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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欢

山白山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慢热x养成x狗血】青州白家幼子白昭述,一朝被传唤入京,在宫里过了几年。划水过,奋斗过,得意过,伤心过,也恨过爱过。就是爱了三次。生途既短且碍,不若沉溺爱与欢。明承璋/池扬/明幼璟x白昭述【酷哥/疯批/小绿茶x倒霉舔狗】【排雷:非受控向//舔狗不会有好下场//慢热,很慢,很养成】【排雷:受真的很舔//渣攻贱受//追妻火葬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主角:白昭述   更新:2023-01-30 12: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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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白昭述的其他类型小说《溺欢》,由网络作家“山白山”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慢热x养成x狗血】青州白家幼子白昭述,一朝被传唤入京,在宫里过了几年。划水过,奋斗过,得意过,伤心过,也恨过爱过。就是爱了三次。生途既短且碍,不若沉溺爱与欢。明承璋/池扬/明幼璟x白昭述【酷哥/疯批/小绿茶x倒霉舔狗】【排雷:非受控向//舔狗不会有好下场//慢热,很慢,很养成】【排雷:受真的很舔//渣攻贱受//追妻火葬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溺欢》精彩片段

那天下了雪,白昭述在桥上遇到了明承璋。

他没有带伞,披着薄薄的毛毡,神色淡淡的,跟白昭述擦身而过。

白昭述呆呆盯着他发上肩上的雪,问身边的公公:“那是谁?”

公公低眉顺眼,答:“白公子,那是二殿下。”

白昭述一下从公公手里抢过伞,小跑着追上去,“二殿下,二殿下!”

“你等等我!”

那个淋着雪的身影当真停下,回头问:“有什么事?”

走近了,白昭述才发现他其实和自己差不多高,只是格外的瘦削,虽然年纪小,也像一柄稚嫩的冷峭的枪。

白昭述踮起脚拂下他发上的雪,说:“二殿下,你穿这么少,怎么还不打伞?”

明承璋没有回答,自顾自又往前走。白昭述撑着伞跟在他后面,又说:“你怎么不理我?”

“二殿下,你走慢点,我跟不上!”

公公也在后面追,明承璋走得更快了,小小两条腿像上了油的滚轴呼噜噜往前转,让白昭述这个没上油的哼哧哼哧在后头追。

白昭述给公公使眼色不让他跟着,又去抓明承璋袖子里面的手,叽叽喳喳的。

“二殿下,他走啦,只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手里仿佛抓了个小冰坨。

白昭述打了个冷颤,又握紧了一点,低声埋怨,“你怎么穿那么少,他们都不给你加衣服吗。”

“……没有人管我,”明承璋说,“我自己挑的衣服,我不知道今天会下雪。”

白昭述看上去钝钝的,“为什么不管你?你不是二殿下吗?你是明厉源的兄弟,怎么会没有人管你?”

明承璋猛地回头,有些狠地望向他,像一只在发出警告的小兽,“你话好多。”

白昭述赶忙捂嘴。这一下,松开了明承璋的手,伞也落在了地上。骤然离开了那小小的包裹自己的热源,明承璋怔愣了一下。

他看上去还是倔强又冷漠的样子,但是嘴角已不自觉抿了起来,眼尾隐隐染上了一点水红,乌蒙蒙的眼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但白昭述分明从那眼里看到了泻散的委屈和难过。

他赶紧又捡起伞,凑近握住了明承璋的手,明承璋没有避开,也没有再往前走。

白昭述拉着他走到檐下避雪,又扯开自己的狐毛氅和明承璋一起披着。两个小孩子聚在一起,很快又暖和起来,脸也被对方呼出的热气熏得红彤彤的。

“二殿下,二殿下,”白昭述忍不住又叽叽喳喳,“你叫什么?我叫白昭述,是从青州来的,我进宫几个月啦,跟明厉源一起读书!在陈太傅那里!”

“二殿下,你认不认识陈太傅!就是明厉源的师傅,明厉源是那个太子,大家叫他太子。二殿下,你叫什么还没有告诉我呢,我怎么称呼你,你有多大啊……”

明承璋赶紧说:“我叫明承璋。”

白昭述蹲在他眼前,听见他说话,弯眼一笑,“承璋,承璋。二殿下,你的名字真好听。”

又伸手去戳他的眉毛,“二殿下,你这里有一颗痣。”是藏在他眉尾的一颗,生得隐秘,不凑近看不见。

“承璋,”白昭述没大没小地直呼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去跟着陈太傅读书啊?”

明承璋沉默了一会,闷闷道:“我在的。”

白昭述懵然地望着他。

“我去了。”明承璋望向另一边,错开白昭述的眼神,“我坐在后面,你没有注意过我。”

两个月前,白昭述提着小书袋进了陈太傅的学堂,被安置在第一排,跟明厉源坐在一处,听太傅讲学。

但他爱偷懒,总是在堂上打着盹,有精神的时候,又爱和明厉源吵嘴,闹嚷嚷的。

学堂里尽是四处的世家子,没有人的身份比太子明厉源的更尊贵。

但明承璋不知道白昭述是什么来头,竟然敢当面跟明厉源对着干。明厉源每天都要生他的气,但仿佛从来没有什么办法。

白昭述听了他的话,又凑过来一点,暖呼呼的吐息直直打在明承璋脸上。

“好啦,”他用手拍着明承璋的肩,像一种安慰,“那明天,我去找你,我跟你坐一起。”

他觉得明承璋虽然是个皇子,但肯定受了欺负。明厉源那么嚣张跋扈,不给弟弟厚衣服穿,也是他会做的事。

雪小的时候,睢宁殿的公公找来了。白昭述让人送明承璋回去,自己跟着公公来到了落元阁。

入殿便是暖融融的气打在脸上,香炉顶缠绕起一圈圈的白烟,白昭述好奇地凑过去看,被呛得直打喷嚏。

重帘后,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又怎么了?”

白昭述打着喷嚏,哒哒跑过去,满脸的鼻涕,泪眼汪汪地扑到人身上,“鼻子好熏好熏,都闻不到味道了。”

乾帝本来在写字,闻言放下笔,把他抱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一下。

白昭述满脸的鼻涕眼泪。见此,他本阴沉的压着的眉眼微微挑了一下,嘴角微翘,被逗笑似的,“怎么弄的?”

白昭述指着放在帘后的香炉,“那个炉子,好熏好熏。”

乾帝轻轻敲了下桌子,有宫侍垂着眼走上前。

他说:“撤了。”

那人便领命下去,撤走香炉,手脚极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于是屋里唯一的声源就只剩下了叽叽喳喳的白昭述。

他先是很认真地回忆了今天学的东西,然后一句句大声跟乾帝背出来。乾帝只看着书,头疼似的按着额角。

等白昭述背完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乾帝,看得他心软了,便招手让白昭述过去吃案上的小点心。

乾帝问:“听说你每日在陈太傅跟前打瞌睡,怎么背书还背得那么通顺?”

白昭述心虚地咽着甜糕,冷不丁呛到,宫侍赶紧盛上一碗银耳羹。白昭述捧着咽了几口,被甜得整个人抖了下,“这是什么?”

宫侍答:“回公子,这是蒙长妃送来的银耳羹。”

乾帝端起另一碗,略尝了三两口,神色平静。白昭述忙问:“陛下,你不觉得太甜了些吗?”

“这是你蒙娘娘做的,”他淡淡道,“她会放许多糖。”

白昭述恍然大悟,“蒙娘娘喜欢吃甜,真像个小孩子!”又担心起她来,“可是姑姑告诉我,糖吃多了牙会坏的,蒙娘娘总吃糖的话,牙齿会很痛,晚上就睡不好了。”

乾帝又翻起手上的书,忽然问他:“怎么今日来的晚了些。”

白昭述的注意力一下转移,忙把路上遇到明承璋的事情又说了。

他愤愤不平地挥着手,“今天好冷好冷,我在外面披着厚衣裳,都觉得手脚快僵了。可是承璋只有一件薄薄的袄子。”

“陛下,你怎么那么偏心,明厉源每天换那么多衣服,可是承璋连把伞都没有。”

乾帝听得皱起眉,“李全,去查。”

意外地,他跟白昭述耐心解释:“宫中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应是有不长眼的奴才做错了事。我会罚他们的。”

白昭述又想到:“陛下,承璋住在哪里啊?”

乾帝略思忖,“西处的清永殿。”

“那他是一个人住了,”白昭述小声说,“陛下,承璋好厉害啊,他一个人呆在那么大的地方,都不会怕的。”

他又絮絮叨叨说起前几日下雨,打雷,刮风,他缩在被子里听窗棂晃动,纱帐摇曳,还有偶然巡夜的宫侍经过的脚步声。

又说一个人睡时做了怎样的噩梦,梦醒来很害怕,但总不敢发出声音。

他说这些的时候,乾帝又开始按着额角,后面不知想到了什么,却问他:“你也常做噩梦?”

“本来没有做过噩梦的,”白昭述又咽下几块甜糕,“最近下雪,就开始做噩梦了。”

他小小的脸露出一个忧愁的表情,“我以前不会这样的。我最喜欢下雪了,下雪以后一片白,真好看。还可以去打雪仗。姑姑还让我在兜里揣烤红薯,我喜欢小一点的……”

乾帝捏了个软糕堵他的嘴。

冷不丁,听到上头一句难辨喜怒的话,“你很想家?”

白昭述赶紧点头,说:“特别特别想!陛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回青州啊?”

乾帝捏起他的脸,白昭述并不害怕,一双圆润清亮的眼一眨不眨望着乾帝。

“晋宫,不好吗。”他说,声音轻轻的,“为什么想走?”

白昭述迟钝地感到一种畏惧,像初生的幼兽本能地察觉捕猎者令人毛骨悚然的窥伺。

他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眼睛先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脸上又糊出了一串鼻涕泡。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害怕,“陛下,我,我……”

李全从身后抱起他,将他放在地上。他只能仰头去看乾帝的表情,因乾帝背着光,他看不真切。

李全细细轻轻道:“陛下,白公子年纪小,不懂规矩。圣前失仪是无心之失,还请陛下恕罪。”又暗自扯他的袖子。

白昭述的哭声渐渐小了。

过了一会,乾帝把他抱起来,擦他脸上的眼泪。

坐在乾帝的腿上时,白昭述被他额角一道浅浅的疤吸引,又伸手去摸,叽叽喳喳问:“陛下,这是什么?”

乾帝说,“前几年打仗,受了点伤。”

那疤细细的,像来自最锋利的武器极快地掠过去。白昭述喃喃自语,“陛下也会受伤。”又很认真地问他疼不疼。

乾帝轻笑,又捏他的脸,“我不怕疼。不像你,摔一下都得哄小半天。也不知道是跟的谁的性子。”

最后一句轻轻的,不仔细听,只像一阵风从耳边擦过。


隔天去学堂时,白昭述特意起了个大早。

天还乌乌的,他一张小脸几乎要被毡帽盖住,眼睛也迷迷蒙蒙的睁不开,索性靠在公公肩上打盹。

路上,有一顶轿子慢慢从远处靠近,公公抱着白昭述行礼避让,那轿子却在他们眼前停下。

公公赶忙唤醒了白昭述。

白昭述看过去,模糊地喊了句:“黎娘娘好。”

轿上的黎长妃伸出手,扶正了他的毡帽,奇怪道:“昭述怎么在这?”

“黎娘娘,我去学堂。”

白昭述清醒了一点,从公公身上下来了,指着自己的书袋,对黎长妃露出一个暖呼呼的笑。

黎长妃常年吃斋念佛,人生得清肃端凝,但白昭述知道她其实也是个爱说话的性子。

果然,黎长妃让人把他抱上轿子,絮絮关怀了他几句,又笑着捏他的脸。

“人人说你爱偷懒耍滑头,我看昭述,分明还是有几分上进心。”

白昭述有点委屈了,“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呀,只是有时候犯困而已。陈太傅讲学那样无趣,人人都会犯困的,怎么都只传我的不是。”

“可别赖别人,”黎长妃教训他,“就你和太子两个不老实。像承璋,可是总得太傅称赞的。”

听到明承璋的名字,白昭述的心思活络了,期期艾艾地凑近黎长妃,“黎娘娘,承璋怎么了,你和我多说些吧。”

黎长妃想了一下,“也没怎么。承璋天资卓越,秉性纯良,是个好孩子。”

白昭述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明承璋被夸比自己被夸还高兴,也下定决心要和明承璋打好关系。

宫侍低声对黎长妃说了些什么,黎长妃就放下白昭述,又坐上轿子走了。

说了那么多话,白昭述也彻底醒了,接下来的路便牵着公公的手自己走。

路上雪滑,几次差点摔跤,都被公公稳稳地提溜住。

到学堂后,白昭述问了明承璋的位置,特意坐在了他旁边,还将两张矮桌拖近了些。

木桌脚在地上拖滑出歪歪扭扭的白色长痕。

白昭述蹲下来,倒了点墨在杯中,用笔蘸了往上头抹,乍一看似乎确实能盖住那些印子。他便专注地抹了起来,糊了许多墨水,忽然察觉有一股异香徘徊在鼻间。

白昭述怔愣了下,惊恐地看向那剩下的小杯墨水。

于是明承璋走近自己的位子时,就看到桌下藏了小团东西。白昭述慌里慌张抬起头,明承璋愣住。

白昭述要哭不哭的,指着地,“那是南烟墨,承璋,怎么办?”

细看地上确实有一摊颜色更深的痕迹,明承璋便以为是他打翻了墨水。

只是南烟墨名贵而稀少,每年只在特定的时节上供,明承璋没想到白昭述会得到赏赐,乾帝竟然让白昭述用南烟墨习字。

他心里泛起一股隐秘的嫉妒,只说:“我不知道。”

白昭述受宠但不骄纵,平日虽然贪吃贪玩,但铺张浪费是不敢的,也万万没想到今日学堂里为他备下的墨水竟然是有份额的南烟墨。

他也模糊地察觉到了明承璋的冷漠,不敢再说什么,磨磨蹭蹭地坐好,抓着笔看着眼前的白纸。

明厉源很快发现白昭述换了位子,从前头回过头张望,见白昭述坐在了明承璋的身边,发出一声嗤笑:“小家子气。白昭述,我以为你多有胆呢,怎么跟他混在一起。”

白昭述说:“明厉源,不用你管。”

明厉源最讨厌白昭述的一点就是他没大没小地直呼自己的名字。

但他还念及自己的太子身份,不好总和白昭述斗气。见他躲远了自己,还是觉得高兴的,又转回去自个练字了。

白昭述把杯里的墨倒回砚台中,装模作样的也习起字来。

今日陈太傅只略略讲了些历史文学,便放他们各自写文章了。因是乾帝寿辰将近,苏正妃下了令,让学堂中的小孩子以文章向陛下祝寿。陈太傅自然多关照了明厉源,常坐他跟前对他的文章指点。

明承璋也在写字,他思考的时间很短,偶尔也只是停下望望窗棂外的雪景,就又很快落笔。

白昭述没吵他,撑着下巴在纸上乱涂乱画。

陈太傅看见了,提点他,“白公子,陛下对你关爱有加,难得有回报陛下的机会,你可要好好对待。”

白昭述一听到要写文章就脑袋疼,呵呵笑着,“是,多谢太傅。”

好不容易才憋出个三两句,转头一看,明承璋已写好文章,正将纸摊在案上晾干。

白昭述凑近去读。

他虽常偷懒,但也不是不懂行文布字之间的妙处,能看出明承璋这文章写得极好,通篇顺丽,殷端交正,忍不住道:“承璋,黎娘娘说你天资高,果然如此。”

明承璋其实也是得意的,但面上没有表露,只嘴角勾起一点笑,“是如此。”声音轻轻的,尽是未明说的傲气。

这时陈太傅也走来,坐在明承璋眼前,略读了几句,一双苍老浑浊的眼尽是欣赏,“二殿下又写了一篇好文章。”

却不知为何,明承璋闻言,眼神黯了黯,捏紧了那张纸,低声答,“多谢太傅。”

二人说了几句话。等陈太傅又走上前去,白昭述凑近明承璋,在他耳边轻轻问:“承璋,太傅怎么不把你的文章拿走呀?”

