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都市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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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林舒红梅 更新:2024-04-03 22: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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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真实经历,是否真能说的如此细节,如此感同身受?尤其是她这样的官家小姐。
然而她的过去分明如同白纸一张,从里到外的干净。
这丫头还真是个谜。
林舒忽然从座位上起身,在不算太狭窄的车厢里跪下来,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裙与斗篷一起落下,堆在她的周身,将她衬得娇小一团,仿似一朵海棠。
云胡将马车赶得十分平稳,车驾本又造得结实,连晃也未晃。
她轻轻抬起双手,举起平齐峨眉,缓缓声说:“太傅今日任命母亲为掌司,看似只是一句话,实则是倾护之举。林舒若这点不知,当没心没肺。我知晓我那点东西,拿来与太傅买卖,太傅怕是并不屑。”
她缓缓放下双手,抬起眼睛来仰望着他,清亮的眼里是真挚,是坦诚。
“这里头便是只有太傅一分的恻隐之心,余则是为了什么都罢,林舒也深受感动。”
沈华亭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的眼睛,看着她伏手行礼。
这种礼节,蕴含起誓。
最是郑重。
他弯下身来,两条发带顺着他的肩头垂落她的眼前,修长的指背在她的颈侧上下来回的抚摩。
“三姑娘看轻自己了。”他说,“可知晓本官喜欢你哪一点?”
林舒怔然。
沈华亭对她浅笑,“心机与手段本没错。那些人错在了虚伪。三姑娘倒是话真,还算表里如一。”
“只是不知,说过的话,自己还记得多少。”沈华亭的视线在她的身上游移,逐渐往下,眸光暗下去。
上一世林舒虽未让杨嵩最终得逞,却也未少受身体上的欺凌,那些男女间的身体接触,回忆并无半分美好,甚至是觉着恶心。
她明白他暗下去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也懂他话里的意思。他在等着她的回应。
恻隐之心?
大概,是有那么一丝吧?
沈华亭心里想着。也不过是他记着林家老太太当初赠与过的一饭之恩罢了。这件事情或许连老人家自己也未必记得。否则林家老幼的下场只会更惨,毕竟最初的谕旨写着老幼一起流放。
曾经他也有过良善之心,只是后来他觉得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林家老太太那点恩情他已偿还了,可林家和那些清流对他们做的那些事,又该如何偿还?难道,不该偿还?
在这条路上,他走得很顺。却不料冒出来一个林舒。
也许,她能令这件事情变得更有趣。
仅此而已罢了。
说什么怜悯之情,恻隐之心。
这丫头和她母亲一样单纯。他想看看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言有那么感动。即便是要她这样?
林舒颤着微凉的小手,摸上了还贴在她颈侧的手掌,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干燥,摸着舒适,她抓着他的手,慢慢放进了里衣里。
“婢子这么伺候,太傅可喜欢?”她睁着雾蒙蒙,但清亮如雪的眼,含起微笑,“太傅手凉,这么,便不凉了。”
沈华亭垂眼端详着她的笑眼,他等着她眼角泛红,等了好一会,并无预期中的盈盈水珠透上来。
隔着轻薄的雪色里衣,他的手掌恰如其分包着一团圆巧。
这丫头……还真是令人意外。偏她做起来并无矫揉造作之态,仿佛真拿自己的身子当成了他的暖手炉。
他笑了一笑,倒也未把手拿出来,而是慢慢感受了一番少女身体带来的绮温。
她穿得厚实,身体里暖烘烘的,丝柔的衣缎底下,肌肤因他手掌带来的清冷寒意,泛起一层粟粟的颗粒,但随之又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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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华亭耐人玩味地看着一帮熟悉的臣子穿戴官服忽然出现拦在长街上,他们齐整地出现,喝止人群,抬上来一张桌案,就摆在长街之上。
桌上摆了一坛酒,一叠碗,竟还折了几根寓意“惜别怀远”的柳枝。
真是可笑。
为首的臣子穿着三品绯色官袍,沈华亭自然是认得的,户部右侍郎顾大人顾万堂。
顾万堂端起酒碗与林秋航父子亲手送上,说:“秋航兄过去在朝中从早到晚,勤于公务,实为我等楷模。林家更是为朝廷立下多少汗马功绩。可皇上听信奸佞谗言,对你林家说抄家抄家,岂不是伤了我们这一众清流臣子的心?这脊杖打在秋航兄身上,亦同样打在了我们这些臣子的脸上!”
顾万堂愤慨万分,将酒碗高举,领着群臣一起一饮而尽。
“咱们这群人同窗一场,同在朝廷报效,就算是皇帝降罪下来,今日同僚们也不能不来,为秋航兄父子践行。”
他将酒碗递给一旁儿子,上来与林秋航父子各披上一件斗篷,又领群臣双手高举行拜了一个大礼。
“此去海南山高路远,当是一别两宽,你我同僚再聚首更不知何年何月。贤弟万要保重自己,愚兄等着你回京。”
林秋航没想到这群同僚会来替他践行,听了顾万堂一番肺腑之声,见同窗情谊真挚,心中怎无感激。
然而,林秋航的神情却带了几分凝重。
他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
不少百姓神情诧异,大声说:“这些可都是上京的清流之家,如此多人来给林大人践行,这说明什么,说明林大人是清白的!”
