘦的有些嶙峋的手腕上赫然三道爪印,虽然没有见血,但也微微肿起嫩红的痕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沈珏却把手狠狠往身后一背,不让她看。
沈倾禾疑惑:“你看见那猫了?”
沈珏看了一眼烟儿,像是不那么排斥她了,又看看沈倾禾,他说不明白,只一个劲儿学那猫叫:“喵喵,喵喵……”
沈倾禾想到方才他被打掉了吃的之后的暴怒,这才反应过来他手上那饼八成是跟猫抢的,难怪对烟儿那么大的敌意。
她有些理解,心里又有点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问道:“疼不疼?”
沈珏吸了下鼻子,脸上好委屈的样子,往花园那方向望过去:“喵喵……坏!”
她觉得他不折腾的时候还挺可爱的,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像给小动物顺毛,一边顺一边哄他开口:“好了,好了,那你告诉姐姐,坏猫在什么地方呀?”
问完才觉得自己做这种事也太顺手了点,有些无师自通了。虽然真正的沈倾禾年长沈珏几岁,但也终究是孩子而已,也不曾照顾过弟弟妹妹。
但是如今的沈倾禾,照顾过叶辞,这孩子总让她想到小时候流浪的弟弟,明明很害怕,却要露出獠牙逞强。
她原本就对戚氏的事不太关心,见他一副执拗的样子,也懒得多问。
自己又要整理去别院要带的东西,便嘱咐烟儿用上次剩下的药给他敷了,打发他自己回三姨娘秦氏那里。
戚氏吩咐之下,除了进宫时穿的衣裳还在裁制之外,一些冬衣常服倒是先为沈倾禾添了不少。想着去别院可以小住几日,她就让烟儿整理了新衣,又为阮氏带了点过冬的物料。
整理了半天,她才觉得有些饿了,一出房门,发现沈珏还在院子里,小小的一个身影,静静坐着,盯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知道坐了多久。
见她出来了,他猛地回神,起身跑到她跟前,将手直直地伸过去。
沈倾禾一看,那手心里躺着一朵梅花,此刻被捏得有些蔫,花瓣也掉了一片。
“给我的?”
沈珏点点头,把手又往前伸了伸,殷切地看着她。
沈倾禾有些哭笑不得,小心接过那花,却不知该放到何处。
环顾了一圈,她发现院子里石桌上还摊着一本她没看完的书,随即拿过来,将那朵可怜兮兮的小花合进了书页中。
然后捏着书角对着他晃了晃:“我收下啦,你可以回去了吧?”
说完看看天色,早已暗了下来,马上该用晚饭了,竟这么久也没有丫鬟来寻他,她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下,让烟儿亲自送他回三姨娘院里。
沈珏却不跟烟儿走,只扯着沈倾禾的衣袖把她往门外带。
她任由沈珏拉着,眼看他把自己往相府东边扯,那是与三姨娘院子相反的,相府花园的方向。
她心下疑惑,正要随他去,结果在门口和照顾沈珏的婆子撞了个满怀。
那婆子恶狠狠地扯了一把沈珏,看也没看沈倾禾一眼便走,一边走一边责备他:“原来跑到这儿来了,让我好找!回去迟了,当心姨娘不让你吃饭!”
那声音一点也没有压着的意思,尖酸讥讽,像是故意让她听见。
沈珏想要挣扎,又挣脱不了,只能走一步回头看她一眼,直到慢慢看不见。
沈倾禾知道那婆子是三姨娘秦氏的奶妈,惯是会看人脸色。秦氏嫁过来之后,她也随了过来伺候,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秦氏生了这么个傻子,得不到相爷欢心,与秦家也有了隔阂,只能日日对着这个傻子,心头不免有气。
烟儿也像是看惯了那婆子的嘴脸,不满道:“不愧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瞧她那副没教养的样子!”
沈倾禾倒不在意那些言语,面上淡淡的,只心里有些担心沈珏,可那总归是别人的家事,此刻她自己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
眼下她还有自己的事要考虑。
戚氏的猫三日后才被找到,烟儿听了别的院子的丫头说完之后,就第一时间来告知她。
沈倾禾倒没什么反应,像在她意料之中,问道:“是在花园吧。”
烟儿有些惊讶:“小姐怎么知道?就是在花园,掉进了假山的缝隙,饿得半死,又折了条后腿,好在救上来了,只是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说?”