他方才费心憋出的几句话,太傅给他改了改,已收走了。

明承璋本不该说什么,他早已料到,只是还是忍不住试了试。

许是太有些失望,他说:“本来就不会拿的。”

他没有错过陈太傅眼中的惊讶和叹惋。

白昭述没听懂。

明承璋低头看着案上的纸,又说:“贺寿是苏娘娘的主意,明面上虽说大家都写,但呈给父王的总是只有明厉源的。”

他还小,性子再沉也没法全然掩饰住对太子的怨嫉。

话才出口,明承璋就错觉自己的失误。

他以为白昭述会因他话语中的那样明显的怨恨而讨厌他,没想到白昭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竟将那页文章摸过去,自己在末写下了明承璋的名字,又收好放到书袋中。

他又抽出一张纸,眼巴巴看着明承璋,“承璋,还有好一会才下学呢,我们来比画乌龟好不好?”

早前塞在怀里的红薯还温着,白昭述拨开一个,和明承璋你一口我一口分了。

白昭述发现只要是动笔的,明承璋没有一项不擅长。他连画乌龟和小鱼都比自己惟妙惟肖。

慢慢有些困了,白昭述又把桌子往明承璋那拖了拖,迷迷糊糊地往明承璋身上靠。

明承璋觉得白昭述存在感真的很强。他很吵,很好动,趴在桌前都要找人跟他画乌龟。虽然个头小,但是总觉得往外散着小孩子暖呼呼的气,靠近了,还带着甜香。

明承璋闻了一阵觉得不对劲,在他腰间摸出了一个绣得极其精致的香囊。

拆开略看了看,他很快想明了其中的关窍。

这甜香闻着奢贵特别,应是宫里哪处娘娘惯用的,想借着白昭述常在乾帝面前凑,见缝插针的向陛下彰显自己的存在。

明承璋把香囊又给他系回去。片刻后,白昭述醒了,拉着明承璋,让他午后一起去打雪仗。明承璋却说还要跟着师傅练体。

白昭述追着问了明承璋的作息,知道他每日卯时便起来练体,巳时下学后还要回去读书,未时又跟着师傅学骑射,晚间亥时才歇下,敬佩的同时又感到心虚。

白昭述心道难怪黎长妃觉得他偷懒耍滑头,有这样一个珠玉在前,他就算每日不打瞌睡也算不了什么值得赞叹的事了。

下学了,白昭述跟在明承璋后头出了学堂。

又下了雪,凛冽的寒气逼得一群小孩子缩起了脖子,像一串小鹌鹑晃晃悠悠排在檐下等人去领。

可是没有人来接明承璋,他也习惯似的,自顾自要走向风雪里去。白昭述只能又从公公手里抢过伞追上了。

许是之前几个红薯发挥了作用,明承璋并没有再排斥白昭述的靠近。白昭述这时候已经模糊地察觉到明承璋虽然看上去不善言辞,但仿佛很好哄了。

白昭述虽然长得灵秀可爱,但实际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呆瓜,一落雨落雪就像不会走路。

路上,一开始只是明承璋偶尔扶他一下,后来就演变成白昭述几乎整个人赖在明承璋身上了。

明承璋自己走路要小心,还得拎着白昭述一个拖油瓶,实在是辛苦。

清永殿在僻静的西角,一路上少见人出现。推开殿门,也是一片冷肃肃的气息。三两个宫侍向明承璋行礼,见到白昭述,都是一愣。

殿中并不破败,只是让人觉得干净清爽得过了些。

许是明承璋不喜欢摆设,他的屋里几乎没什么古玩珍物,只床角支着一架木条削出的小风轮,用手拨弄会呼啦啦地转,精致又好玩。

明承璋觉得白昭述像个小尾巴,粘上了就甩不开。他一点也不觉得久久呆在明承璋屋里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进屋后好奇地东张西望后,就自己坐在小塌上喝茶了。

明承璋不好直说赶他走,别扭了一下只能安慰自己当看不见。

白昭述爱玩闹,但是天生很会察言观色似的,没有在明承璋读书时吵嚷。乾帝若听说了这事必定会觉得是在欺君。

明承璋回过神时,白昭述已在小塌上睡着了,蜷成小小一团缩在狐毛氅下,玉白的小脸又睡红了一片印子。

“白昭述?”明承璋低声唤他的名字,“白昭述,醒醒?”

白昭述懵然地睁开眼,干干净净的瞳孔,倒映着明承璋的影子。他的声音嗡嗡的,“承璋,是吃饭了吗?”

是让你走了。明承璋的话一时被堵住,一口气不上不下咽不下去,只能闷闷“嗯”一声。

明承璋虽不受乾帝重视,但好歹是个皇子,衣食住行上其实没受到什么苛待,只是不受重视。

午膳是一桌四五个小菜,虽然谈不上简陋,但在这宫中,想及他的身份,还是显得清素了些。

白昭述什么也没有说,端着小凳子坐在明承璋身边,哼哧哼哧闷头吃了两碗饭。

食间他从方睡醒的萎靡不振,渐渐又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活力,但是明承璋并不怎么接话茬,他很担心他接下去,白昭述就蹬鼻子上脸粘他更久。

但白昭述在乾帝跟前也是一个人讲惯了,只觉得明承璋的偶尔回应跟他的喋喋不休匹配得令人惊叹。

明承璋吃的少,方要停筷,听到白昭述嘟嘟嚷嚷,“承璋,你真不行,几口菜都吃不下,难怪这么瘦。”

书中说成大事者要戒欲戒躁,是以明承璋日常间也很注意对欲望的克制。没成想白昭述这随口一句有点往他心里激了。

明承璋面上还是淡淡的不说什么,却发狠地也吃了两碗饭。

终于,在明承璋要去学骑射的时候,白昭述跟着他出门了。

明承璋本以为他还要跟着自己过去,没想到白昭述打听了一下,知道是要去远处的草场,没有暖炉也没有甜糕后就果断地准备回去了。

明承璋心里笑他没有毅力,还以为会怎么缠着自己。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只说,“那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些。”

他想白昭述要是没有人扶会摔几个屁股蹲,可惜他没有朋友,不然真想用这个打个赌。

白昭述不知道明承璋冷冷淡淡,年少老成的背后也有坏水,只用力地点点头,又问:“承璋,明天吃什么呀?”

明承璋想说明天你还要来?

但他得沉稳,所以他拿捏了一下用词,“殿中小厨房未必合你口味。”还要说什么,白昭述就点点头,“那我自己带。”

明承璋短暂的七八岁生涯里,第一次在同一天里,连续几次感到一口气憋在喉上,难上难下。


外头雪大,殿里又烧起火龙,热得白昭述脱了身上的袄子,只穿着薄薄的衣裳坐在桌前。

乾帝最看不得他那个没有坐相的样子,每次白昭述写字他就自己在榻上看书。

白昭述觉得陛下这么爱看书,肯定很会写文章,要是能帮自己应付陈太傅就好了。白昭述就时常对着乾帝叹气。

他一发出声音,乾帝就想按额角。

索性白昭述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踩在椅上,在天子宽厚的桌案上东摸西摸。

服侍的公公也见惯了,料想他一时半会不会再写字,便也放下墨条,兀自退下了。

他常服侍乾帝批折子,见陛下大气磅礴的字惯了。跟每一个看到白昭述写字的人一样,他尤其想帮白昭述握着笔。

忍住这种冲动对任何一个对书法有追求的人都是一件难事。

白昭述翻到一封烫金的小帖,摊在案上读了一读,不认识的字就问身旁的李全。后来李全索性给他一句句念出来。

白昭述听得皱起眉,又在桌案上翻了翻,没看到自己放上去的纸,嚷嚷着问:“陛下,陛下,你看过明厉源写的祝寿了吗?”

“看过了,”乾帝又翻一页书,漫不经心的,“厉源有许多进步。”

白昭述觉得一股难言的怒火直冲到后脑,小脸立刻垮下来,又抓着李全的袖子问,“公公,我前几日放的那篇文章呢?我放了一张纸在这的,你是不是给我收走了?李公公,你放哪里去了?”

“这……”李全为难地看着白昭述,小心地问,“是白公子的课业吗?这桌案常有人清理,奴才也不知道放到哪了。”

白昭述气得呼吸急促,从椅上跳下来,像一个小火炮蹿到乾帝身边。

乾帝觉得他的声音真的是一种袭驾。

“陛下!那是我写的祝寿词,我特意用南烟墨写的!南烟墨干了以后会在纸上留香,颜色也那样不同,怎么能当作寻常课业丢了!”

“陛下,我要我的文章!公公,你给我找回来,那是我的……”

乾帝看他不依不饶的样子,给李全使了个眼色。李全赶紧下去办了。

白昭述越想越气,又在案上翻了一阵,什么也没有。他呆呆盯着那封烫金的小帖,心里很清楚这样一件小事,若他不闹什么结果也没有。

只是这样的小事会有多少?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时候,这样不痛不痒的小事,又发生了多少?

李全很快带着一个小宫女上来了,呈上一张薄薄的纸。

白昭述赶紧递给乾帝,期待地看他的反应。

乾帝放下书很快扫完了那篇文章,看见落款写的明承璋,撩起眼睥一眼白昭述,“你写的,嗯?”

白昭述讪笑:“那名字,确实是我写的。”

那小宫女伏在地上,又惊又惧。

她受了内宫暗示,凡是皆以太子明厉源为先。

是以前日打扫时看到一篇落款明承璋的祝寿词,她只以为是明承璋买通了哪个小宫侍放上来的,便私下处理了。

却没想到这件事会跟白昭述有关,小宫女当下又悔又怕,口中连连求饶。

白昭述看不出乾帝有什么反应,有些急了,赶忙把那封小帖递上去,“陛下!是,是承璋写的。明厉源那封祝寿词,串了好几句承璋写的句子。”

乾帝瞧了瞧手中两篇文章,都放在了矮几上,对李全道,“都收起来罢。”

又说:“把人带走。”那小宫女就抹着眼泪跟李全离开了。

白昭述等他口中对明厉源的发落,半晌,却什么也没有。他觉得惊疑,又感到失望,“陛下,明厉源欺骗你,你为什么不罚他?”

乾帝只道:“你方才也骗了我。”

白昭述咬了咬嘴,又说:“是!那昭述认罪,明厉源也要罚!”

乾帝终于抬眼,浓墨般的剑眉下,双眼如深邃寒潭透着冷,却带上些许饶有兴味的笑,“你当真要如此?”

凛冬日,稀里糊涂的明厉源被传到彻金殿前,跟白昭述一起在冰天雪地中罚站。

从听到消息起,他不可置信地追问了传令的公公许多次,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他要和白昭述一起因为欺君之罪面壁两个时辰。

明厉源不理解白昭述为什么总要招惹自己,愤愤骂他,“你真是得罪我了!从前是我不爱与你计较,但你这次真的得罪我了!”

白昭述不怕他,只冷冷笑,“那你要怎么办,也抄我写的文章吗?”

明厉源起初没听明白他的话,因为那对他来说真是一件太小的事了,他回去以后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他此刻只嗤笑白昭述,“就你写的那三瓜两枣,不看看自己什么本事,也敢拿文章说话?”

“我写的不好我当然知道,”白昭述说,“但是明承璋写的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也知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明厉源最讨厌人说他才学不如明承璋,气得几乎要动手,“你连字都认不全,你懂什么文章!”

冬日少见的暖融融的阳光落下来,雪化了些,在地上露出斑斑驳驳的痕迹,有些脏。

白昭述说不出话了。

他死死盯着那团在脚边化了的雪,在腹中搜罗反驳明厉源的话,但半晌没有出声。

明厉源又狠狠骂了他几句。有宫侍上前赔着小心,为太子撑伞挡太阳,低声劝太子不要跟白昭述计较。

苏娘娘很快派了人来想接走明厉源,但乾帝处的李全不知从哪冒出来,几人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正妃的人最后只对明厉源叮嘱几句,便又走了。

晚间,白昭述僵着两条腿往清永殿挪。好容易到了门口,方敲了两下,里头就有人开了门。

明承璋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奇怪,便问:“你怎么了?

他住的远,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亲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昭述本来有满腹委屈,见到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他黏黏糊糊要明承璋抱,又倒在明承璋身上,问:“承璋,今天吃什么?”

明承璋说:“你昨天说的炖小鱼。”他不知道白昭述为什么这么喜欢吃小鱼。

白昭述觉得被安慰了,很眷恋地在明承璋颈边蹭了蹭。

明承璋安静地站在原地,又说:“是不是明厉源又欺负你了?”

白昭述平静下来了,客观一想,其实是他欺负了明厉源。

但他点点头,闷闷“嗯”了一声。

明承璋难得对他说:“他毕竟是太子,你平日还是避着他些罢。”

白昭述问:“天生是太子,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做坏事吗?”