“林家是清流之首,又怎会干出贪污受贿之事,必是受了奸佞的诬陷!”
是啊,人家若不好,怎会有如此多清流大臣冒大不韪来送别?
议论的风向瞬时又变了。
这对林家来说自然是好事。
可林秋航担心是,万一皇帝知道了震怒,若迁怒家人,只恐家人处境更艰难。而朝廷里那些“有心”之人,若是将这事拿去做文章,说他贿赂百官,才有此笼络人心的实力,反过来坐实了他林秋航真有罪。
林潜与林琢的脸上神情亦是一样凝重与复杂。
林秋航看了一眼昔日同窗的僚友们。
他举着酒碗,体面地说道:“承蒙各位同僚冒大不韪来与我父子送行,我父子三人何德何能。今后大庸的安稳全仰赖众位尽心辅佐,竭力报效。林家如今正处风口,若是为了我林秋航,折了你们的前程,那在下真是万死莫辞。”
“今日感激之言,道之不尽,我父子若是还能有回来再报效朝廷的那一日,当与诸位再饮。”他将酒碗高举,一饮而尽,感激之余正色凝重地看向顾万堂,挥挥手,“贤兄,请带大家回吧。”
他又领着儿子,与群臣鞠躬拜辞。
群臣拱手还礼,纷纷拭袖凝噎,多有不舍,“林兄保重!”
这一幕,不少百姓竟也看得热泪动容。
感动吗?
还真是……好一副同僚好友于京师长街怀泪践行,惆怅愤懑,悲伤凝噎的画像。
沈华亭的眼神悄然间染上深不可测的寒凉,嘴角缓缓地勾起来一丝冷笑。
他悠闲地坐在马上,偏过头看向怔然的林舒,问她:“你说他们这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林舒垂了眼睫,神情有几分茫然。
“他们明知当街践行是把双刃剑,却还是如此声势浩大地来了。”沈华亭神情淡漠,低沉发笑,“这帮清流大臣,是该说他们迂腐不屈。还是该说他们假惺惺?”
林舒心想,他是乱臣贼子,自然憎恶这些清流之臣。
两厢憎恶本是正常事。
可他说的难道就一点不对吗?
过去林舒只是一个无忧无虑,被保护很好的官家小姐。林家女子也不必拘在内宅后院,父亲和哥哥们曾带着她见过大江南北的好山好水,养出她开阔的心境。
官场勾心之事,她从未在意过。
如今只觉人心莫测、爱憎难分、黑白难解。
她甚至怀疑自己见过的大庸繁华富庶一面,是否真的是大庸朝的全部?
-
顾清让站在群臣当中,他早早便看见了立在辕车上的林舒。
他认识林舒是从两家打小开始,但也从未见过林舒今日这般美丽动人。整个上京再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能入他眼的女子。他着迷地看着,心想,不久前他才提了让父亲去林府提亲的想法,父亲并未反对。
谁知年末发生这种事。
顾清让的视线微眯地落在沈华亭的身上,眼神随之清冷了好几分。
他还是没忍住迈着俊逸的步伐走上来,几步外抬眼看着林舒,眼神又柔和下来。
“舒儿妹妹。”顾清让掠了一眼沈华亭,看回林舒,“不论此人对你说了什么都不可信。你放心,待风头过去,我会让父亲想法将你从内廷接出来。”
沈华亭居高临下地打量顾清让,见顾清让出神地看着林舒,眼神当真是柔肠百转,情意绵绵。
他那眸子不着痕迹地淡漠了下来,微微前倾了身子,不由讽刺道:“凭你父亲一个户部右侍郎?难道顾公子不知,如今内廷大权都掌在本太傅的手里?”
顾清让暗里捏拳,面上神情未变,只眼里含着一丝轻微的鄙屑,偏偏沈华亭眼尖,一眼便瞧见了。
顾清让扬着下颌,言语冰冷:“你与右相之贼纵然手掌大权,朝廷也还是姓赵,不姓沈,也不姓杨!”
沈华亭直起身,好整以暇的笑了,“那本官倒要好生看看,你顾公子能否从我手上把人要走?”
顾清让正视着他,“太傅也别得意太早。”
沈华亭笑意寒凉,“早吗?”
“你——”
若他一个三品大员家的儿子,无半分清高脊骨,沈华亭还觉着没意思。
顾公子吗?他记着了。
他要看看,这位顾公子他日面临林家同样境地之时,还能自命清高多久?
