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日,林黛玉、贾雨村两行人到达神京,在通惠河码头登岸。
码头上果然戒备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十步一关卡,检查路引、文牒,对比画像;弓箭手、火铳手、步兵等各式兵种全部出动,手持通缉令,严陈以待,只为缉拿贾瑶。
荣国府四大管家之一的林之孝及他老婆林之孝家的,早率人在码头等候多时了。
此时林之孝正在向一个披甲戴盔的军官打恭。
那军官一来不愿得罪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二来早收了贾家的好处,因此大大咧咧道:“林管家放心,你家小姐一头有贾家,一头有巡盐御史,某是个明白人,自不会盘查她的人。但那贾瑶是在皇上那儿挂了号的,且是个姓贾的,所以,其他人还是要盘一盘的。”
林之孝谄笑道:“我家几位老爷、族长正商量着要不要将那胆大包天的贾瑶逐出族谱呢,所以您只要不触犯了我家小姐,其他的尽管盘查就是!”
军官笑着点头。
这时雨村一行到了,林之孝还未迎去,军官抢先一步逐一盘查,雨村不胜其烦,但为了自个儿远大的前程只能忍了。
接下来盘查林黛玉一行就简单多了,雨村忽见王嬷嬷身后跟了一个佝偻的婆子,皱眉道:“等等!王嬷嬷,她是谁?姑娘不是只带了……”
贾瑶忙佝住身子打恭,捏着嗓子道:“贾先生,老身容家的,是姑娘手下的粗使婆妇,您忘了么?”
扮作粗使婆子,是他们商议后的结果。
说犹未了,军官、林之孝等都诧异地看过来了。
王嬷嬷斥道:“去!丢人现眼的,谁让你开口!”又向雨村谄笑,“贾先生有所不知,这老货一上船便开始晕船,成日挺尸,白吃白喝了一个多月,啥活都干不了,现在下船倒耍起威风了,真真让人无语……”
雨村当然不愿生事,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容家的啊,在船上挺尸挺一个多月,这会子倒认不出来了!”
军官、林之孝始终微笑地看着他们演戏,并未起疑。
王嬷嬷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见雨村果然如贾瑶所料,选择息事宁人,当时长松了口气。
贾瑶也捏了把汗。
自东便门进城,搜寻的官兵比外面少了许多,过一个狭窄的巷子时,贾瑶找准机会,一溜烟跑去了。
林黛玉到达荣国府西角门时,故意站在阶上瞭望了很久,没有发现贾瑶的身影。那似凄非凄的眼眸顿时黯淡下来,直至浮上了一层水雾,泪珠簌簌。
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短短两日的相处,竟让她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心痛神痴,忽瞪大眼眸摇头,“不,他明明坏了我的清白,我怎么能再生留恋之心呢,好讨厌……”
贾瑶遵循康胤千诀别时的遗命来到外城西便门附近的一座宅院。
敲了门,很快有人开门,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小子。
贾瑶微怔,心里寻思:太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当下慎重一揖,然后掏出文牒双手奉上。
银器、银锭子等物,全留在林黛玉的马车上了。
年轻小子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脸色唿地变了,连忙请他入院,张望片刻才关门。
“贾千总,请!”
声音很尖,态度很恭敬,手指东厢房方向。
贾瑶试探着问:“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年轻小子躬身回答:“咱家戴淳。”
贾瑶在身上搜索了一阵,但连一根毛都没有找到,当时非常尴尬。
戴淳笑道:“都是自己人,千总就不必来那些虚的了。”
贾瑶小脸儿一红,只得点头、拱手。
院落三进,谈不上奢华,但花圃、盆栽甚多,品类齐全,景色称得上“别致”。
这时一个穿着直裰的青年急忙迎了出来,长叹道:“贾千总,一路走来,难为你了!”
贾瑶问:“阁下是?”
回他道:“茅笙,前参赞处左参赞。”
进了房内,很快进入正题。
贾瑶恸道:“康监军蒙受不白之冤,仍坚持和东虏战斗到最后一刻,携两万将士血染铁背山,太过悲壮,瑶做不到无动于衷。”
说罢,递过去康胤千、杨颢、温德恭等人往来的信件。
“东路军刘町也败了,此番征虏,可以说是一败涂地。”茅笙语气萧瑟,少时又问,“遵化城孔雀楼之变,是你犯下的?”