他以为明承璋不会再说什么了,但明承璋在他耳边轻轻答:“不。”

他本该闭口不言的,隐忍,沉默,在人前永远维持着品性的端和。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只在暗处等猎物露出最大的破绽,然后发出致命一击。

但他终究年纪太小,白昭述出现得又太早,能轻易的,在他还没发觉的时候,撬开他装模做样的表里,露出里面阴暗的,装着勃勃欲望的心。

“他不会永远是太子,”明承璋慢慢道,“他只会永远犯错。”

白昭述尚未意识到这话有多么大逆不道,但他看到了明承璋乌蒙蒙的眼中透出的寒意。像一柄初出鞘的剑已透露了微微的锋芒。

白昭述其实不在意这剑将来会刺伤多少人,又会在这片宫堂之中引起多大的风波。

他只是一个小孩子,看见漂亮的东西,总是忍不住伸手去碰一碰。

偶尔也许会被伤到手,但不会就此停下。

明承璋简直用尽了法子避着白昭述,但白昭述已然是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起码,清永殿已经习惯了每日午膳时,明承璋身后会跟着一个白昭述;而晚间明承璋回来不久,白昭述就会在殿外咚咚敲门。

宫侍曾想为白昭述留门,但明承璋不许。白昭述也很耐心,每天规规矩矩敲两下,要是还没有人来开门,又会晃晃门上的铜环。

总是明承璋来开门,露出一条小小的缝,在门后静静地望着他。

那样的姿态也许不能直说是拒绝,但永远谈不上是乐意迎客的。

只是白昭述好像很迟钝,从来没发现明承璋的躲避似的。

他会喊一声,“承璋。”站在原地略等一等,明承璋会让开身子,或者兀自转身,白昭述就从那小缝里灵巧地钻进去,亦步亦趋跟着明承璋回屋吃饭。

下雨的时候,滴滴答答的水顺着檐角流下,有时会在槛下积出一小片水潭。

白昭述蹲在门口等明承璋开门,发现那滩浅浅的水总是恰好的倒映出明承璋的面孔,黑玉似的发,乌蒙蒙的眼,身后是青灰的天。

但冬日里,下雨的时候并不多,有几次积了雪,白昭述就在门口用手指画小乌龟和小鱼。

有一天等得久了些,他就很坏地在小乌龟旁边写上了承璋的名字。才写下,就觉得有点心虚,赶忙抹掉了。

想了想,又很高明地换了两个字,才刚写下“小明”,明承璋就开门了。白昭述来不及抹掉,就跟着明承璋进了屋。

好像只有明承璋一个人,不会听着陈太傅的讲授打瞌睡。白昭述为了跟上他的脚步,在桌上备了冷茶,每次犯困就赶紧喝一口。

确实清醒了,跑茅房的次数也多了,陈太傅以为白昭述是想捣乱,总会限制他出去的次数。

明承璋觉得看白昭述憋着很有意思。

他会哼哼唧唧的,微红着脸,满脸写着坐立不安,可怜巴巴地瞧着陈太傅,等得到应允以后,眼睛会倏一下变亮。

白昭述逼着自己读书以后,发现写文章原来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有时候,太傅和明承璋辩论,白昭述还能插上一两句。

这引起了明厉源的不满。

他总觉得明承璋是在故意炫耀,而现在他的小尾巴,白昭述也在自己面前洋洋得意。

明厉源暗自嘱咐了学堂的人,不给明承璋准备笔纸,也不多添热茶糕点。休憩的时候,明厉源身边围着许多世家子,但没有人和明承璋说话。

有时会听到几句冷嘲热讽,明承璋也没有显露出什么在乎。

他是不受重视的庶子,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母族的庇护,被贵为太子厌恶,就活该受这些不痛不痒的挖苦。

白昭述会为他打抱不平,时常跟明厉源吵起来。

明厉源简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胆子和底气,只是和父王亲近了些,就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了吗?

他暗中给白昭述使了几次绊子。白昭述吃了闷亏,不知道该怎么反击,就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明厉源迟早要栽跟头。

吃饭的时候,白昭述总是很多话。明承璋没有办法了,告诉他,君子食不言寝不语,白昭述就努力憋着,总算安静了些。

但物极必反,没有说出来的话一定要找个地方宣泄。白昭述面对乾帝的时候更吵了。许多次,乾帝简直想把白昭述拎起来丢出去。

白昭述嘀嘀咕咕对他说:“陛下,你怎么跟承璋一个性子。”

乾帝被他“爹像儿子”的言论气笑了,也听说了他爱缠着明承璋,还问他:“是清永殿的饭菜比睢安殿的更合胃口?”

白昭述摇头,只含糊地说:“那里有承璋。”

乾帝是喜欢白昭述缠着明承璋的,因为白昭述在落元阁真的太吵。

但是明承璋不喜欢。

每一日下学,他离开书阁的步子总是格外急促。

白昭述收拾好东西,要小跑一段才能追上他。

白昭述在后头喊,“承璋,你走慢些,等等我!”

他发现明承璋听见了,但明承璋总不回头。


乾帝过寿时办的是家宴,虽说一切从简,但还是乌泱泱坐了许多人。

他和一众妃子一起高高坐在殿上,白昭述都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听着声音勉强辨认各人的身份。

他听见苏正妃说了许多话,她的声音温和平缓,总是带着笑意。

白昭述在席上左顾右盼,去找明承璋,看到明承璋和另外几个小孩一起坐在乾帝身侧。

几场舞乐后,有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忽然开始咳嗽,明厉源和明承璋一起去扶他。

白昭述听人说那是三殿下,身子一直不太好,由蒙长妃照顾。

果然,见三殿下不舒服,蒙长妃就先抱着他离席了。

白昭述想去问问明承璋三殿下的事情,他刚站起来,明承璋跟他心有灵犀似的一下望过来,眼里带着浓重的警告,对他摇了摇头。

白昭述就呆呆又坐了回去。

四周是几个年纪比他大许多的世家子,正各自攀谈着,偶尔向他投来好奇的试探的目光。

白昭述觉得不习惯,趁着又一段乐舞悄悄离了席。

他随手抓了一个路过的宫侍,问:“今日可有青州白家的人来祝寿?”问了两个人,才听到说有。

白昭述眼睛一亮,赶去殿前等着。他知道家里人会来找他。

来的正是族中一位叔叔,白昭述四五岁便被传召入京,在家里只和父亲姨娘,以及一位照顾他的姑姑熟悉。

他拘谨地站在叔叔跟前,叔叔递给他几封信,又送了他一些东西。白昭述压着雀跃的心问:“梨落姑姑来了吗?”

白梨落不愿进京。叔叔这么告诉他。白昭述心中一片失望。

但叔叔对他有叮嘱,白昭述就打起精神来听着。

叔叔说,“你父亲听说你很受圣宠,让我告诉你,不要因此骄躁,要认真念书,听陛下的话。”

白昭述点点头。

他又说:“你梨落姑姑给你做了几件衣裳,回头我会让人送进宫里。她说你要是想家可以给家里人写信,姨娘也很挂念你的。过几日我找人给你画几幅像,你有什么要送的,我一并给你带回青州。”

白昭述听着听着眼眶红了。

说完家里人传的话,叔叔又拍拍他的肩,“好孩子,伴君虽是荣耀,但对你来说还是辛苦了些。你姑姑还嘱咐你,陛下喜怒难测,你如今应是不懂,但你可以多在宫中走动,几个娘娘喜欢你,也是好事。我也是这么想的。”

又顿了一下,“方才在宴上听人说你与太子殿下多有争端,可是他欺负了你?叔叔知道你品性是好的,其中有什么缘故,你只管告诉叔叔。”

白昭述眼中终于挂不住泪,呜呜哭出声来,抱着年轻的小叔叔,“陛下为什么要我来京城?”

他年纪小,不懂这其中许多的缘故。叔叔隐约知道一点内情。

但对他不好开口,只能安慰,“陛下是喜欢你的,你不要怕。”

“可是我不想要陛下的喜欢。”他压着哭腔,满脸的泪,“我,我没有朋友,没有人跟我玩。他们对我好,对我不好,都是因为陛下。”

“我跟陛下说想回家,陛下就吓唬我,我,我特别害怕。”

青州白家,开国肱骨,幼子受宠,何等的荣耀。

但这荣耀背后,这每日的风光背后,是孤立无援,是恐惧和寂寞。白昭述不懂得那风光,却要品尝那寂寞。

叔叔揽住他,低声哄了几句,“莫怕,莫怕。”

他从怀间取出一枚玉佩,“这是我及冠时家里人送的,你带在身边,就是家里人陪着你。”

白昭述一只手握不住那块玉佩,小心地收入怀中。

他最后迷迷糊糊在叔叔怀里睡了过去,隐约感受到叔叔把他交给了别人。

他想抓住叔叔,但熟睡的小孩子生不出什么力气。公公低声哄着他,带他回了宫。

那天夜里,不知为何又梦到一场大雪,山林黢黑,道路两侧似埋伏着憧憧鬼影,他的视角一直在摇晃,像是在山路上奔跑,跌倒了几次,两只手掌混着血水和泥水。

他耳边是一个人浓重的喘息,痛苦的,绝望的,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山道上。

而后画面一转,是一场大火。

他茫然无助地站在火里,无论哪个方向都有被火舌吞噬的人影在惨叫。

白昭述避无可避,缩到墙角害怕地哭出声,哭着哭着却从梦里挣扎出来。他猛地惊醒,抬头正是熟悉的青色纱帐。

左腿火辣辣的,很痛。白昭述小心地撩起裤子,借着外头隐约透进来的月光,看到腿上一个胎记红得惊人。

那片胎记是他生来带着的,本只是一片没有意义的红色,不知为何这几年来渐渐长出了形状,白昭述说不出来它像什么。

守夜的宫侍听到屋里的动静,低声问:“白公子,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白昭述抹掉眼泪,“嗯。”

宫侍说:“那奴才进来守着公子睡。”得到应允以后,他轻手轻脚进了屋,在白昭述床前跪坐下,像一个安静的影子。

等白昭述又睡着后,他又起身出了屋子,顺着长长的宫道走到了一处,门外正是李全和几个人。

他低声禀报了白昭述今夜做了噩梦,李全便嘱了人取了许多安神的香,让他带回去。

屋里,乾帝披衣起身,隔着窗问了李全几句话。本该是一夜寂静,李全却听到他放轻的声音,“你说,他梦到了什么?”

李全谨慎地答:“陛下若去问白公子,他一定会告知陛下的。”

乾帝没有再说话。

次日白昭述醒来,回忆起在梦中的惊惧,仍是余悸未定。

他忽然想到乱七八糟听来的故事,民间话本里常说鬼怪喜欢逗弄小孩。

他越想越怕,干脆跑去找明承璋。

明承璋正在练字,见他来,有些奇怪,“还没到午膳的时候。”

白昭述说:“承璋,我晚上想跟你睡。”

明承璋隐忍地吐出一口气,“又怎么了?”

“我做噩梦。”白昭述可怜巴巴的,“承璋,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睡。我跟你睡好不好?”

明承璋说一万句不好,白昭述也是听不进去的。

当夜,他赶在明承璋上床前钻了进去,不一会被褥里头就暖呼呼一片。

明承璋坐在床前,是有考虑过把他丢出去会有什么后果的。

白昭述仿佛也有预料,缩在被中,眼巴巴盯着明承璋的动作。

白昭述知道明承璋的清永殿有几个墙洞,明承璋也知道把白昭述丢出去他一定会钻墙洞回来。

无声对峙一会,明承璋先泄气,扯开被子也睡了下去。

他构想过自己第一次生出“认命罢”这样的想法时,应当是遭遇了相当大的挫折和打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严峻的“第一次”会给了白昭述。

一回生,两回熟。等明承璋已经能习惯身边睡着一个拱来拱去的热源时,白昭述俨然已把清永殿当作自己的窝了。

宫里人找不到他,也习惯地来敲清永殿的门。有几日清晨李全来唤白昭述去请安,还是明承璋捞他出床,慌里慌张用热水给他洗脸,把人收拾好送到李全手上。

白昭述也不理解乾帝怎么忽然有了个让人清晨请安的爱好,也不叫自己几个孩子,尽抓着白昭述折腾。

看到他没精打采的样子,乾帝仿佛会比较高兴,得空了还对他说:“已入春了,雪都化了,怎么还老缠着承璋,什么时候才能自己睡?”

白昭述就装傻,挨骂就认错,但从来不改。

总归是有进展的,明承璋下学仍不等白昭述,但清永殿已给白昭述留门了。

白昭述听说明承璋床角那架小风轮是从前一个照顾他的嬷嬷做的,一直被明承璋小心爱护着,就想也做一个送给明承璋。

他在清永殿院角藏了许多竹条,刻刀等物什,明承璋读书的时候,他就偷摸在屋里院里两头跑,想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风轮给明承璋。

明承璋看不到他做什么,只注意到他在院里跳来跳去,很是引人注意。只能安慰自己春天来了,山林里的大小动物都会格外有活力,何况是白昭述。

那架风轮很快起了作用。

那一日,明厉源说身上掉了东西,怀疑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宫人偷的,非要四处搜捕。

明承璋和白昭述正在学堂上,听他故意喧嚷了这件事,同行的世家子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他们。

很快,传来了消息,明厉源的侍卫在清永殿一个洒扫的小宫人屋里搜到了明厉源的玉佩。那名宫人也因此殒了命。

白昭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命在明厉源眼中也是可以戏耍的玩物,不可置信地追问禀报的宫侍:“人没了?什么叫人没了?”

他抓起明厉源胸前的衣裳,明厉源也有点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不满道:“应是没挨过那几杖。我可不知道他宫里人这样孱弱。”

他又不耐烦地说:“大不了我不计较他宫里人偷我东西就是了。白昭述,快点松手,不然你也一起罚!”

明承璋什么也没拿,往清永殿跑。

白昭述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推开门时踉跄了一下。

殿门口还有一滩血,渗进青石板之间的缝隙中,黑红,黏稠,几个宫侍跪在地上,擦那些血。

明承璋跌跌撞撞走进去,殿中一个人都没有。

清永殿虽然素,但一向干净整洁,眼下屋里屋外却是一片狼藉。

地上有拖行的白痕,院中的花花草草都被人踩过。侧屋里,宫侍的衣裳被褥全被丢了出来,留下一片被翻找后的痕迹。

白昭述随着明承璋进了屋,他屋中比之外面只是稍乱了些,但白昭述看见明承璋一下跪在床角。

那架精致的小风轮,木条削的,上了红漆,手一拨便呼啦地转,尾处的铃发出清脆铛铛响的小风轮,已成了碎片。

折断的木条一点也看不出原本精致巧动的样子,尖锐的凌厉的断口连着狰狞的木屑,明承璋一捡起来,就割破了他的手。

“承璋……”白昭述犹豫着喊他。

明承璋低着头,神情皆隐在垂散的发中。

白昭述第一反应是,明承璋在哭。但他又反驳了自己,明承璋怎么会哭呢,明承璋跟哭这个词根本不沾边。

但明承璋的肩确实在微微的抖,明承璋双手紧紧握着断掉的木刺,一遍遍试着复原风轮。

他那样努力,但他不会成功。

白昭述赶紧跑到院子里,他藏着小风轮的地方只是一团乱,他从逸散的竹条里找到了还未完全成型的小风轮,着急地跑回屋中。

白昭述把那架他自己做的小风轮放在明承璋眼前,低声对他说:“承璋,我还有一个,送给你的。”

他终于看到了明承璋的脸,他简直不能想象一向平淡的明承璋眼中会有那样疯的怨恨。

明承璋尖尖的下巴还挂着泪,却狠狠瞪着白昭述,“滚!”

白昭述被吓到。明承璋抓起他手中的小风轮,一下摔在地上,“滚开!”