林舒兀自地沉浸在记忆里,上一世她没见到父亲流配的场面,自然也没有顾清让来对她说这一番话,但他确是捎过信给她。
可后来,林舒并未等来顾家的帮助。她不知是他的父亲顾万堂不肯,还是另有原因。
她仔细想了一想,没有沈华亭,也还有杨嵩,面对杨家的压力,大概顾家最后也在忌惮中妥协了吧。
她看着过去不算心仪,但也好感过的顾清让,心境说不清地发生了改变。
“顾大哥,林舒不止有自己,还有家人,断不会只顾自己逃生。你与顾伯伯不必为了我们冒险,以免引火烧身。”念着两家旧情,她还是没把话说绝,但婉拒之意已显,“两家交情,至此为止。”
顾清让怔了一下。
他想说什么,又看了眼沈华亭,想了想,只当林舒是违心之词。这奸贼,他怎可眼看舒儿妹妹受他胁迫玷辱?
顾清让扫了一眼沈华亭前后簇拥着的锦衣卫,当街忍下来。
他必会将她救出内廷!
沈华亭看着顾清让转身回了群臣之中,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眉。档案记载,林顾两家交好,顾家有意与林家结亲,顾清让欲娶林舒?
“林姑娘喜欢这种人?”他低沉地笑了两下。
林舒没听清这句,茫然怔了下。
街侧,酒楼上。
杨嵩找了一个极好的位置,视野开阔,可看见整条街面。桌上温着酒,摆满果子糕点,厢房里烧着不少盆银丝炭。好几个奴才给他捶肩拿背,怀里还拥着两个姿色美艳的女子,正往他的嘴里倒酒,玉壶一倾,酒水便顺着敞开的衣襟,一直淌下来,女子低头吃了个干净,逗得杨嵩在她脸上狠亲了一口。
“爷就稀罕你这样。”杨嵩捏起那女子下巴,“够荡。”
“公子爷~”
女子娇笑连连。
杨嵩一面好整以暇地看着街面上的长戏。可当林舒从沈华亭的车马上走出来,杨嵩的眼神忽地一阴,将怀里女子一把拉开,“滚!”
他眯起细长阴狠的双眼,瞥着辕车上绝美身影,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林舒的名字,“林、舒——”
“公子爷,您息怒!”
奴才瞬间跪了一地。
杨嵩摔了酒壶,狠掐起一个女子的下巴,当心口给了她一脚,“贱女人!”
杨嵩怒火上涌,林舒一身华服与沈华亭一起出现,任凭是谁都要怀疑。
她是他的女人,沈华亭也别想插手!
沈华亭抬抬眼,隔着雪街望过来,皱皱眉——这个距离分明是听不见也瞧不清的,可他仿佛看清了也听清了里头正在发生什么。
沈华亭想起林舒所说短寿十年的话。
忽然觉得,杨嵩这畜生。
他很乐见他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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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这种地方,挨些打罚本是……”林夫人拿条粗手绢轻捂着嘴角,察觉言语不妥,没往下说,将目光重又看向沈华亭。
见他神色淡漠,心中惴惴。“民妇失言了,望太傅莫怪。”
沈华亭抬眼看了她一眼,“林夫人难道就放心让您女儿待在本官身边?”
林夫人怔了一下,想了想,如实的说:“不放心。天底下有哪个母亲能放心将女儿依托给一个并不算知根底的人?”
林夫人沉重地叹了口气,“可杨嵩今日对菀菀所作所为,是我一个当母亲绝无法容忍之事。其人卑鄙阴险,实不可恕。而民妇今日所见,知晓太傅对菀菀……尚有一丝怜惜?”
林舒愕然母亲竟会说出如此直接的话,她心里涌过难以言喻的温暖,又不禁酸楚。
怜惜?
她偷偷去看沈华亭的神色,有些怔怔地出神。是真的吗?
可惜沈华亭的脸上淡漠得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似有若无笑了一声:“林夫人不觉这话既唐突又可笑?”
他也没同林夫人再说什么,抬脚往室外走去,回到暖阁中。
“将针工局名册取来。”只听他说道。
林舒悄然琢磨,他刚才算否认还是不算?
沈华亭手里翻看着针工局的名册,视线落下来,那老嬷嬷正领着仆妇和太监一齐跪在地上。
“你是针工局资历年纪最大的掌司?”
闻得他开口提问,嬷嬷回答:“回禀太傅,正是。”
“内廷风气便是败坏在你这种见风使舵的老奴才身上。自去宫正司领罚。”沈华亭将名册合上,递给云胡。
嬷嬷僵着身子,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奴婢领罪……”
“等等。”林舒看了嬷嬷一眼,她走来将嬷嬷扶了一扶,嬷嬷未敢起身,只是半抬着身子,“是嬷嬷刻意将我母亲唤来?”
嬷嬷望着林舒,怔住。
“你是想让我母亲来帮我?”
林舒没等嬷嬷回答,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她直起身,抬眼看向沈华亭,犹豫了下,屈身行礼,“可否请太傅轻罚?”