“花园里假山也不少,而那处最偏僻,四周又碎石嶙峋,不像是猫能够爬上去的,怎么会掉到那儿去了。”
沈倾禾忽地想到昨日沈珏的神情,分明是知道那猫在哪儿,莫非……
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他此时不过与几岁孩童一般罢了,藏不了那么深的心思。
想到这里,沈珏从那天被婆子带回去之后,她就没有再看到他。这几天越发冷了,许是不愿意出门吧。
她也不愿意出门,相府里仍然是忙忙碌碌的,眨眼便到了小年,沈陌仍然忙得不归家,沈云筝病着,戚氏也没有兴致,便让大家在各自院里吃了饺子便是。
小年那天晚上,屋里生了炭火,暖烘烘的,沈倾禾正和烟儿面对着面分最后一盘饺子,忽听院里一阵脚步声。
烟儿去开门,被沈珏狠狠撞了头,她揉着额头埋怨道:“二少爷,跑这么快做甚么?”
沈珏也揉揉头,偏着头越过烟儿去看沈倾禾,她正在把最后一个饺子飞快地塞进嘴里。
那饺子汁水十足,烫得她舌头发麻,她含糊地对沈珏打招呼:“啊,你怎么来了?”
今日沈珏穿了身干净的新衣,宝蓝色的,又束了绣着暗纹的腰带,有点世家小公子的模样了。脸上由于一路跑来还带着汗,红扑扑的,然后把一块有些碎了的枣花糕放到了她的面前。
“特意来给我的吗?”
沈珏点头。
沈倾禾看看那糕点,又看看空了的碗盘,有些内疚:“对不起啊,你来的不是时候……”
正说着,外面传来丫头的呼喊声。
她也听到了,随即语气中带了几分责备,问他:“你偷偷跑来的吗?”
沈珏不点头了,像是不想承认,也不知道怎么说,他看看点心,又看看她,想催促她快吃,可是外面小丫鬟的声音越来越近。
沈倾禾会意,捏了那枣花酥轻轻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了,一半迅速塞进了他的嘴里。
入口是细密的甜,丝丝融化在舌尖,方才被烫得发麻的舌头也被甜甜地浸润着,她怕沈珏回去受罚,匆匆吞下之后连忙催促道:“你快回去吧,明日,明日你来,我给你留好吃的。”
沈珏听完才又重重点了点头,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他走了一会儿,沈倾禾才想起来,今日过完小年,明日她就该去别院看望阮氏了。
沈倾禾和烟儿从相府出发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平日里这个时辰早已天光大亮。而今日,有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日光,天阴沉沉得透着寒意。
虽然天气寒冷,但街上还是有很多行人,路旁各类摆满年货的小摊子挨挨挤挤,摊贩卖力吆喝着,叫卖还价声此起彼伏,喧闹嘈杂,一派热闹和谐的景象。
烟儿掀了马车帘子的一角,探出头去,新奇地四下张望,一边看还一边伸出手指着一个玩杂耍的街头艺人,示意沈倾禾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有风灌进车内,吹得沈倾禾头疼。
她今日有些恹恹的,没有精神。昨夜她想着见到阮氏该做何样子才能不被发现端倪,越想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之所以在沈府其他人面前不需要伪装,是因为从前的沈倾禾本就与他们不亲近,不甚了解,只需要做出本本分分的样子便万无一失,即便有什么反常,也不会惹人生疑。
可阮氏是沈倾禾的亲生母亲,十余年都与她朝夕相处,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即便此时有了沈倾禾的记忆,却也总归不是真正的沈倾禾,她怕自己有什么错漏,露出马脚。
她不怕旁人发现,是因为她不在意旁人的感觉。但她觉得阮氏太苦了,她只怕阮氏发现沈倾禾已经变了,她的女儿已经死了,现在的沈倾禾只是个借人皮囊的游魂……
她脑子里思绪纷杂,眼睛不时瞥几眼窗外,还要分神回应烟儿的话。
赶车的小厮是相府负责车马出行的来喜,那天便是他路过池塘救了她,是个很细心的人。
来喜因与烟儿是同乡,两人在府里也相熟,说话也不拘礼,故意揶揄道:“今日风大,你着凉了事小,仔细让二小姐受了风。”
烟儿听完才发现她今日状态有些不佳,连忙把帘子放下,还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不会漏风才松了手。
沈倾禾看着烟儿自责的样子,对她笑笑说:“你只管看你的,我哪有那么娇弱,别听来喜吓唬你。”
就这么想了一路,出城之后人声喧嚷就渐渐弱了,烟儿也不再言语,城外路面不似京城中那么平坦开阔,颠簸着,两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又听到烟儿叫她。
沈倾禾睁眼:“到了?”