竹条一下被撞散,成为另一片狼藉。明承璋的眼睛真的很狠,像所有的阴暗一起浮到太阳下,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恶意。

白昭述哭着说:“我做了好久,是送给你的!”

明承璋竟然勾起一点笑,“我不稀罕你的垃圾。”

像有一盆冷水迎头浇下,逼着白昭述露出了那点被小心保护的自尊和羞耻。

明承璋的眼剜过人时,像刺刀,像巴掌,像泼到伤口上的盐水,火辣辣的疼。

白昭述从地上爬起来,默不作声地捡起散乱的竹条,抹着眼泪走了。

少年人,总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冲动和赤诚。爱与恨,眷恋与怨怼,纯粹得不会被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污染。

跪在地上的明承璋知道,他发誓要让明厉源失去一切的心,是坚定,和永恒,是命运喃喃赐予的一道诅咒,将刻入他的骨血。像黑夜一样纯粹,像今日白昭述眼中的怖惧和失望一样纯粹。

一旦刻下,就是万里深壑,没有什么能拉着人回头。

空荡荡的殿中,明承璋倒在地上,满脸的泪,再扯不出一点笑意,心里想的是,这次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没想到会就这样在地上睡去。

也没想到第二日清晨,拉开殿门,就看到一架竹条编成的小风轮安安静静立在地上,用手一拨,就呼啦地转动。

挂在上面的铃也是竹条编的,并不会发出响声,却牵着一张小笺。

凑近看,画着乌龟,先写了小明,又改成了“承璋”。


那个死掉的宫人并没有在晋宫中掀起波澜。

苏正妃听说了这件事,只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明厉源几句,又安慰明承璋,往他宫里又派了几个人。

明承璋呆呆地站在原地,黎长妃离他最近,低声提醒他,“承璋,快谢恩。”

明承璋便跪下谢了这份恩典。

白昭述缩在殿外,听到了这些话,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很为明承璋难过。

明承璋出来以后看到他,没有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间,是白昭述更心虚些。

过了一会听见明承璋轻轻说:“走吧,回去给你炖小鱼。”

白昭述惊喜地抬起头来,凑过去牵明承璋的手,一路上都弯着眼睛。

他以为和明承璋之间已经有些变化。

有一日下学,白昭述和明承璋一起回清永殿,才走了几步,白昭述想起忘带了东西,让明承璋等他片刻,抬脚匆匆往学阁里赶。

出来时,他跑得急,一下摔落了几层石阶,脚腕刀磨骨头似的疼。

四周不见什么宫人来往,白昭述痛得在原地缓了缓,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他想坚持一下,再走几步就能看到承璋,让承璋背他回去,或者去找太医。

那几步路像走了几年,简直耗尽了白昭述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毅力。

绕过拐角,眼泪已酝酿好,正要喊“承璋”时,他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宫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明承璋本来该在这等他的。

白昭述不信邪一般喊:“承璋!明承璋!”

他拖着肿得惊人的右脚连连喊:“承璋!”却如何也看不到明承璋的影子。

白昭述迷茫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以为明承璋已经接受了他这个朋友。

他强忍着刀磨骨头一样的痛,走了这几十步,只因为他以为明承璋会等他一起走。

但明承璋不在,明承璋为什么没有停下来等他?

他觉得不会有比这更伤心的时候了。

从前,明承璋不理会他,明承璋不给他开门,甚至明承璋摔断他做的小风轮的时候,都没有带给他这样的伤心。

白昭述默默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抹眼泪。

这时却有两个人走到他面前,穿着绣了朱红花瓣的鞋子,裙尾用金线银线钩织出祥云。

白昭述泪眼婆娑一抬头,看到一张明艳漂亮的面孔,那人一下认出他,又惊又喜,“是昭述呀……”

宫里娘娘多,除却苏正妃和四位长妃以外,白昭述并不认得谁。

面前的娘娘看他呆呆的样子,仍是笑盈盈的,“我是你容娘娘。”

她很温柔地将白昭述从地上抱起来,搂在怀里。白昭述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

“怎么摔成这样了,”她细细看了一眼白昭述红肿的脚踝,“小孩子呀,就是调皮捣蛋。一时半会没看护着,就要磕这碰那的。”

她一下抱起了白昭述,在他耳边细细安慰他。宫侍便在一旁搀着她走。

但这位容娘娘没有在途径的任何一处宫殿停下,路上遇到匆匆而过的小宫女,也只是捏着手中的丝绢微微挡着白昭述哭红的双眼,不叫旁人看见。

白昭述被他抱着一路来了落元阁。

李全正端着茶要进去,一下就看到了双眼通红的白昭述。

白昭述只觉得有人掐了自己胳膊似的,突如其来的痛让他又哭出声来,边哭边喊:“李公公……陛下,陛下呢……”

李全慌忙让几人都进去了。乾帝原本在批折子,觉得老远就听到了白昭述的哭声,索性放了笔出来看。

白昭述被安置在外头的小塌上,几个公公慌里慌张地里外跑,李全一边安慰白昭述说太医马上到,一边问那容娘娘发生了什么事。

容娘娘看上去焦急又心疼,鼻尖还沁着汗,“我也不知道呢,我正要去向太后请安,哪里想到路上就捡到了个这么可怜的孩子。”

她身边的宫女接着忧心忡忡道:“娘娘看见小公子受伤,身边又没个人,可急坏了,赶紧抱着小公子来了您这。不知太医多久才能到,小孩子的伤可耽误不得。”

乾帝不知何时站在了几人身后,那容娘娘回头,“陛下来了。”又缓缓扬起一个含羞的笑,一派玉软花柔。

“李全,带容选侍去更衣。”乾帝说。

白昭述看着容娘娘慢慢走远了,却还不舍似的回头一望。

但乾帝没有看过去,他让人把白昭述受伤的右腿架在小软凳上,略看了看那处红肿。

白昭述心中积蓄已久的委屈正在慢慢释放,但乾帝不知为何只隔了几步站在那里,也没有旁的安慰。

白昭述仰着头,又吹出一个鼻涕泡,眼巴巴伸出手,“抱。”

乾帝那时想的是,先前跟李全说觉得白昭述喉鼻有隐疾,果然不错。

哪有人一哭就要把鼻涕泡糊脸上的?

白昭述根本想不到这样的时候乾帝在心里嫌弃他的眼泪,见自己伸手了对方还不过来,更觉得有排山倒海的委屈把自己淹没了。

白昭述眼睛一闭,抽噎了两下,就放着嗓子哭嚎:“痛!好痛,呜呜……”

乾帝看一眼李全,对方赶紧把哭哭啼啼的白昭述抱起来,放在陛下怀里。

白昭述抓住乾帝的领口,哭得更大声了,像要一口气宣泄掉心中的伤心。

乾帝用袖子擦他的眼泪,无可奈何似的,“我可没欺负你,你朝我哭做甚?”

白昭述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太医也让人拿来了冰块,隔着软软的绢布敷在白昭述脚踝上。

乾帝方卸一口气,想让人拿折子来。

没想到白昭述看着受伤的腿,又想到了明承璋,大颗大颗的眼泪又挂在脸上,一抽一抽地埋进乾帝怀里。

李全小声说:“陛下,容选侍还在旁厅候着,说想见见陛下。”

“让她来罢。”

容娘娘并没有跟乾帝说上许多话,才起了几句,乾帝便颔首,命她领赏去了。

但仅是这几句话已让她很高兴。

走出落元阁时她回头,想到依在天子怀里的白昭述,觉得是老天爷将要把她的长妃之位还给她。

宫里的消息总是走得很快,苏正妃和黎长妃也来落元阁看望白昭述。

他恹恹地靠在乾帝怀中,被长久的疼痛和哭闹耗尽了力气,回两位娘娘的话时也显得有气无力,惹来黎长妃一阵怜爱。

过了一会,蒙长妃和另两位长妃来了,这三人中仿佛只有一个对白昭述比较上心,起码蒙长妃是走过场似的,略坐一坐就走了。

乾帝的手放在白昭述脑后,轻轻拍着,似在哄他让他在自己肩上安睡,并没有逼他和几位娘娘说话。

白昭述不知道这是何等的偏爱和荣宠。连太子明厉源也不曾在父君怀中安睡过。

太医说他只是扭到了筋络,并未伤到骨头,略歇几日就好了。

白昭述听到这几日都不用早起去学堂了,整个人又精神起来,也不要乾帝抱着了,高高兴兴地躺在小塌上吃甜糕。

乾帝说:“虽不用去学堂,但也不能偷懒。这几日我会让别的太傅来教你,该学的一样不能少。”

学阁里陈太傅虽然古板叨叨,但已是对小孩子最耐心的一个了。

白昭述一向听说别的太傅会用竹板敲笨小孩的手,每日还会留繁重的课业。大悲大喜又跌到大悲,白昭述恹恹地放下甜糕缩回去,又想哭了。

但乾帝哪里会真让人来教他呢?落元阁是天子休憩处,平时内宫请安都要注意着时辰,哪里能让太傅在此处呆个半日。

乾帝只是觉得逗白昭述很好玩。

晚间,李全才端着熬好的药到门口,白昭述就像被点燃的小火炮,一下从塌上支棱起来,圆润的眼眼睁睁看着李全端着药走到他跟前。

“陛下,”白昭述怯怯的,“我不想喝药。”

“这是宫里备着的,一向好入口。喝了,腿能好得快些。”

“好得不快也可以的。”

“不可以,”乾帝一眼没看白昭述,“早些能走了,早些去找承璋去。落元阁多你一个,所有人都辛苦。”

白昭述听到明承璋的名字,不吭气了,颤巍巍捧起那小碗药,嘴皮子刚沾上了点,就惨白着脸后撤。

乾帝看他吐舌头翻白眼的样子,几乎要怀疑是有人往这药里投毒了。

见状,李全赶紧尝了一小口,犹豫道:“微酸微苦,但调子并不重。陛下,这是张太医的方子,不会伤到小公子舌头的。”

“明明就很苦。”白昭述一脸痛苦。

乾帝从他手里接过药碗,抿了一点,是很淡的药气。但白昭述面上的狰狞也不是作伪。

“……舌头还挺灵。”乾帝道,声音很轻,“但这样的药都喝不下去,看来也不是一件好事。真该分点给旁人。”

白昭述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去。乾帝让两个宫侍压着他,李全亲自给他灌下去了。

直到睡前,白昭述都觉得口间一阵阵发麻的苦。

但他知道陛下是为他好,不好生陛下的气,只能自己气自己。

夜渐深了,窗外起了风,廊上的铃铛交错作响,在夜里显得有些瘆人。

白昭述小声问李全:“李公公,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全想了想,了然道:“可是东角的铃铛声?近日晚间风大,铃铛声促。奴才这就叫人去掩上。”

白昭述站在门前看,见一个宫女挑着灯,另一个往檐上的铃铛里细细塞了些软绢。

孤灯照着两名少女秀气的脸,又投下黑沉的影。

有个女孩转过头看到白昭述,微微一笑。

那笑本是好瞧的,但白昭述一下想到了书中的鬼魅,惊得往屋里缩,睡下后,总觉得耳边还有铃铛声。

他在外屋叹气,吵得乾帝又开始按额角。守夜的人在外头,白昭述只能探出脑袋,对着黑黢黢的乾帝的方向小声喊:“陛下,陛下你睡了吗?陛下?”

乾帝最终起身,面无表情到白昭述的小床前,“怎么?”

“陛下,我不想一个人睡。”白昭述伸手去抓他的袖子。

乾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问他:“你什么时候那么粘人的?”

白昭述听上去很可怜,“陛下,我害怕。”

“我不想跟你睡。”

“那,那,”白昭述期期艾艾的,“找承璋也是可以的。”

不管是把白昭述抱去清永殿,还是让明承璋半夜来落元阁,显然都不合适。

乾帝很少会觉得后悔,此刻面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开始自省,白日真不该让白昭述在殿中歇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白昭述被乾帝抱到内殿的大床上,幸福地打了个滚。

“明日叫李全陪你。”

乾帝低低说。

白昭述点头,又缩起身子,习惯性地抱着人胳膊睡。

乾帝又叹气,白昭述忽然知道羞怎么写了,小声给自己找补,“我本来可以自己睡的。陛下,都怪你在门外挂铃铛。”

那宫女被红蒙蒙的光照亮的微笑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

“那不是我挂的。”

白昭述不信,“那是谁?”

“是静和公主出嫁前留下来的。”

“谁是静和公主?”

乾帝难得耐心道:“静和公主是我的妹妹。”

“她为什么留铃铛给你?”

“……她很喜欢这些东西。”白昭述看不见乾帝的表情,只能听见耳边的低低喃语。

他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脑中已经溃散,但嘴巴总停不下来,“喜欢什么?”

“叮叮当当的铃声,”乾帝说,“她说风铃响起的时间不固定,但声音清越,引人遐思,不惹厌恶。”

“厌恶……什么厌恶……”

白昭述已不知道乾帝在说什么了,微微张着嘴,睡得很沉。

他不知道黑暗里乾帝的表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不过那样的变化,他后来——很多年以后,又清清楚楚地看见过一次。

后来的那一次,他对身边人说,“原来陛下也是凡人。”

没有听众,乾帝却接着答了下去,冷淡淡的,“想引起人的思念,又怕让人厌恶。”


春光好晴朗,隔着斜矮的墙都能看见外头跳动的春色。

去年落雪前白昭述在院中埋下的花种,竟然也冒出了丛丛的小绿芽。太医不让他的伤腿落地,他就坐在矮脚凳上弯腰去侍弄新草。

这被宫侍中有略略识得些草木的看到了。那人还奇怪地问李全:“李公公,小公子为什么要给杂草施肥?”

李全不能说因为白昭述以为那是兰花,只嘱咐道:“那片草给留着,嘱人看顾些,别枯了。”

一整个白日白昭述都显得兴致缺缺,李全本以为不用念书,他会很高兴。

晚膳时,白昭述终于憋不住了,问李全:“公公,白日就没有人来找我吗?”

李全道:“容选侍来过一次。”看他脸色,犹豫着又说,“苏娘娘……也问过你好不好。”

白昭述面上是明晃晃的伤心,直接问:“那承璋呢?”

李全这才知道他的沮丧因何而来。

“奴才这就派人去清永殿问问。”

“……不了,”白昭述闷闷埋头吃饭,“他不找我,我才不去找他。”

他说这话时是真心实意的。养伤的几日,竟出人意料地哪也不去,只乖乖在阁中院中玩各处送来的小玩意。

其中有对竹蜻蜓尤其可爱,听说是素未谋面的三殿下听说他受伤了,特意为他做的。

李全说三殿下身子不太好,做这个应当很辛苦。白昭述下定决心,腿好以后要去找三殿下道谢。

他随口问乾帝:“我要怎么称呼三殿下?”