太傅开的口,以这嬷嬷年纪,到了宫正司,绝不可能活着出来。这点罪罪不至死。
林夫人欲言又止,几个仆妇磕着头说着太傅饶命。
“带下去罪加一等。”沈华亭的话却令林舒白了脸,她睁着眼,有些发蒙。
嬷嬷朝林舒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直起半身,双手置于头顶,视线平抬,长叹道:“奴婢活到这个年纪,在内廷干过不少亏心事。偶尔的心慈手软,不足以赎去这身罪孽……奴婢多谢姑娘宽恕仁慈。当自去宫正司领罚,结束罪孽。”
林舒浑身一震,蓦然无语。
她看着嬷嬷执念眼神,轻轻屈身一礼。“嬷嬷走好。”
嬷嬷的嘴角缓缓带起一丝笑容。
多少年啦。
自她幼年罚没入内廷。
这一生都耗在这儿。
她实是个早已该死的人。
却没想到,临死前,竟还能得一缕善意。助她消减一分罪孽。
“姑娘慈悲心肠,来日当有善报。”嬷嬷将头再次磕下去。她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裳,随着两个太监走出了针工局。
王福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这会才觉着自己大难临头。心慌之下对着自己狠狠打起耳光,左右开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沈华亭移动步伐,“你有什么该死的?”
王福望着映入眼帘的那片衣角,抬头微微愣住,“奴才……?”
沈华亭居高临下瞥着他,“既然自知该死,还不下去领死?”
王福直接傻住了,“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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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华亭叫辕车往前开,林舒白着脸坐回了马车上,左右都是刀剑齐配的锦衣护卫,百姓无不忌惮地低下了头,纷纷朝两侧都退让了一大步。
马车开到顾万堂一群臣子跟前,未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
林秋航父子三人拖着枷锁后退避开,顾万堂领着一帮子清流之臣只僵持了片刻,亦不得不避让一旁,一个个抬着头,冷眼地瞪着马上的沈华亭,气愤的哼声此起彼伏。
沈华亭视若未睹。
一个五品蓝袍的臣子忍不住低声咒骂:“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这些人从家里往上数,哪个不是几代的京官。他一个不知来历的奸贼,凭着些不入流手段爬上高位,便不把我们这些臣子放在眼里!”
沈华亭连头也未回一个,冷笑一声,漫不经心给护卫递去了一个眼神。
“这人嘴又硬又臭,这口牙无需给他留着。”
锦衣卫,“遵太傅命!”
“放肆!你们想要做什么——”很快身后传来那臣子大怒的声音,以及那帮清流之臣纷纷惊惧的喝骂声,“快住手!简直没有王法,没有天理了!”
“大街之上便敢对当朝臣子动手!”
“沈——华——亭!”
很快,这些喝骂声在几声惨叫中骤然停止下来。围观百姓惊吓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护卫赶马上前,手里捧着一把血淋淋的牙齿,回禀:“太傅,牙拔了!”
沈华亭觑也未觑,清浅冷笑,“他们以为大庸还是过去的大庸,真是一群榆木脑壳,迂腐顽固。”
林舒坐在辕车里,心情交织着难过与失落,听着外头的动静,原本发白的脸色愈加煞白。她透过垂帘,看了一眼朝后远去的父亲与兄长,收回视线,又不禁一阵心酸涌来。
-
车马一直出了城,上了红叶山,此山不高,又在京城近郊,是上京人平日赏景的去处,山上可瞭望半个京城。因着刚下完大雪,气候严寒冻人,登山之人稀少。
仅有的几个,也在山下,让锦衣卫给拦下来。
林舒不知沈华亭为何带她来这儿,她心头闷闷的不好受。下来马车,见满山白雪皑皑,未落的红叶若隐若现,远方山顶上寺庙露出一角飞檐,钟鸣不息。
林舒在想今日是什么日子,又或是为谁鸣钟。
沈华亭漫步走在台阶上,台阶上的雪很厚,但红叶寺的人清扫过,扫除了一半。
尽管如此,林舒还是爬得很艰难,她这身衣裙实在是不适合爬山,提着裙子闷着头踩着往上走,走两步便要歇口气。
也不知爬了多久。
忽然,她的头一头撞在一堵怀里,她摸着额头抬头,头上步摇乱晃,她的目光一下子怔忪。
沈华亭站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青色的大袖底下,朝她伸出来一只手。
唔。
林舒看了一眼,那块石头她踩不上。
她把冰凉的小手递过去,被他握在掌心里,她才发觉,他的手一样冰冰冷冷的,但很干燥,掌上的纹路,细细密密。
她有种瞬间想把手收回的冲动,忍了忍,忍下来。
他将她往上拉了一把,她的双脚瞬间离地,一阵山风从偌大的石块底下吹来,将层层粉色的纱裙柔柔吹开,从斗篷下冒出来,露出少女小巧的足尖。
林舒歪了一下,头一下没能站稳,沈华亭的手掌自然而然扶住了她的蛮腰,寒眸凝视着她,浅然低笑了一声。
“站稳,若是从这儿栽下去。即便不至于粉身碎骨,也极可能半身不遂。”
林舒收回了小手,朝底下望了一眼,这儿是半山坡处一块突出的平台。
瞧着不高,可也心惊了一下。
她捂着心口,那儿还在此起彼伏,气息不平,一张巴掌小脸透出薄薄的红晕。
“太傅常常来这儿么?”她跟他一起抬头望了一眼红叶寺,看着他回眸眺望远方,山河如新,白雪皑皑。
她偷偷地打量了一眼他眼底的神情,不似在长街上的睥睨凉薄,而是另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手里捏着一片摘下的红叶,红叶已枯了一半。那细小的叶杆,在他清冷的指尖转动。
“让世人误解的滋味,三姑娘觉着如何?”