马车却没停,烟儿把她拉到窗边,只见没有了民居楼宇的遮挡,视线极其开阔,眼前飞速向后掠过的,是一大片红云似的梅林,看不见边际。
冷冽的凉风带着馥郁香气扑面而来,让她整个人都通透了。
过了梅林,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来喜就稳稳地将马车停在了沈府别院门前。
烟儿先踩着脚凳下了车,转过身就要搀扶她。沈倾禾本想掀了裙角直接从车上跳下的,看了一眼来喜还在还立在一旁,本来抬起的腿又放了下去,扶着烟儿的手,稳稳下了马车。
在来时的路上来喜告诉她们,这别院原本是大少爷沈昭读书时,沈相特意为他置办的一处僻静处所,后来大少爷不住了,这儿就空了下来,仍然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相府亲眷都不常来,就只留了几个看家的仆人。阮氏当初来这里安胎的时候,才又添了些伺候的丫鬟婆子。
沈倾禾吩咐来喜将行李搬到门前就先回了相府,她们二人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仍不见小厮出来,便带着烟儿自行入了府。
她一进门就觉得四下里静悄悄的,这别院虽早就废弃了,也仍然小有规模,三进的宅子,比不过相府奢华,却也是个不错的静养之地。
她放心了些,心想或许阮氏就留在此处也能比在相府乐得自在,不能回去也未必是坏事。
她踩着院子里未扫干净的落叶直接走进了最外院的前厅,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穿着暗色绣花新棉袄的婆子,正一边烤着炭火,一边架着脚嗑瓜子,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丝毫没察觉有人进去。
王婆吃得口渴,正端了茶杯,忽然见两个陌生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吓了一跳,手一抖,杯中的热茶也泼了满袖。
她被水烫了一下,又不认识沈倾禾,便张口大骂:“哪来的野丫头,敢来沈府的地方?”
烟儿没想到她这么无礼,随即掏出相府的腰牌,伸到她眼前,“大胆,还不快见过二小姐!”
沈倾禾发现阮氏并不在,也皱眉看着那婆子。
她今日穿着新做的衣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绣百鸟纹披风,那披风用兔毛封了边,绒绒地环在颈边,衬得那精致出尘的脸越发贵气。
王婆看清了烟儿手上的牌子,又看沈倾禾穿着打扮气度不凡,果真被唬住了。
面上一阵惊慌,手中的茶杯也没有拿稳,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有滚烫的茶水溅到沈倾禾面前。
“大胆,岂敢在小姐面前如此无礼!”
王婆被烟儿一喝,一时惶恐,跪倒在地上,“哎哟,见过二小姐,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二小姐有礼了,只是,只是您……您怎么突然大驾到此?”
沈倾禾依旧冷着脸,也不说让她起身,语气比表情更冷,“怎么,我不能来?”
王婆闻言连忙磕了个头,眼神飘忽,心虚道:“您说哪儿的话哟,老身的意思是,您提前知会一声,我们也有准备,好去迎接您呐,不能像今日这般怠慢了……”
也不怪那婆子惊讶,这别院平时只有相府负责采办和发奉银的仆人会到此,每月一次,其他时间断不会有旁人来这里,相府亲眷更是一个都没有,谁知道二小姐怎么会不声不响地突然到访。
沈倾禾没有理会她的油嘴滑舌,垂眸居高临下地问她:“你是谁,姨娘在何处?”
“回二小姐,老身是这院里的管事,大家都叫我一声王妈妈。”
“至于姨娘……姨娘,在屋里休息呢。”
那王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了是阮氏有什么麻烦。
沈倾禾心里不安,便不再问她,带了烟儿就要自己寻找。
王婆见状,连忙爬起身,奴颜屈膝地领着她们进了内院,一路上还说他们这里的仆人都是一直养在外面的,除了大少爷沈昭,没怎么见过相府里的主子。
沈倾禾看着她好像不太了解府里情势,心想,没见过就好。
贯通内外的回廊上连着几个小厢房,看着应该是下人的居所。她路过的时候,隐隐听到里面有细碎的人声,心下更觉得奇怪,都这个时辰了,一路也不见半个丫鬟小厮的身影,不知道他们在屋里做什么。
那王婆显然也听到了,匆匆加快了步子,引着她拐到另一条连廊。
阮氏单独住着这大宅子的主院,王婆脚步踏得极快,先沈倾禾几步走过去推开了院门。
沈倾禾见她神色奇怪,不给她机会,三两步走到她身旁,将她推开,先一步踏进了院子。
只刚进去,就见那院子中央蹲着个人,正挽着衣袖,在盆里搓洗堆成一座小山似的脏衣,冬日里的水冰凉刺骨,那人露出水面的嫩白小臂此刻也冻的通红。
沈倾禾看清那人的脸,惊呼出声:“芸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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