乾帝随口答,“叫弟弟。”

苏正妃正到门前,听到这两句,脸色微变,却什么也没说。

她若无其事走进殿,笑吟吟的:“陛下,再过几日就是花团节了。黎妹妹可催我许多回了,说要去吉陀寺踏青呢。”

京外吉陀寺一带有一处避暑行宫,风光极好,前朝内宫没什么要紧事时,乾帝会与众人去那一处赏景游乐。

乾帝略想了想,“太后病虽好了,但也不宜出巡。朕近日也忙。”

不去了?白昭述一直竖着耳朵听,闻言有些着急。

苏正妃坐在桌前,撑着手,往探了探,仍是笑吟吟的,“陛下?”

乾帝便道:“把都羽卫带上。定安侯的夫人正来京中探亲,诸事正好叫他们安排。”又说了三言两句,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入宫以后,白昭述还没有出去过。眼下乾帝尚未下旨,他就已经每天兴奋得快睡不着了。

腿好以后,乾帝把他赶回了睢安殿。

对着空荡荡的大殿,白昭述一时竟然有些不习惯。

夜里下了雨,滴滴答答的水声透过薄薄的竹暄纸传到屋内,他一个人闷在被中胡思乱想,又很没骨气地想去找明承璋。

那时宫门才刚合上,白昭述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只披了件外衫,偷摸绕到后院的柴房,翻上竹篱出去了。

他顺着小路走,路上只有宫道上挂着的灯笼,和透亮的月光。

白昭述觉得心里轻飘飘的,从出门一刻起,就好像有什么在滋长。

像种子的外壳终于挡不住里头积蓄的阳光雨露,有细小的芽冒出来,越长越大。

白昭述对怎么避过巡夜的侍卫已经没有记忆了。

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到了清永殿前。

他这时才迟钝地感觉到清醒,犹豫着,想回自己的睢安殿。

但一回头,才惊觉那宫道竟这样长,宫灯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像被最浓的墨给染盖了。

而风拂过枝桠的沙沙声,飞虫羽翅的擦碰,墙角嘤呜的猫叫,都像话本子里恶鬼夜行的前奏,只待一个迷蒙的赶路人经过,便从那憧憧黑影中探出一张血盆大口来。

白昭述迟疑地踏上台阶,磨磨蹭蹭站在清永殿的大门前。

去年用小石头在雪里画乌龟时,没料到雪还未积厚,竟在墙角的青石砖上也留下了细细长长的刻痕。

白昭述想把它们抹掉,才蹲下来,面前的门一下开了。

说不清楚今晚是怎么回事,明承璋也没睡,提着一盏灯,拉开了清永殿的门。

白昭述几乎要以为那是鬼魅诱惑他的幻影,但刚对上明承璋乌蒙蒙的眼,就觉得心落回了实处。

明承璋还是那副老成的样子,这个时候见到蹲在他门前的白昭述,没有一点惊讶。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默不作声对视一会,白昭述先讪笑开口,“承璋,你出来做什么?”又觉得说的不妥。

因为实际上明承璋没有出门,他只是站在露出的门缝之后,静静地看着白昭述。

“我来关门。”

白昭述愣愣地“哦”一声。

春夜的风还带着凉意,白昭述在外待了太久,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明承璋说:“进来罢。”

白昭述起身时没站稳,是明承璋扶住了他。

白昭述又灵巧地从明承璋身侧钻进那条门缝里,看着明承璋关了门,落下锁。

绕过前院,回屋休息时,白昭述还是忍不住说:“承璋,你真好。”弯着眼睛。

明承璋一向不搭理他的没话找话,但这一次他转头看向白昭述,“白昭述,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月光下,他乌色的眼没有任何遮挡地望向白昭述,好像是两人相遇以来的第一次坦诚相待。

白昭述从那双眼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明承璋的心。

一直到进了屋,白昭述都没有再说话。两人脱了外衫,一起躺在被褥中。

黑暗里只能听到两道交错的呼吸声。

明承璋知道白昭述没有睡着。

果然,他听到白昭述轻轻小小的声音,“承璋,你为什么总是在推开我?”

明承璋反问他:“那你为什么就是要缠着我?”

“……”

半晌,白昭述说:“我在宫里,只认识你一个。”

明承璋还来不及纠他言语中的错,就感受到他温温的泪落在他的肩上。

“只有你,不会在遇见我之前,就讨厌我。”白昭述搂住明承璋,感到不解,“承璋,是我对你不够好吗?你不喜欢我哪里,我都可以改的。”

明承璋觉得,把自己所有依赖和不安展现出来的白昭述,就像一只轻而易举露出脆弱腹部的小动物。

白昭述还想问,但是明承璋捂住了他的嘴。

“白昭述,”他淡淡道,“不是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要回报你的。”

“我不明白,”白昭述说,“承璋,难道你不需要朋友吗?”

明承璋平静地闭上眼。“你不在的时候,没有人在的时候,我都能过得很好。”

“白昭述,我不是你。”他说,“我有自己的路。这条路只能我一个人走。没有谁能让我回头。”

明承璋觉得,他已经把话说得很绝了。

尽管白昭述立刻把头埋到他颈边,像在逃避他的驱逐。但是他所有的话,白昭述都听得很清楚。

白昭述的眼泪晕湿了明承璋的肩头,并且他们两个人都很明白,明承璋没有显露出一点在乎。

宫中诸事备妥后,出游日也很快定下了。

白昭述一个人坐一辆马车,李全给他备了许多点心,让他在外头不要乱跑,让苏娘娘操心。

一路上见了许多好景色,白昭述接连几日郁郁寡欢的心情也好了些,趴在车窗上望外看。

一辆更精贵的马车从后头往前来,渐渐与白昭述乘坐的并行。

随着车身微晃,雕窗两侧的竹帘因此泄露出里头一个人影,一个女子正闭着眼养神。

白昭述从她的装束模糊地认出她是蒙长妃,正想问好,眼前的竹帘忽然落下来。

他站起来伸手去拨弄,随行的侍女怕他落到车外,赶忙拉住他。白昭述便又乖乖坐下了。

才到了行宫,黎长妃便拉着蒙长妃去吉陀寺拜佛去了。

白昭述混在几个娘娘之中,听说是有个什么神官正巧游历到了这一带,黎长妃总想去碰碰运气,拜见神官。

白昭述一边坐在自己的矮脚凳上啃甜瓜,一边听娘娘们说起经年来,宫里宫外的趣事。

不知谁起了头,聊到黎长妃刚进宫那一年,其实人看上去总是呆呆木木的,在一些事情上又倔得出奇,连太后都拿她没办法。

后来不知怎的她接触到了佛经,从此就爱上了念佛烧香,茹素祈福。

众人皆以为这只是她一时的爱好,不想却越陷越深。

她在殿中四角都摆了金佛神像,据说日日都要请三次安。

“那一年,雪下得早。”于长妃摇着扇子,慢慢说,“应是……陛下称统后的第二年。”

“黎长妃总对陛下说,梦到了仙人对她传话。说起陛下天生圣命,一统九洲,是顺意天意。但经年来杀伐气终归是重了些。”

“这尘缘交错,憎爱纠缠,虽不扰天命,但还是应当清心静气……”

年纪小的妃嫔听得一愣一愣的,白昭述在她飘渺的形容中,渐渐想出一个白衣飘飘,神秘莫测的仙人来。

苏正妃笑着道:“就是想请陛下,停了春秋两场狩猎。每年只在入冬前,放孩子们去玩一玩。”

“但陛下不爱听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于长妃接着道,“可是黎长妃三天两头的,去向陛下请安。陛下躲都躲不了。后来……”

白昭述等了许久听不到后来怎么了,急急问:“后来呢?”

于长妃才发现他在这,笑眯眯把他抱起来,捏他的脸,“昭述怎么在这里?定安侯家眷也住在这一片,我记得有几个年岁与你相仿的小世子也来玩了,你怎么不过去?”

“我待会便去。”白昭述被这个故事勾的心落不下来,“于娘娘,后来呢?”

于长妃慢慢说:“后来呀,陛下向你黎娘娘提了四件事,只说那四件事都发生了,就信你黎娘娘的话。”

“哪四件?”有人问。

于长妃像是陷入了回忆,“那个时候,是在宴上,有人送了我一幅画,我便想请陛下为我题字。”

“陛下看到画上的云彩,便说,要四日后延灯节,日暮夕色染尽京城,天边云色如火。”

“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她顿了顿,“是陛下指着玉池子里的满湖新荷,说要它们一齐开花,一株不差。”

再后来的话,记不太清了。

于长妃想不出来,就去问苏正妃。

苏正妃本笑着摇头,但看昭述等人着急的样子,最后还是开口,“第三件,是要静和公主家书抵京之夜,星河缠绕,满月当头,互寄相思。”

“火烧层云,荷池齐放,繁星围月,”一个女子惊诧道,“这三件事,怎么可能都发生?”

苏正妃不知可否,只接着道,“陛下还是停了春秋两场狩猎。而且……”

她压低声音,“旧朝时,各国本都有神官的,但陛下定大统后,并不重视这些东西。却那年后,前朝神官一职再起,每年两场小祭,三年一大祭的规矩,也是那时才定下的。”

白昭述从这暧昧的阐述中听出许多意味来。

于长妃哼笑,又捏白昭述的脸,“你黎娘娘呀,确实是个有福气的人。”

“好啦,”于长妃将他抱下去,“听完了,就去找承璋他们玩去罢。”

这时候宫侍来报,定安侯的家眷前来请安。

于长妃似不太喜欢见外人,索性说:“那我先带昭述走了。”苏正妃让人跟着他们。

于长妃牵着白昭述的手,慢慢地,绕过厅前的长廊,走到一座桥上。

白昭述还沉浸在那个故事中,忽然想起来什么,“于娘娘,那第四件事是什么?”

在桥上,能看得很远。

于长妃牵着白昭述的手紧了紧。眼眸流转,似慢慢又陷入回忆中。

那场夜宴上,是黎长妃又提到了那件事,乾帝才当即想出打发她的借口的。皆是借着当时的情景。

有自己递上的画,和宴厅外玉池子漫漫的水。

还有那时匆匆跑过去的,明厉源身上系着的,叮叮作响的金铃铛。

那一年,于长妃才进宫,她生得娇美,家族权重,是那时最显眼的新人,总有许多人借着各种由头来同她讲话。

她那一片总是热闹的,喧杂的,女孩的笑声和在歌舞声里。

她只是略分了点心神,等陛下为自己题字,才从那一片丝竹声中听到那头人说的三言两语。

黎长妃看出了乾帝的打发之意,在他说完那三样事后,道:“陛下,总听人说,宁可信其有。若真有神迹将显,比之风花雪月,陛下不如一试心中所挂。”

乾帝漫不经心的神情微变了些,抬眼,很深地看了黎长妃一眼。目光微转,片刻后,低低说了句什么。

苏正妃分明听到了,双眼尽是惊诧,却只微垂首,不再有什么动作。

于长妃闭上眼。她看不清乾帝的口型,也记不起坐在那一处,最后被乾帝看到的,是谁,是什么。

白昭述期待着她的回答。

最后,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便放弃了,只当是一件陈年往事,又牵起白昭述的手往前走。

过了桥,是一片才建起的园林,已开了许多花,远看去,是许多深深浅浅的颜色。

翡翠带子一样的绿水弯弯绕绕穿行其中,叫人一刻也不能忘春日的娴静好景。

过了一会,白昭述没忍住,又问:“于娘娘,那还有谁知道啊?”

于长妃逗他,“你这么好奇,就去问陛下。”

昭述不敢,他直觉去问乾帝这事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又殷勤地看向于长妃。

于长妃就说,“你黎娘娘,也知道的。”

“黎娘娘肯定不告诉我。”

于长妃就随口对他道,“宫里的老人,肯定多少都知道的。”

想了想这几年新人旧人走走留留,于长妃一时也有些感慨,“黎,蒙,岑三位娘娘,汀芳殿的容选侍,清永殿那一片的三两位选嫔。不细数数,都没想到,就剩这些人了。”


“去罢,”于长妃在白昭述身后推了推他,“太子殿下他们都在那处呢。”

这时日头渐大了,绿幽幽的河水在阳光下也明晃晃的刺着人眼。

明厉源身边围了三两个面生的小孩子,皆是锦衣华服,骄纵神情。

他们把手里的鱼竿和渔网呼来甩去,笑闹着,很是惹眼。

于长妃蹲下叮嘱白昭述,“莫在外头待久了,累了就叫人送你回去。”

又瞥一眼那头吵吵嚷嚷的孩子们,道:“昭述若是也想钓鱼,支好杆子让公公给你看着就好了。别离水太近,更不许下去玩水。”

白昭述点头。

于长妃又带着人慢慢走远。

白昭述一人孤零零站在草甸上,其实很想跟着她一起走。

明厉源等人分明看到了他,却不对他说什么。一群人几乎占尽了河道最开阔的一片地,只是偶尔对他投来打量的目光。

有个鹅黄宫装的小宫女走过来,“白公子,钓具都已经备好了。公子想坐在哪里?”

白昭述不认识她。

明厉源却忽然偏头,朝这边喊:“来人,端些茶点到这边来。”

小宫女为难地对白昭述一笑,在太子的注视下匆匆退下了。

白昭述知道自己很没出息,这个时候,他又想去找明承璋了。

于是他沿着河道旁的花径慢慢走,沿途,两侧芦苇渐渐高了起来,脚下也开始变得湿滑粘腻。

春风拂过,芦草逗弄着他的鼻尖,他闭眼想打喷嚏,正一脚踩到一截断落的枯枝上,一下摔了个底朝天。

芦苇丛因他响起一阵簌簌声。

倒是不疼。只是才换上的雪青衣裳又沾上了泥水,不知道于娘娘又要怎么念叨他。

“还不起来?”

白昭述惊喜地抬头,见明承璋拨开了丛丛芦苇,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对他伸出手。

白昭述借着他的力站起来了,才注意到自己双手的泥也弄脏了明承璋的手。

明承璋领他继续往芦苇深处走,渐渐到了一个高处,应是河道的上游,视野很是开阔。

明承璋走到浅水处洗手,白昭述就颠颠跟在他后头蹲下来,也把手放到他面前。

明承璋撩起眼皮看一眼白昭述,没有理会他。白昭述就老老实实在流动的水里洗了手。

而后,明承璋就坐回了钓杆前,安安静静的,半垂着眼似在打盹。

白昭述见他没有赶自己,心里特别高兴,也不敢扰了明承璋的清净,只蹲在明承璋身边,玩地上散落的草叶。

没一会,支在地上的杆动了动,明承璋便提起杆一甩。

白昭述眼见一个黑影从眼前掠过,眼疾手快地扑住了那条脱了钩的小鱼。

明承璋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他。

白昭述抱着鱼期期艾艾说:“承璋,你真厉害。”

明承璋把小鱼放到网里,任它在浅水处游来游去。

看来即便是明承璋也有不擅长的事情,他们在这里坐了半晌,只钓到了这条和白昭述手掌差不多大小的鱼。

日头不那么大的时候,河道另一边又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两个朱色衣裳的小公子,其中一个朝对岸喊:“池卫!长姐正找你呢!”