林舒听着他悠悠的声音,低下眼睫,不让他看见她泛红的双眼,闷声回答:“不舒服。”
就像是心口堵着石头,拿不开放不下,憋得难受。
他看了她一眼,“这点代价,三姑娘受不了了?”
她平复下喘息,忍下酸意,抬起头来,正视他的目光,“我不舒服,但不代表不能忍受。”她忽然反问,“太傅呢?太傅也尝过这样的滋味?”
她问完去看他的眼神,却只在他的眼神里看见毫无情绪的平淡,他嘴角微微笑起,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是那些臣子们人人又恨又骂的乱臣,是敢当街拔大臣牙齿的奸佞,名声臭得和杨家父子一般,何来被误解?”
林舒的打量尽数落在沈华亭的眼里,这丫头想什么呢。
好人有什么好当的。
乱臣贼子有什么不好?
至少他能得到想要的。
林舒的心忽然噗噗的跳,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远处。她喜欢冬日,喜欢这片皑皑如新的京城美景。
沈华亭也望回远处,手中的红叶继续漫不经心地转着。
“看那。”他忽然指向山脚。
林舒望过去,她看到那里停着两辆马车,官差押解着父亲与两位哥哥,他们正登上马车,随后,继续前行。
原来?!
林舒瞬间又红了眼圈,眸子却睁得雪亮,泪水一层层涌上来,哑声道:“多谢太傅对我父兄伸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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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鼓起勇气回到菜地里,将冻得通红的两只葱玉似的小手捧在嘴边呵了呵气,可才扒开两棵菜头,便冻得缩了回来。
好冻。
十指连心。冻得她想哭!
记忆里在织染局她也冻得够呛,这份记忆回想起来这世都还难受。
可想到林家人还等着她救,林舒把盈在眼眶里的酸意又忍了回去,她怎能连这点苦都吃不起。林舒咬咬牙忍了下来,翻一块搓搓手,翻一块搓搓手,终于发现了露头的萝卜。
林舒眼弯弯,高兴地一下子忘了冻,伸手就拔,一屁股蹲到雪里,凉飕飕的感觉十分刺激,刺激到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吧嗒的泪水。
她告诉自己,不能被两棵萝卜打倒,又庆幸无人瞧见。揪着萝卜的叶子,连蹲了十几次屁股蹲后,白花花的大萝卜举在她的手里。
林舒感叹,原来这就是收获的快乐吗?
提着两个大萝卜,载着收获的喜悦往回走,忽然停下步子,抬头望着海斋楼她僵住了……楼上面对菜圃的一扇窗口敞开着,两条青玉色的发带从里头飞了出来。
那人正转过修长的身量,带着发带一扬,消失在那片黄光里。
带她来的年轻公公云胡,走到窗前往下看了她一眼,眼神‘欲说还休’。
他动手关窗,却停了一下,往里点了点头。
留了一小片窗叶继续开着。
林舒收回视线,抿着唇,默念了几声“没事没事不丢人”,冒着雪花回到了海斋楼。
见后院有水洗池,将两颗大萝卜拿去洗干净。上辈子在织染局她只洗布洗衣洗鞋帽,洗完萝卜她捧着手又是呵气又是搓,葱玉般十指早已没了知觉。
可洗着洗着,林舒觉得,吃这份苦,受这份累,干着这样的粗活累活,也好过进了右相府里那昏暗无望的日子。
“行了,你将这两道菜端上楼吧!”
锦娘扫了一眼林舒递萝卜时冻得通红的小手,啧,瞧那手细皮嫩肉的,便知道是什么出身。
听说前儿抄了一个三品大员的家,锦娘估摸着林舒是发配为奴的官家小姐。
瞧着她冻得不轻,让她进楼子去缓缓。
“我,去送?”
林舒指着自己愣了一下。
“膳房里乌烟瘴气的,楼里干净暖和。”锦娘就差明着说了。
林舒明白了她的好意,歉然地红了一下脸。可她木然地看了一眼摆在长案上的托盘,上头摆着两道热腾腾的菜。
锦娘盖上盖,交给了她。抬头的时候才终于近距离打量了一眼,眼神一怔。这不比宫里那些娘娘还好看十倍?