贾瑶道:“东路军败,意料之中。至于孔雀楼,瑶只杀了温德恭、刘渠、齐炳及楼里的丫鬟、小厮等共二十三人,外面的官差,不是我杀的;杀人者是一群黑衣人,为首之人让我去玄真观找贾敬。”
“贾敬?”茅笙大惊,踱了几步,脸色越来越凝重,“你且先在这里歇着,容我请示一番,再做决定。”
贾瑶忙问:“沈尚书真乞骸骨了?章尚书现在如何?”
茅笙顿住,抬头看向天花板,“是的,沈尚书乞骸骨了;章尚书病重,弹劾他者甚多,估计……也要乞骸骨了。”
说完便走了。戴淳命两个小丫鬟“伺候”贾瑶,贾瑶拒绝了,直接呼呼大睡。
傍晚时分,茅笙又来了,这次会面的地点是正房。
但见一个身高比贾瑶矮了两三公分却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坐在桌前,认真观看那些信件;茅笙、戴淳一左一右,巍然屹立。
中年人声音非常浑厚,且自带一番威仪:“贾千总,坐!”
贾瑶初觉此人系在故弄玄虚,扫过茅笙、戴淳,两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忽久梦乍回,内心大震,肠慌腹热般跪地,行五拜三叩礼:
“千总贾瑶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贾卿平身!”
永绍皇帝这才站起,仔细审视贾瑶,并命茅笙搬近了一把杌子。
“血溅孔雀楼,爱憎分明,恩仇必报,大丈夫当如是,壮哉!”
贾瑶不敢坐,低着头道:“臣一时脑热,做下如此蠢事,事后后悔不迭。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坐下来笑道:“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在骂朕,追你追得遍地跑是吧?”
“臣不敢!”
“呵,不敢可不是没有哦。”皇帝哂笑,又故作责怪,“贾卿,朕不是让你坐下吗?怎么还跪着?”
贾瑶这才坐定。
“辽东局势,真如康卿和你预料的那般,糜烂至截趾适履了吗?”
贾瑶每想起康胤千诀别时的义无反顾就忍不住想哭,因此决定实话实说。
“是的。臣和康监军一致认为,四路分兵而不汇合,我军必败,辽沈必失。”
“辽沈必失吗……”皇帝陡惊,眼中阴云密布,“杨颢以及你的伯乐王子腾上本说东虏不过是疥癣之疾,可休养两年,联合北虏,一击破之。”
“杨大人经略辽东期间,所作所为,臣奉上的信件中都有揭示,毫不夸张地说,康监军和血洒铁背山的两万将士,就是被他害死的!至于王节帅,常年节制京营,可能不太了解边关局势。”
“贾卿有何良策?”
“内可改良,如重推一条鞭法、整饬吏治,臣一介匹夫,只略通皮毛,大抵夸夸其谈;外则强兵、远交近攻,臣以为,应重视火器,死守广宁,联合北虏、朝鲜,用人不疑。当然,臣所说的人并非指杨经略。”
“贾卿之言,说到朕的心坎儿里了。但是,朕也是人,卿须知‘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呐……”
就在贾瑶和皇帝奏对的同时,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四位宁荣两府的当家人齐聚于荣禧堂,商量是否要将贾瑶逐出族谱。
另外,还请了王家家主王子腾。
贾珍急道:“自铁背山兵败、孔雀楼事发,察院的言官对东府的弹劾就没有停止过,现在连四王、其他六公都对咱们家有了怨言。政老爷,赦老爷,如果不驱逐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种子,咱们家还有什么资格位列八公,还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宁荣两公!”
贾赦气得猛拍小几,怒吼道:“好个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好个吃里扒外没良心的反骨仔!真真气煞我也!老爷在的时候,早定下了以武转文的族策,这反骨仔偏要从军,现在果然惹出祸事儿了,要逐,绝不能留!”
贾政捋须叹道:“到底是自家的孩子,逐的时候还是留些体面吧……”
王子腾适时道:“此事说来怪我。当初我若未因看中他的武艺而将他调入军营,今日他指不定在哪里厮混呢,何至于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贾琏提醒:“老太太那边……”
贾赦冷笑:“孔雀楼之祸传回来后,母亲吓得差点儿一命……一病不起,她老人家怎么可能不同意驱逐逆子?”
贾珍点头,“好,既然老太太和老爷们都同意侄儿的决定,侄儿这便打开宗祠,召集八房族人,正式驱逐贾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