那池卫正混在太子一处斗蛐蛐,“我马上过去!”

“你在做什么!”另一个小公子喊,“你钓的鱼呢?我已叫他们生火了,你快拿过来!”

“池扬,你自己过来拿!”

白昭述坐在高处津津有味看着。那名叫池扬的小公子一听这话,当即就要下水。身后的侍女慌忙拦住他。

“扑通!”

那水其实并不深,但池扬一下栽了个跟头,吐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泡泡。

侍女赶紧将他捞起来,习惯似的叹气道:“公子,带来的几套衣服已换完了。公子再折腾,只能问小姐借衣裳了。”

白昭述模糊地听了个大概,坐在那捂着嘴笑。

明承璋瞥他一眼,“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白昭述转过头说,“那你也是。”

他们并排坐在河畔浅滩上,屁股下都沾了湿漉漉的泥,混着青绿的草叶。

明承璋仍看着水上的杆,安安静静的,白昭述却忽然从那双眼中觉察出一点笑意。

他低头定睛一看,原来明承璋是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垂下的衣裳也被细心整理到一侧,除了袖角一抹深色的印子,半点看不出在水边待过的迹象。

白昭述有种不详的预感,一下跳起来,撩起前襟,又扭着身子往后看。

他今日穿的外衫和长裤皆是雪青色,如今前头只是染上了泥水,后头却印出两片圆溜溜的黄绿色,叫人一眼看出他在草叶上坐了多久。

白昭述脸一红,“承璋,你有没有带多的衣裳?”

正说着话,一个宫侍领着那池扬走到这片来。

那宫侍见到明承璋网中的小鱼,忙谄媚道:“池公子,你看这条怎么样?”

原来池扬到了他堂兄弟池卫那处,发现他只在河边玩闹了半日,压根没钓上来什么鱼,便发了脾气。

太子于是让公公们献上早已捕好的鱼虾。

但池扬看着那水盆子里的鱼,觉得要么太大,要么太死气,更加不高兴了。

宫侍便领着他一路往上游走,想从别的世家子或宫人那给这位小爷挑几条好的来。

池扬其实仍不满意,勉强道:“收着吧。”那公公就应一声,直接捞起了水里的网,将里头的小鱼倒在桶中。

明承璋什么也没说。

白昭述赶忙喊,“你做什么?那是我们的鱼!”

池扬和那公公一齐看过来。

公公仍挂着谄媚的笑,不轻不重道:“回两位小公子,这是太子殿下要的。”

“什么小公子?”白昭述随手抓起一把碎石子扔过去,只在两人跟前几步远溅起一点水花,“你没长眼睛吗?我是白昭述,这位是二殿下!”

“这……”公公犹豫了下,赶紧弯腰陪着笑,“白公子,二殿下,这……奴才也是奉命办事,二位行个方便。”

白昭述还想说什么,明承璋淡淡道:“给他罢。”

“多谢二殿下。”公公赶紧道。

“……承璋,”白昭述听他声音冷淡,赶忙看过去,见他神情不似方才轻松惬意,小声道,“那,那我们明日再来钓一条。”

公公装了鱼,领着池扬又匆匆往前头走了。

池扬经过二人时停了一下,看到白昭述的衣上的泥水,说:“你也摔到了吗?”

白昭述只顾看明承璋,没有听见他说话。池扬迟迟没走,他才奇怪地抬起头来,“你还要做什么?”

池扬以为他是生自己的气了,就说:“我也不是非要你们的鱼不可。”

“还你就是了。”声音懒懒的。

但白昭述忽然皱起眉来,拉起明承璋的手,“承璋,我们走。”

他只当池扬和太子是一伙的,不想跟他们多讲话。

这样一来,二人也没了再玩下去的心思。

白昭述和明承璋喝了点茶水,便打算回屋休息了。

两人一起走了一会,明承璋就拂开白昭述的手,白昭述正想发作,他就指着左边道:“我住在那边。”

行宫中房屋错落疏散。明承璋的屋子被安排在竹林里头,离众人都有些远。

白昭述看他半晌,“我晚上和你睡好不好?”声音里头仿佛带着无理取闹的底气,又透着股小心翼翼。

“我不想你来。”明承璋说。

但白昭述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明承璋后头。

明承璋的院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宫里来的,一个是定安侯府那边安排的。

沐浴时,白昭述问服侍的人:“此处怎么就你们两个?你们不知道住的人是二殿下吗?这不合规矩。”

定安侯府的人吓得脸色煞白,“公子恕罪!管家,管家没有告诉我们这个啊!”

“奴才等人只知道是哪位小贵人!”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上头只说给小贵人安排个清净的地,别的我等一概不知!且今日是外头设宴,人手不足,才只留我们两个下来的!公子恕罪,二殿下恕罪!”

“……行吧。”白昭述将信将疑的。

用过晚膳,白昭述还想去找明承璋一起睡。但明承璋早早把门锁上了。

白昭述只能独自一人到了侧屋。

临睡前,他从胸口掏出叔叔给的玉佩,放在枕下。

又是黑黢黢的陌生屋子。

他枕着玉,回想呆在姑姑身边的时光。

姑姑会低声喊他的小名,“安安,快睡。”让白昭述在她轻柔的哄声中陷入黑甜的梦。

那夜,竹林起了火。

火舌在黑夜里凶猛异常,一下蹿到了小屋这处,伴着夜风越来越高。

白昭述觉得感官在溃散。他听到火烧东西的嘶嘶声,懵懵懂懂的,又察觉到自己在咳嗽。

他一下从床上坐直身子。

四周,明艳的火光不知何时包裹住了他,浓烟顺着火舌的嘶鸣游动。

恍然间他以为还在梦里。

那场围困住他的大火,那个关于火中挣扎人影的噩梦。

白昭述踉踉跄跄站起来,打翻了桌上的茶水。

他慌忙用绢帕抹了水盖住口鼻,一边咳一边往屋外跑。

“嘶拉!”

断裂的房梁直直砸在他眼前,白昭述急忙后退。

这时四周被点燃的木板开始落下,劈里啪啦的,勾起白昭述内心的绝望和恐惧。

他几乎是被逼着退回到角落里,被浓烟呛得停不下咳嗽,无助地靠着墙角坐下,“救命,救我……”白昭述脑中只剩下将要失去性命的怖惧。

他从来没想过会死在这样一个毫无预兆的夜晚。

玉佩的绳还系在手上,他哭着把那枚玉佩贴近胸口,“救救我……”

他不知道,从外头看,那座小屋几乎已整个被火舌吞噬。

而他的小命已有一半被阎王捏在手中。


白昭述进京时只有五岁。

那一日他偎在梨落姑姑肩头,因大病初愈,人还蔫蔫的,小脸惨白,但已经能啃排骨。

日暮时,有风穿过弄堂,携带着院中的桂花香。

梨落姑姑说:“安安,以后不要听人讲那些神叨叨的故事了。以后学着一个人睡,不去想那些东西,就不会害怕了。”

白昭述听得半懂不懂,就点点头。

他看上去一直很乖。

月亮刚爬上天空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院门。

白梨落面色沉重,抱着白昭述开了门。

两个戴着面甲的人对白梨落读了一道旨意,她跪下,低着头听。

其中一人向白昭述张开手。

廊上的灯笼正被风吹得一晃,那人雕琢精细的金色面甲在光影变幻中愈发可怖。

白昭述哭了,但白梨落还是把他交给了两人。

白昭述看到了站在后头的父亲,哭声渐渐小了。

父亲无可奈何道:“犬子胆小,两位大人不若等天亮再来接他吧。”

都羽卫的人低声哄了白昭述一会,见确实效果不好,也犹豫着,想先让白昭述回去睡一会,待他睡熟以后再来接他进京。

白梨落走近白昭述,对他扮出一个鬼脸。

“好啦,不要哭了。这两位是来接你的大人,不是鬼怪。你看,”她摘下其中一人的面甲,露出底下年轻的英气面孔,“这个是他们的面具,不是他们就长那个样子。”

白昭述其实心里没有多少对那面甲的害怕,他只是模模糊糊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接我,接我做什么?”

梨落说:“陛下想见你,就让人来接你入京了。去京城,京城特别大,有很多关心你的人。”

“陛下是谁?我不认识陛下,”白昭述觉得奇怪,“也不认得那些人。”

“陛下……陛下是,像你爹爹一样的人,”梨落就哄他,“陛下的房子比爹爹的大,陛下那好吃的也比爹爹的多。陛下比爹爹……更在意你。”

白昭述怯怯的,“但是我想要爹爹。”

白大人说:“莫怕,家里人会去看你的。”面上是沉稳的,让人安心的微笑。

将走时,白梨落站在门后目送他。

白昭述抬头看她,“梨落姑姑,你怎么不走?”

白梨落耐心同他解释:“姑姑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他说,“我就可以离开。”他跳进门,又跳出来,像在教姑姑。

梨落被他逗笑了,“好啦,快点走。”又蹲下系紧他小风衣上的绳扣。

白昭述就在这时,在她耳边悄声说:“姑姑,我害怕,你知不知道,陛下要我去那里做什么?”

白梨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不用担心,他们都很在意你。”

“去京城,”她最后这样告诉他,“你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起初,白昭述被养在城郊一处别院。

他是早产子,身体不太好。那个时候,每天有太医为他诊脉,衣食住行皆由专人看管。

侍奉的人会在他精神好时,细细教导他宫里宫外的规矩。他由是知道了何为天子,何为陛下。

他每日在院里乱跑,几次遇到亭中廊下读书画画的男人,会好奇地远远看着他。

直到有一天那男人主动朝他走来,蹲下,抬起他的脸。

白昭述觉得脸被掐得很痛,就说:“你放手。”

“你叫什么?”他问。

白昭述注意到那人鼻梁下两片薄唇颜色很淡,透出一股冷峻的气息。

“我叫白昭述。”小孩这么回答,“哥哥,你生病了吗?”

“……白梨落,叫你什么?”

“安安,”想到梨落姑姑,白昭述眼神一黯,“姑姑叫我安安。”

起风了,那人把白昭述抱起来,朝屋里走。

白昭述伏在他肩上拱来拱去,因为觉得不舒服。

“别动。”他冷淡淡地说。

一路上,白昭述都在没话找话,但他不太搭理。

直到白昭述问,“哥哥,你是谁?”

他哼笑:“我比你大了一辈,不是你哥哥。”

“你自己猜猜我是谁?”

白昭述不假思索,“是陛下!”

乾帝愣了一下,“你见过我?”

白昭述摇头,“我只认得陛下。”

“怎么,”乾帝竟然同他开玩笑,“这么小的年纪,就认得清楚谁是管你饭的人了?”

他听说白昭述一顿能吃一碗半的米时还以为宫人在说笑。

后来李全提起了白昭述每日在宫外吃食上的开销也不比宫里低,他才真信了太医禀报的“过得很踏实”几字。

“因为姑姑说你很好。姑姑还说,”白昭述弯着眼去抓他鬓角的碎发,模仿那时姑姑的语气,“昭述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是昂扬快乐的语气。

乾帝不置可否。

白昭述一直以为那是默认。

入宫以后,他的小日子过得也是越来越舒服滋润。

他栽进过苏正妃精心养护的花坛子,掀翻过乾帝批奏折的墨,往太子脸上扔过泥鳅,在彻金殿的龙椅下打瞌睡,被李全“礼起——”的声音震醒,迷迷糊糊掀开垂布爬出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乾帝捞到膝上。

他知道梨落姑姑不会骗他。

除了明承璋,他没有在任何地方,被任何人,任何事,伤过心。

他年纪小,但早早地知道了在晋宫,他会过上很多人追逐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很好很好的一生。

而现在这一生的尽头到来了。

那枚玉佩终究因他的脱力落在地上,白昭述看不到它碎了一角。

他的意识在一片模糊中起伏。

“起来,”他忽然听到一个,幻觉一般的,嘶哑的声音,“白昭述,站起来。”

火光照亮了明承璋的面容,他鬓角的发沾着水,面容还是淡淡的,好像身处火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跟我走。”他说。

他将白昭述揽到怀中,又很快整理好身后披着的湿毯子,在一片黑烟和烈火里,带着白昭述往外走。

白昭述耳边只有劈里啪啦的声响。

火星子溅到他脸上,一阵疼,但他没有发出声音,怕拖累了明承璋。

明承璋却注意到了他对火场的特殊恐惧,用手盖住了他的眼,“听我的,往前走。”

心跳声如鼓。

那一瞬间,他的世界只剩下了明承璋。

“……好了。”

明承璋放下手,白昭述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还未反应过来已从地狱脱逃出。

山林间的新鲜空气从口鼻灌入,他一阵腿软,跪在地上,胸腔间有种撕裂般的痛苦。

他想将那痛咳出来,但也只是发出了一些有气无力的声音。

有宫侍慌忙赶上来,“公子,公子你没事罢?”

“二殿下!”

白昭述回头,这时,才清清楚楚看到明承璋的样子。

相识至今,明承璋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狼狈虚弱的模样。

他半张脸尽是血,身上的衣物几乎全然成了破布,露出底下黑红的伤口,踉跄着,跪在白昭述跟前。

“有什么好哭的。”

明承璋慢慢闭上眼,隐忍着痛,还不忘嘀咕白昭述,“真搞不懂你,怎么这么爱哭。”

——

苏正妃在门外对随行的太医嘱咐,“务必治好两个孩子身上的伤。”又放轻了声音,“尤其是白昭述,若不想掉脑袋,就仔细看顾些。”

殿外跪了乌泱泱一片人,面上皆是恐慌。苏正妃看上去冷冰冰的。

“擅离职守的人,抓到了吗。”

一个宫女膝行上前,“回娘娘,三人皆已抓获。”

“抄家,杖毙。”

“至于救了二殿下的那两人,带回去。”苏正妃慢慢道,“本宫亲自审问。”

屋里留下于长妃和黎长妃。

明承璋正昏迷着,白昭述不顾众人的阻拦,执意守在他身边。

两个小孩面上身上皆是灰扑扑的,看着叫人觉得可怜。

黎长妃细声哄着白昭述擦了脸,和太医一起仔细检查了两人身上的伤口。

万幸的是,白昭述身上只有一些擦伤和面积不大的烧伤。

但明承璋有些危险。护着白昭述出来时,有木梁从他们头顶砸下来,他用右手挡在二人身前,大半条手臂因此变得乌青发黑。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烧伤也很是可怖,最严重的一片自颈侧蔓延到背后,一眼望去,是令人胆颤心惊的模糊血肉。

明承璋昏迷以后,渐渐发起了高热,如何也醒不过来。

于长妃来得完,皱着眉轻轻问黎长妃:“怎么回事?”