锦娘心里叹息,再美的姑娘,再好的出身,罚到内务府来为奴,这辈子也就再无出路了。
“你端着吧,太傅在二楼书房。你去摆饭。别摔了。”锦娘声音都柔和了下来,对着林舒这副娇小柔美雪腮花容实在硬不起心。
林舒伸手接过来,托盘往下一沉,两人都是一惊,锦娘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你…”锦娘无奈摆摆手,“去吧。”
林舒端着沉重的托盘在几个下人的窃窃私语中进了海斋楼,还没走一半,两条手臂便开始抖得厉害。她四顾无人,见楼里打扫得很干净,楼梯地面铺着不染尘杂的绒毯。
她慢慢儿蹲下来,把托盘放在楼梯上,坐下来揉揉手腕子,捶捶手臂。
记忆里她在织染局做了三个月苦活,也只是从从未吃过苦的官家小姐,长成了硬着头皮吃苦的官家小姐。
十六年的锦衣玉食,生活富足,连后院都少去,她又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日里,就熟练这些碧桃她们打小就做的粗活?
林舒苦恼地看着托盘,她从没想过,这个盘子居然如此沉重!
比两个厚碗还要重许多!
林舒的步子在楼梯上停歇了几次,她将托盘搁在楼梯上这些举动,沈华亭瞧不见,却听得一清二楚。
云胡侍立在一旁,显然他也听见了,不停地观察太傅的神情,心里冷汗直冒。
大约内务府里没哪个奴才有这个包天的胆子,敢把太傅食用的菜盘子搁在地上。
云胡听着楼梯上走走歇歇,不时揉着手腕子的声响,他怀疑等到天亮了,这盘菜也端不到太傅的跟前来。
他想着是否要开口,沈华亭瞥了他一眼,云胡低头把话咽了下去。
好不容易上完了楼梯,林舒喘了一口大气,内心埋怨海斋楼的楼层建得太高,她端着沉重的托盘,两只瓷碗随着她发抖的小臂‘丁丁零零’地作响。
云胡愕然的看着她就这么一直抖了进来。
尽管林舒已经很努力地保持平稳,在她看来她也做得很“小心翼翼”,应当是没人发现的。
她记着窗口的方位,照着有光的地方走了进来——抬头见沈华亭坐在窗子附近的一张半围的胡榻上。榻子漆着黑漆,雕着飞禽走兽,脚踏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灰色的狐绒地毯,而他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绸棉中衣,双腿踩着脚踏,微微分开,衣裳松散地垂落在地,他的手里随意翻看着一叠公文,几本散落在榻子上。
一明一暗的色彩对比,灯烛绰绰,半开的窗子外细雪纷飞,这副画面说不出的美好而又沉寂。
而林舒是打破沉寂的那一小片风,吹在窗牖上,窗叶轻轻扇动。
“太傅,锦娘让婢子来送膳。”林舒上辈子进过内务府为奴,再自称婢子也没什么不适了。
她看了一眼,这间是书房。比寻常书房大许多。除了满架子的书籍与书案,还摆了一套漆黑的梨木桌椅。她朝桌椅慢吞吞挪过去。
“海斋楼的楼梯三姑娘歇得可还舒服?”
林舒手一抖,差点饭菜不保。
托盘堪堪落在桌面上,她握着酸乏的手臂愕然地抬起头,沈华亭放下公文,抬眼看着她。
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有点黑…”
林舒走得慢,不仅是走不动,海斋楼里的灯烛太小,她瞧不清脚下,怕踩空了。
书房里有片刻的死寂,云胡的眼珠在两人身上递来递去,头垂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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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他还真是低估了清流。
沈华亭淡淡擒着酒杯,缓缓往椅背上靠了靠,挑眼看着顾万堂,道:“在座如此多臣子,顾大人却只是打探过本官的喜好?”
顾万堂笑着说道:“下官等人都是跟着太傅沾光。”
满座臣子脸色不那么好看,偏也只能是忍下来。
沈华亭噙着不着痕迹的冷笑,淡淡的道:“顾大人煞费苦心了,倒是甚合本官心意。”
余光扫了一眼林舒白白的脸,那张小脸上已不剩下多少血色,他擒着酒盏慢慢饮酌。
顾万堂方才朝春娘示意。
梳着牡丹发髻戴着花钗的春娘年纪也才四十出头。她从屏风后头款款走进来,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规规矩矩地与在座的客人施了一礼。
她道:“妾身给各位大人请安。屏风后的几个,都是教坊司新进的人才。今日能够到各位大人跟前来献艺,为大人助助兴,实乃是她们三生有幸。”
说完拍掌,两名小厮上来将屏风撤去。
几名乐户与歌妓已经摆好了姿势。
春娘指着介绍:“这位是香香。整个上京也难找出比香香还动人的歌喉。”
“这位是嫣嫣。别瞧年纪小,琴技一流。”
林舒把手从桌面放下来,紧紧地攥在衣袖里。脸上白腻如纸片,将乌黑的眉眼更加衬显出来。
“这不是……”有人认出了林嫣。露出了诧异不已的神情。话到了嘴边收了回去。
顾万堂打量沈华亭的神色。
沈华亭由始至终都捏着酒盏,在浅浅的品酌,他神色淡淡的,目光是一贯清冷,看不出是个什么态度。
林嫣是他刻意叫来。顾万堂心想,沈华亭看中林舒,除了林家三姑娘貌美,也许还因她是林秋航女儿。
他若将林嫣也招来,林家一双女儿,都侍奉他身侧,也许,能称这奸臣心意。
贤弟啊,可别怪他。
兄长这也是迫不得已!
若林嫣也入了沈华亭的眼,难道不比在教坊司让人糟蹋好过?
他也算是成人之美。
几个清流大臣的眼底,已经写满了对这楼子里骄奢淫逸做派的反感。他们若是也贪图这些东西,岂非和沈华亭之流一样!
这个顾万堂简直是不像样子,才刚升了官,便一改作风,这是要拉他们清流下水,出去让外人耻笑不是?!
几个乐工开始弹奏,歌妓将一段浓艳的戏文以她美妙动人的嗓音唱了出来——间或将那斑斓的广绣与披帛长长地甩了出去,又或是抛出手中的纱扇,婀娜多姿地转了几个圈,瞬间舞衣开散,从呼之欲出的胸口,飞出来无数海棠花瓣,带着旖旎的香气,伴着天人般的歌喉,夹着那戏文里香髓露骨的词调,直教人骨头都酥软了一截。
那几个原本还别着脸色不屑去听去看的清流大臣们,逐渐也被歌喉吸引,耳根红赤了起来。
到最后忍不住拿余光冰冷地掠了几眼,先前的鄙夷不屑也都悄然间染上了几许震惊。
春娘在一旁笑语晏晏的说:“香香不仅歌喉动听。那戏文里的‘妙趣’,香香也都擅通。”
香香盈盈一蹲,拿视线偷偷地看了一眼沈华亭。声音婉转动听:“香香献丑了。”
半晌不见沈华亭抬眼看她,香香怔了一下。她可不止是歌喉动听,还十分美貌。
虽然……
比不得他身旁的女子。
可她胜在千娇百媚。
便是再木讷的男人,也会对她多看一眼。可只有太傅,只有上首这个男人,竟然一眼都未看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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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官员还算有眼色,也没等沈华亭开口,在锦衣卫刀子落下来之前,赶忙将还倒在地上浑浑不知的方衡拉了起来。
“方公子,方公子?”一人拍了拍方衡的脸,无奈架着他,“他才吃了两杯酒,谁知酒量差至如此地步?”
“是啊,是啊。”两人想把人拖走。
“本官可有说让他走?”
沈华亭掀起寒凉的眼皮,盯着方衡扫了一眼,冷笑了一声:“将他拉至门外,先醒醒酒。”
“这……”两个官员面面相觑了一眼。外头下着雪,怕是只跪一会,也能把人冻出毛病。哎,罢了,没丢小命已是不错了。他们可是亲眼见识过沈华亭的冷侫手段,这些锦衣卫可不是好惹的。
再迟疑下去,只怕方衡这小子,真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两人赶紧把人拉出去。而那位徐大人似乎这才看到林舒,怔了一下。
他没说什么,与另外官员架着醉酒不知又让沈华亭蹬了一脚的方衡往楼外走去。
两人嘴里还在念叨:“方公子,方公子?这、这……哎,就扔他到外头醒醒酒吧。回头人醒来了,让他知晓惹了多大祸。”
“吃点苦头也好!”
林舒蹙着眉尖,轻轻看了一眼方衡。
脑海中响起他刚才那几句话。
教坊司里的女子,一来自降附大庸的各个外族家属后裔;二来自被卖的妻女;三才是罪臣的家属。
沈华亭立着,落在林舒身上的视线不动声色寒凉了数分。
林舒抬起头时,看到的却只是他眼底无限温柔,令她错愕。
“同情起这人了?”
林舒脑子转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意思。
他弯身捏了一把她的脸,“三姑娘喜欢这样的酸臭腐儒?”说完他直起身,往楼上走去。
冯恩转身交代,“告诉外头那两位,方大人酒量差,便让他跪至半夜,替方大人好好醒醒酒。”
林舒听得心头一颤。一股寒意遍体流走。她也不敢再乱走,生怕又在这楼子里撞着了什么倒霉鬼。
还弄得自己一肩伤,现在还隐隐作痛。
那方衡瞧着清瘦个,没想到男人只要一吃了酒,力气都足以捏死她。
来到三楼和四楼,林舒才知晓,原来今日是顾伯伯在此设宴。同僚前来祝贺他升职加官,升的不是别的职位,正是父亲的原职。
怪道今日这十六楼里,多是身穿官服便来了的。怕是公务繁忙无暇更衣,抽空来表个态,送个礼,吃杯酒。
“这个方衡,他才只是个六品的下官,顾大人抬爱,才请了他来!你们说说,他不拿礼也就罢了,吃了两杯酒不到,便说起浑话来!”