黎长妃望着一声不吭的白昭述和昏迷不醒的明承璋,面上露出不忍,“承璋住的那片竹林,不知为何忽然起了火。”

“早春山木干燥,又有夜风,山火就一路烧到了屋子那边。偏守夜的只有两个人,待他们发现时,两个孩子的屋子已经被大火盖住了。”

“那两个奴才踌躇一番,最后先去救了承璋。九死一生逃出来,昭述的屋子已彻彻底底陷在了火海里。再来的宫人,只知道扑水救火,无论如何也不敢进去救人。”

黎长妃叹气道:“还是承璋,本将要被人带走,突然回了头,自己淋了一桶水,谁都拦不住地,往里头冲,将昭述带出来了。”

“差一点,”黎长妃喃喃道,“只差一点,这里大半的人,都要殉葬。”

于长妃惊恐未定,“消息,消息传回去了?”

“还未,毕竟祸事起源尚未明了。”黎长妃道,“但最迟明日,苏正妃应将派人快马加鞭,禀告陛下了。”

这时蒙长妃也来了,牵着明幼璟的手。

明幼璟一进屋,就好奇地看着白昭述和明承璋。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在蒙长妃落座后乖乖依在她怀里。

“怎么带着幼璟来了?”于长妃问。

蒙长妃笑道,“外头太吵了,人来人往的,幼璟睡不着。索性带他来看望一下两个哥哥。”

“伤势如何?”

黎长妃答:“昭述还好,就是承璋……”

白昭述听到黎长妃轻轻的叹气声,又惊又怕地看过去。

“承璋伤得太重,今晚能不能醒来都不好说。”她忧虑地皱着眉,“便是醒来了,他颈上的烧伤……太骇人了些。”

白昭述听到黎娘娘刻意放轻的声音,“可惜了,承璋的天分,可是远远超过了厉源。只是,要是身上带了那样显眼恐怖的伤,就将早早与那……错过了。”

于长妃只说:“娘娘糊涂了。承璋,本就只是二殿下而已。二殿下上头,无论如何也有太子撑着的。”

“不过这伤……就真的好不了?”于长妃又问。

黎娘娘忽然想起什么,转而对蒙长妃道:“我记得你前几年也曾被烫伤过,那时太医都说伤得太久坏了肌肤,无论如何也去不掉那疤痕。”

“后来可是太后赏了你宫中的秘药,把你的伤疤给去掉了?”

“是。虽未完全除尽,但乍看已然无碍。”蒙长妃道。

白昭述于是将希望的目光放到蒙长妃身上,却见她摇了摇头。

“剩下的药,都在宫里,我未带来。便是苏娘娘有心嘱人回宫去取,这两地来往,再快也要一两天……怕对承璋除去疤痕,已是助益不大了。”

“看来,人各有命。”于长妃说,“有些事,已是注定了,命里没有,也强求不来。”

她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去帮苏正妃处理这许多麻烦事了。

白昭述握着明承璋的手,看他指尖也有星点的血迹,心里一绞一绞的痛。

方才娘娘们的话并未直说,但白昭述不是傻子,他听懂了那些言外之意。

明承璋本有和明厉源一较高下的机会。

而现在他彻底失去那个机会了。

明承璋分明比他更懂,成为受人瞩目的皇子,成为太子,甚至成为万人之上的天子,如何能有重伤?如何能是残疾?如何能在露出来的地方留下大片恶心的烧痕?

而明承璋明明那么在乎这一切。

而那个时候,火场里,只有他一人回头。

于长妃走后,屋里安静了片刻。

这时明幼璟忽然去拉蒙长妃的手,他身体孱弱,说话也是轻轻的,“母妃,我前几日,被汤水烫到了手。不敢让你知道,所以偷偷带了一小盒那个药……”

他费劲地从随身的香囊里摸出个指节大小的玉筒,“有,有这么多。母妃,够不够二哥哥用?”

白昭述遽然抬头。

他死死盯着蒙长妃手间把玩的那个小玉筒,握着明承璋的手也在发抖,像在等一场审判。

良久,蒙长妃淡淡道,“够了。”又轻轻打明幼璟的手心,“下不为例。这样的事情,不许再瞒着我。”

她又叫外头的人打水来,捏着玉筒亲自到了床前。

“幼璟,陪白哥哥说说话,他也被吓到了。”

白昭述被拉走。换两位娘娘坐在明承璋床前。

明幼璟的手轻轻放在白昭述肩上,在他耳边低声安慰,“别怕,别怕,我母妃很厉害的。我的好多药,她都知道怎么用。二哥哥一定会没事的。”

白昭述的眼睛已熬红了,一言不发,只盯着床上的明承璋。

蒙长妃先是让人脱掉了明承璋的衣服,细细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又叫人把太医才敷上的草药全擦净了。

这个过程里昏迷的明承璋似也能觉察到痛意,无助地皱起眉。

接着,蒙长妃让人取来了明幼璟喝药惯用的玉碗,在里头倒了些热水,将那玉筒里的药全数倒了进去,用勺略略搅了搅。

那药沉在碗底,上头的水渐渐变成一种浅淡的绿色。

蒙长妃就用勺蘸了蘸那水,轻轻匀在明承璋的伤口上。

“按住他。”她吩咐两个宫侍。

那一点水浅浅盖过了明承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很快变成了一层浅色的薄壳。

等了一会,蒙长妃又倒了些热水,又往明承璋的伤口上抹,来回涂了五次才停下。

碗底还剩了许多药,蒙长妃一边擦明承璋额上渗出来的汗水,一边问明幼璟,“怎么装了那么多药?你的伤口很大吗?”

明幼璟的脸有点红,“我以为那药是直接抹上去的……”

蒙长妃露出一点笑,仍仔细看顾着明承璋身上的伤,头也不回道:“这药精贵得很,虽存在我那里,平日动用多少,可都要向太后禀报的。幼璟,你浪费了这一整筒,回去自己跟太后认错。”

她又对明幼璟一招手,将玉碗递给他,“喏,淋些水,也给小白涂一涂。”

明承璋身上的伤口一直在结壳,蒙长妃也一直看着,偶尔会用银针挑下一些。

黎长妃去外屋守着了,说不想让于娘娘和苏娘娘的人来看到。

明幼璟给白昭述涂了药,又把玉碗端回去。

蒙长妃见明承璋高烧迟迟不退,想了想,竟让人扶起了还昏迷着的明承璋,掐开他的嘴,把剩下的药全部灌了进去。

白昭述看得胆颤心惊。

灌完了药,蒙长妃低声嘱咐两个宫侍留在外屋盯着,不要让明承璋再喝别的药,随后牵着困倦的明幼璟走了。

屋里只剩下白昭述和轻轻喘着气的明承璋。

白昭述追出门,此时已是深更半夜,山林间正是雾蒙蒙的时候。

白昭述追在后头喊,“蒙娘娘!蒙娘娘!”

蒙娘娘停下,黑暗中白昭述只能模糊地看见她的面孔,“蒙娘娘,谢谢你。”

蒙长妃道:“回去守着他罢。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就能醒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白昭述浑身一懈,一颗心总算从万丈悬崖边落回了实处。

黎娘娘想让人送他回去休息,但他执意要守着明承璋。

他在黑黢黢,安静下来的屋里,握着明承璋的手,终于迟钝地感觉到困倦和疲惫,就这样伏在明承璋身边睡过去。

夜里偶然听到外头的风声,也不觉得害怕。在睡梦里想到了明承璋在身边,迷迷糊糊地,又握紧了他的手。


“蒙,蒙娘娘,”白昭述小心翼翼看着她,“承璋为什么还不醒啊?”

蒙长妃昨夜睡得不好,眼下神情也是淡淡的,一只手掐着明承璋的脸让他嘴张开了些,略看了看道,“人没事,应是太累了,还在休息。”

白昭述还想说什么,外头来了人,“娘娘,苏正妃请您过去。”

“做什么?”

那人恭敬地答:“正妃娘娘昨夜已查明大火由头,正要向宫里禀报,请您也过去看看。”

“黎长妃去了么?”

“黎娘娘也在路上了。”

“你们两个留在屋外守着。”蒙长妃对身边两个宫女嘱咐了几句。

白昭述眼巴巴地守在床边,等明承璋醒过来。

春光透过窗棂,在屋内落下明亮的一道线。

外头偶然有宫侍经过,只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一切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白昭述又去握明承璋的手,将明承璋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上头浅浅的红印。

“……为什么要回来。”白昭述喃喃自语,“你明明都说讨厌我,为什么还要回来救我。”

他将心中的困惑翻来覆去问了几遍,无意识地捏着明承璋微凉的指尖。

“白昭述,”明承璋的声音轻轻的,“你的话,真的好多。”

白昭述一下站起来,但蹲了太久,双脚发麻,又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他没事一样扑近明承璋,又小心地不碰到他,“承璋!”

明承璋的脸很白,唇色很淡,满头乌发也散落在肩上,却扬起眉对他一笑,“又哭。”

白昭述避着他身上的伤口,轻轻搂着他,温温的眼泪又晕湿了明承璋的头发。

明承璋由他搂着自己。

片刻后,白昭述又闷闷道:“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嗯。”

“……那,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又问,固执地等一个答案,“你为什么要回来?”

明承璋又沉默。

白昭述偏头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又觉得心里一绞一绞的痛,“我听黎娘娘说了,你,你的身体明明那么重要……你肯定比我清楚,你比我重要。”

他觉得看明承璋受伤比自己受伤要难受多了。

“你可是皇子啊,你是二殿下,你要做那么多事情,你还,还说你不想见到我。”

他清亮的眼中只剩下执拗,“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当作朋友?”

明承璋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慌张和无措。

他偏过头不去看白昭述的眼睛,“我算不上什么重要的皇子。”

“我不受父王宠爱,也没有身份高贵的母妃。”

他又慢慢变得冷静,甚至可以说冷漠。

“白昭述,我回来救你,是因为我很清楚,你死了,我也未必能活。”

“……只是因为这个吗?”

“这个还不够吗?”他嘲讽地看向白昭述,“你是父王和正妃放在心尖上的宝物,你皱一下眉毛,半个晋宫都要为此胆颤心惊。”

许是未愈的伤势,许是死里逃生后的懈怠,明承璋胸口起伏着,渐渐红了眼睛。

“不管你做什么,都有一群人跟在你身后,护着你,爱着你。不管你什么样,父王都会把你抱在膝上,听你讲些废话,让你无理取闹。”

“而我呢?我住在最偏远的清永殿,殿中永远只有三两人。”

“我每日去学堂要比所有人早起一个时辰,我用的纸笔总会被人换成最差的,我的师傅从来不敢对我多说一句话。”

白昭述慌忙摇着头,“不是,不是这样的。”显得苍白无力。

“那是怎么样?”明承璋勾起一点笑,冷冰冰的,“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活着,可是他们都讨厌我,父王也讨厌我。”

“白昭述,你和明厉源,”他说,“对我来说,你们都是一样的。”

白昭述脑中一嗡。

“你一直在问我,为什么要推开你。”

“你为什么讨厌明厉源,我就为什么讨厌你。”

“现在,我告诉了你答案,你满意了吗?”

明承璋藏在被下的手紧紧握着,面上的神情越是冷漠尖锐,那握拳的双手就越是颤抖。

白昭述不会明白的。

他比白昭述都清楚,白昭述为什么会喜欢缠着自己。

因为白昭述只是一个好奇的,贪玩的小孩子。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东西。

当一个不搭理他的明承璋出现,当第一次相遇那天,白昭述穿着新做的衣裳,像个喜庆庆的精雕玉琢的小仙童,得意快乐地站在那座桥上到处看——或者说,让别人看他,却只等来一个目中无人的明承璋时——

明承璋就知道,他会是白昭述想要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明承璋是个好孩子。

他天赋高,品性好,年纪小,但寡言,沉稳,清清素素的,像冷峭的剑,也像山林间的风。

只有明承璋知道他心里早就烂掉了一块。

只有明承璋知道,他也会在深夜害怕,被欺负时,会觉得无助和委屈。

他为他的出身感到不甘和怨恨。

他垂下眼时不是因为宽容和温赦,而是为了掩盖心中膨胀的怒火,和如影随形的,那种无能为力的失落感。

或许白昭述没有做错什么。

或许白昭述在学堂上为他说话时,也有那么一时半刻,他觉得心中被慰藉。

但是白昭述的存在,本身就在向他明承璋宣扬着,这人与人之间生来的不同。

那高于云端,低至尘土的不同。

那让明承璋怨恨入骨,又嫉妒得发狂的不同。

白昭述低着头。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剩下两个孩子的呼吸声。

“既然讨厌我,那就更不该回来救我了。”片刻后,明承璋听见白昭述这样说。

他想反驳,但白昭述又握紧他的手,“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会怪在你头上。”

“……”

白昭述很安静地等明承璋的回答。

他做好了准备,不管明承璋说什么,他都不会讨厌明承璋。

明承璋冷冰冰的表情在他的注视中渐渐败下阵来。

他又嘀咕道:“你的话真的很多。”

白昭述弯眼一笑,在明承璋跟前他永远没脸没皮似的。

他去沏茶,发现水已冷了,就拎着茶壶摇摇晃晃往外头走。

将要踏出门,他听到身后明承璋说:“我,我不想失去你。”

那才是关于,为什么会冲进火场带走白昭述的,真正的答案。

见白昭述回头,明承璋别扭地别过脸。

白昭述端回来一盆热水,笨拙地给明承璋擦身子。

一夜过去,他身上的烧伤又结出了层层透明的壳,轻轻一动就落下来。

白昭述索性搀着明承璋到了小塌上,又让宫侍换了枕被。

二人又一起用了午膳。白昭述还是吃了两碗饭。

不知为何,明承璋觉得面对白昭述轻松了很多,他的叽叽喳喳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白昭述费心搜罗出几个笑话逗明承璋笑。

等他眼中出现了淡淡笑影,白昭述慢慢贴近他说:“承璋,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跟明厉源不一样,我会一直对你很好很好。”

“你信吗?”他缠着明承璋问,“你信不信啊?”

“……我知道了。”

白昭述满意地点点头。

半晌,他又压下嗓子,犹犹豫豫的模样,“还有,承璋。”

“其实我觉得,”他说,很怕对方不相信自己,“陛下,陛下并不是讨厌你。”

他比谁都天真,看上去也比他们清醒,“陛下……陛下好像,谁也不喜欢。”

“他也不喜欢我。”白昭述说,“我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但是他其实不在意我。”

明承璋只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白昭述也知道这样的话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的,甚至可能觉得他在炫耀。

午后,苏正妃带着黎长妃和蒙长妃来看明承璋和白昭述了。

她远远看了一下明承璋身上的烧伤,安慰道:“我已派人快马加鞭回宫取药了,不日就能回来。承璋,你莫害怕,不会留疤的。”

黎长妃笑吟吟道:“还不谢谢苏娘娘?”

明承璋虚弱地起身行礼,“多谢苏娘娘。”

“苏娘娘,为什么会起火?”

白昭述问。

苏正妃说:“山林干燥,定安侯府派来的侍卫巡夜时不小心在竹林间落了灯烛。我已罚了他们了。”

不知为何,她说这话时,后面的黎长妃看了她一眼,面上有隐隐的不满。

事情的真相,蒙长妃也知道。

听审时,那侍卫耐不住酷刑,哆哆嗦嗦交代了夜里的经过。

原来是他巡夜经过竹林,听到有异常声响,走近看到是太子明厉源和几个世家子正凑在一起看一本什么书。

一群人鬼鬼祟祟的,侍卫的突然出现,惊到了他们。

几人鸟雀般一哄而散。侍卫以为是什么歹人,赶紧追上去。

一逃一追间,不知谁手上的灯笼跌落,落在竹林深处的堆起的干柴附近。

侍卫最后只抓到了一个世家子,那人搬出太子的名头将他喝退。

他这才知道得罪了贵人,心中恐慌,想趁人记住他的脸前溜走,便顺着小路跑回去了。

清晨时五位娘娘坐在堂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侍卫会供述出这样一份实情。

那时,苏正妃面色不改,吩咐旁人,“让他认罪画押,就地处置了罢。”

岑长妃想说些什么,“这……”

“事情既已查明,”苏正妃淡淡道,“也该去问责定安侯府,给陛下一个交代了。岑长妃,这事就交由你和于长妃处理。”

“蒙儿,黎儿,应也没有异议罢。”她笑吟吟问。

白昭述不知这期间发生的种种,见苏正妃面色如常,也不好再细问下去。

明承璋却想明这其中还有隐情。

他几乎一下就想到了明厉源与这一切或许有关联,否则苏正妃未必愿意隐瞒,黎长妃和蒙长妃也不会感到不满却一言不发。

明承璋默默垂下眼,在心里又记上了一账。


回程时,明承璋的气色已好了许多。

白昭述跟他坐同一辆马车回去。路上,明承璋倚在软枕上,正看一本棋谱。

白昭述就学他,装模作样地翻出一本诗集,未看几个字,就觉得头晕眼花。

他捂着嘴,生怕在明承璋眼前吐出来。

“承璋,你头不晕吗?”

明承璋瞥一眼他,“为何会晕?”

白昭述露出吃瘪的表情,寻思是不是方才读书的姿势不对。

不然两个人坐在一起,明承璋身上还带着那么重的伤,怎么会比他还精神?

明承璋见白昭述闷闷的样子,眼里是很隐秘的笑意。他近来笑得格外多。

“好吧,”他告诉白昭述,“其实我没有看进去。我只是拿着,装个样子。”

白昭述一时不该说什么,讪笑着:“这,这样啊。”

明承璋把掀起的竹帘放下了,挡住车外的景色后,才将手中的棋谱丢到一旁。

“你瞧没瞧见,方才与我们并行的,是苏娘娘宫人的车?”明承璋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坏,“明厉源和苏娘娘,正坐在前一辆里头。”

“那宫人瞧见了我的样子,定会禀报苏娘娘的。”

他撑着下巴,对白昭述微微扬眉,意思是,懂了吗。

白昭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苏娘娘,也会让明厉源去温书的。”

明承璋轻轻哼一声。

“可是,苏娘娘为人宽和,明厉源不想读,她也不会逼他呀。”

确实如此。苏正妃对太子虽多关爱照顾,但并不严厉。因她并非太子生母。

“我管他读不读呢,”明承璋道,“我就是想让他不高兴。”

事情也正如明承璋所料。

另一辆马车里,苏正妃看着昏昏欲睡的明厉源,有些不满,“厉源,眼下已回宫了,你也该收收贪玩的性子。”

“承璋都读了小半日的书了,”她蹙着眉,“你天资不足,就更要下功夫,以勤补拙。回宫以后,陛下还要问你学呢。前几日太傅讲的文章,你都背得没有?”

明厉源一下甩开手边的软枕,“我要休息!”

“文章文章,日日要我读那文章,”他不解地嘀咕,“也没写得多好。”

苏正妃被他气到,当下叫了人拿了课业,跪在他脚边,一句一句同他讲。

她自己则停了马车,转去另一处,临走前淡淡道:“太子没背下,你就不能停,知道了吗?”

那宫侍慌忙称是。

而白昭述这边,也觉得行途无趣,就缠着承璋和他下棋。

但他其实不懂什么棋法,最开始,明承璋斟酌着落子,看他每一步都走得自信满满不假思索,还在心里惊疑了一下。

几步之后,明承璋等白昭述吃子,但见他仍双手撑着两颊,全神贯注看那棋盘,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白昭述唬住了。

他摇摇头,“你都不会下棋,还来戏弄我。”

“我会一点的,”白昭述抬头,“陛下教过我,先摆四子,然后拿黑子先落。”

“……你常和父王下棋?”

“没有。”白昭述想了想,“陛下说下棋要赌东西的,我总输,身上也没几样东西能给陛下。”

明承璋定定看着他,忍不住多问:“那,父王跟你赌什么啊?”

白昭述扳着手指数,“甜糕,茶杯,衣服上的珠子,还有李全公公的身上的玉佩。”

“但后来李公公不高兴了,陛下就都拿自己的玉扳指了。”他说,“陛下说,反正我也不会赢,只当摘下来扣在一边,让我过过眼瘾。”

“可是父王从你那里赢去了什么呢?”明承璋想不到白昭述身上有什么值得乾帝用玉扳指去作注。

一说到这个,白昭述眉头就皱了起来,不满地念叨,“陛下说看不上我身上的东西,只要我输了,答应他一个要求。”

脸又红了些,声音也变小了,“就……多是让我闭嘴,不让我在落元阁发出声音。还有……还有要我少吃半碗饭。”

明承璋从他的讲述中,渐渐构现出一幅生动的场景。

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父王对你真好。”

白昭述怕他多想,正要说什么,他却回过神来,指尖转着枚白子,目光灼灼。

“以后我教你下棋。”

出乎白昭述意料的是,明承璋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笑,“父王的玉扳指……我还没见过呢。”

那日一回到晋宫中,被恶补了一番的白昭述就气势汹汹跑到落元阁。

乾帝恰好正在看一副棋局,见他来了,对他招手,“回来了。”

“让我瞧瞧你的伤口。”

白昭述撩起袖子,露出一点烧伤。

乾帝轻飘飘扫了一眼,“怎么没上药?”

“三殿下带了宫里秘药过去,”白昭述小声对他道,他知道这是一个不能让太多人听到的秘密,“蒙娘娘说,涂了那个药,就不能上别的药了。”

他似愣了一下,“是你蒙娘娘给你们上的药?”

“嗯!”白昭述又想了一下,“三殿下也有帮忙!”

乾帝的指尖在他的伤处划过,垂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陛下,你……你不问问承璋吗?”

他扬起脸,眼中只是纯粹的不解,“是承璋救了我,如果没有承璋,我可能已经死了。”

乾帝道:“我知道的。”

“陛下,为什么你都不去看承璋的?”白昭述又问,“明厉源那么笨,你还天天问他学。承璋背得太傅说的每一篇文章,可是你都不知道。”

“谁告诉你我不知道的?”乾帝反问他。

白昭述被问住,嗫嚅着答:“陛下你,你从来没去过清永殿,也不召他来落元阁。你怎么会知道呢?”

乾帝捏了捏白昭述的脸,“我比你聪明许多。这宫里宫外的事情,我一向不用亲眼见,也都知道。”

白昭述不信,就阴阳怪气地说:“那陛下真是了不起。”

乾帝眼一沉,白昭述赶忙又笑嘻嘻地缠上去,“陛下,我想跟你下棋。”

他将桌上的棋局打散,李全欲言又止,观察着乾帝的神色,见他没有露出不满,就上前帮白昭述一起分捡好黑白子。

“怎么,”乾帝摘下玉扳指扣在桌上,“回来的时候,李全没有告诉你,今晚给你留了小鱼?”

白昭述跟明承璋学了一下午的棋,入宫路上还在口中喃喃背着棋谱。本来相当自信,眼下忽然有些后悔和慌张。

他扯起一点笑,“陛下,又要让我少,少吃饭呀。”

“不,”白昭述觉得陛下平静的声音中充满了恶意,“你输了,这月都没有小鱼吃。”

春风将亭外携来的花叶吹落在棋桌上。

入夜,明承璋在屋里闷得慌,就到院里走了走。

他在廊下听到一阵紧促的敲门声,一下就知道是白昭述。

其实他们都知道清永殿会为白昭述留门,但白昭述一时半会总难改掉敲门的习惯。

“吱呀——”

白昭述推开门,一眼看到明承璋,哭得哼哼唧唧的,“承璋!承璋!”

他嚎得真情实感。明承璋一下接住他,细看他的表情,原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明承璋在心里又叹了口气,“怎么了?”

“我,我去找陛下下棋了,”白昭述悔不当初,“陛下一下子,胜了我五局。五局!五个月!他要我五个月都不能吃小鱼!”

“……你可以去苏娘娘那里,或者来我这,让小厨房给你做小鱼吃。”

听到这,白昭述愈发泪眼汪汪,“陛下说,要下一道旨意。宫里,宫里……”

他用力吸一下鼻子,悲伤得要当场厥过去,“宫里谁给我小鱼吃,就按欺君之罪处置。陛下,陛下好狠的心,陛下怎么会这么狠心!”

明承璋陷入沉默。

后来明承璋在屋里温书,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写字。白昭述坐在他身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笔和纸。

明承璋没想到他能这样呆坐一个时辰。

几条小鱼,对白昭述的伤害就这么大?

明承璋还是停下了写字的手,“跟我来。”

白昭述跳起来,才问,“去哪?”

殿门已经合上,守夜的宫侍已经巡过了第一轮。明承璋带着白昭述从后门出去,沿着墙角溜溜达达往外走。

他们走的地方几乎没有宫灯,只能借着穿过枝桠的月光隐约看清脚下的路。

白昭述跟在明承璋后头,虽然不知道要去哪,但是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

穿过一片茂密杂草,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四面宫墙围着一片空地,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明承璋对白昭述说:“学堂休息的时候,我就来此处练剑或者读书。”

白昭述嘴角扯了扯:“学堂休息的时候,我都在屋里睡觉。”

又悚然道:“承璋,我很佩服你,但是我是不会每天跟你来这里练剑读书的。”

没有桌椅,没有屏风,没有茶点,只有光秃秃的石砖地,和高高耸立的四面宫墙。

明承璋蹬他一眼。

他又从高高的杂草中抬出一架木梯,将它靠在一面宫墙上,站在梯子上对白昭述说,“跟我来。”

白昭述犹豫了一会,磨磨蹭蹭地跟在明承璋后头爬了上去。

那宫墙很高,至少,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来说,是恐惧,也是威胁。

但是明承璋很顺畅地爬了上去,坐在了墙头,又回身一把拉起来白昭述。白昭述晃晃悠悠地也在墙头坐下。

视野陡然变得无比开阔。

原来宫墙外,月色下,是满目粼粼的湖水。那片湖极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有一座小洲。洲上隐约见到一座宫殿的轮廓。

“承璋,”白昭述忽然有些兴奋,以为这是一个秘密的地方,“那是哪里?”

“这片湖叫玉池子,湖上是因莱洲,有一处临阳殿,专为宫中设宴用。”

明承璋道,“临阳殿华贵非常,非盛宴不启。所以因莱洲上,素日是不太有人的。便是有宫侍来往,也是从临阳殿正门那条路走。我们在它的背后,不容易被注意到。”

白昭述觉得玉池子这个名字很耳熟。

他忽然想到于娘娘讲的,关于黎长妃和“四件事”的故事,便对明承璋叽叽喳喳复述了一遍。他讲得颠三倒四,明承璋却听懂了,微微蹙眉,“有这样的事……”

“我好想知道第四件事是什么,可是于娘娘说,只有宫里几位娘娘才可能知道了。”

明承璋也被勾起好奇心,“那你有问过父王吗?”

“我不敢。”白昭述赶紧摇头。

又说了几句闲话,白昭述在墙头晃着腿,忽然想到,“那承璋,你带我来此处做什么?”

在心里嘀咕,可千万不是抓他一起坐石板上温书。

“笨。”明承璋打他的手,“你不是说父王下令不准宫里人给你小鱼么?”

“你看,这里有多少鱼。”明承璋神情淡淡,却又夹杂着一些微妙的得意,“这一湖的鱼,都是你的啦。”

言语神情,像极了一个打下江山的君主,在对唯一的臣子封赏。

毕竟,撇下那层皇子的外壳,他也只是个不成熟的小孩子。这一片风景,是他最先发现的。

他一人守了这一切数年,如今却愿意让白昭述也进入这个世界。

白昭述果然兴奋得双眼发亮,“都是我的啦?承璋,你真了不起!”

“我知道你贪吃,所以这一湖的小鱼都给你了。”

“那边,种了莲叶那片,鱼会吃长出来的新芽。你去抓那片的鱼,它们肯定长得很好。”

“但是我不会游泳。”

“又不要你游过去,我们可以划船过去。”

“哪里有船呀?我记得落元阁里放了一只小船……”

“你说的是摆在阁上的竹船吗?那是幼璟雕了,送给父王的,不能真的下水。”

“那我们也要自己做吗?我明日就去砍明厉源屋后的竹子。”

“不用。我在岸边树丛里见过一只船,我们可以划那只过去。”

“那你不是要温书吗?我之前还奇怪呢,平日也未见你在学堂上,或者清永殿里,读那些太傅还未讲过的文章。但每一次新学,你总能说得头头是道。”

“那是我聪明。你架网抓水里的鱼,我可以在船上看书。”

“我也不笨呀!”

“我知道,”明承璋对着月亮伸了个懒腰,“说起来,你每天吃鱼,也会腻的。我们三四日来一次罢。”

“好。”白昭述晃着腿,点点头。

隔天一早,天还没亮,李全就来带白昭述去给乾帝请安。

路上白昭述还是迷迷糊糊的,“公公,今日不用去学堂,陛下也不上朝。”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李全还是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怜爱道:“白公子,陛下也还没起。”

白昭述停在原地。

李全牵起他的手,几乎拖着一样带他往前走。白昭述悲伤地问:“公公,陛下只是想要我早起,对不对?”

“那是陛下对公子寄予厚望。”

落元阁中,乾帝已起身,正在众人的伺候下梳洗。看到白昭述,他忽然想到什么,瞥了眼李全。

李全忙对白昭述道:“白公子,昨夜未来得及禀报,陛下又加了一道旨意。”

“即日起,宫中大大小小的水塘,连着几个娘娘院中养花的水缸,都得有宫人看管,每隔三日就要清数一回。”

白昭述“哼”一声,瞪着眼。

“莫多想,”乾帝神色如常,“可不是针对你,只是顾念宫中精细养着的几尾锦鲤,提防到处乱窜的猫儿罢了。”

白昭述发自内心地觉得,那天走上那座桥,遇到明承璋,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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