“好在只让他在三楼,没让他上四楼去,还不得让顾大人难堪?”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个不知好歹。先头林家公子赏识他,对他多般夸赞,我看,这么个不识趣的,这官到这儿,他也就做到头了!”
“罢了,罢了,再说扫兴。”
林舒不知该说什么。
记忆里林家抄家后,顾伯伯并未坐上父亲位置。至于后头顾家如何,她倒是不知情。只大概知道,林家一倒,上京就乱了,好些个清流也跟着倒了。
再说,顾家也算清流砥柱。便是升了官,以顾家作风,不大会选在这种地方宴请。
眼前,顾万堂不但宴请了。
还请得大张旗鼓。
四楼最大的暖阁内,设了好几桌宴。上首的那个位子空着。左右两侧的座位也无人去坐。
“下官拜见太傅。”在座之人一半起身行礼。却还有一半只站着没动,一眼扫去都是清流派的人。见顾万堂领头见了礼,才不情不愿拱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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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身领旨,谢主隆恩……”素来温厚和蔼的老人家,此时不得不拿出来一些魄力,镇静地领着家人跪谢后起身,她努力挺直了脊背,问道:“不知我家老爷与我两位大孙儿他们作何处置?”
元禄把手里的谕旨一收,笑眯眯的回道:“林大人与两位公子分别杖责四十,收监三日后直接发配。老夫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老太太的身子在风雪里摇颤,死死的撑住,所有人都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林舒的怀里是紧紧靠着她的幼弟林淮,今年八岁;与小妹林嫣,今年十一岁。
“三姐姐,我们是不是要被带走了?”弟弟的小手揪着她的衣裳,妹妹吧嗒地掉泪,望着两人担惊受恐的眼神,林舒心疼不已。
她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压了压声音里的颤粟道:“淮儿,嫣儿,听阿姐说,记住阿姐的话……他们会将我们分开。你们即将面对不好的事情。但你们不要慌,不要怕。阿姐……阿姐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你们。”
这话其实林舒说得很没有底气,可想起记忆里的惨烈,她实在不忍心,奇怪的是,说出来后她仿佛多了一份勇气,内心也多了一分的笃定。
她要救他们。
不管做不做得到。
她都要试试。
元禄看着林家这副惨状,勾起玩味的笑,目光找到了林舒,闪动着意味不明的精光,最后落在林嫣的身上,板起脸喝道:“来人呀,把林家四姑娘带走,发配教坊司!”
林舒闭了下眼,带下来一串泪。场面一顿混乱,妹妹在她怀里凄哭:“三姐姐……救我!”
老太太抖着手,喊着:“大人,不可呀!旨意说的是发配内务府衙门,为何独独要带走我家四丫头,何况、何况她也还只是一个孩子呀!”
老太太颤得厉害,林夫人大哭,长儿媳傅容死死咬唇。
元禄看着这群妇人绝望中的脸色,他很是快乐,冷冷的一笑,说:“林老夫人,四小姐年满十一,可不在宽赦之列。据说四小姐擅长乐舞,才艺不浅,进了教坊司稍加栽培,他日必然名动京城。况且教坊司有什么不好,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干脏活累活……元某这也是为的四姑娘好,您老该感激于我才是。”
“你——”林夫人气的直抖,一贯温婉柔静的她也怒了,“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少卿大人难道还不清楚?你们这分明是要将我家嫣儿往火坑里推!”
元禄冷笑:“林夫人,这就由不得你了…”
他一个眼神示意,官差上来强行拉走林嫣。林舒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的手从她的手里松脱出去。
元禄乃是右相的走狗,陷害林家的正是当朝的右相,右相对父亲怀怨在心,其儿子杨嵩则觊觎上了她。这些都是林舒上辈子记忆里才清楚的事情。
拆开她的家人,折辱她的家人,这些都是杨嵩使的主意,只因父亲曾婉拒过他的提亲。
后来杨嵩见她在内务府衙门里吃的苦头够了,又将她要到相府里,林舒才知道杨嵩根本就是一个畜生,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后,她一头碰死在几角。
林嫣年小,如何不怕,哭着喊着:“呜呜……三姐姐!母亲!祖母!救我!”
“嫣儿、嫣儿、嫣儿!放开她…”林夫人想把女儿拉回,让官差粗暴地推搡在地。
林舒上来扶起母亲,努力压着颤声,温声安抚,“母亲快些起来,这些人不会心软。”
“菀菀,娘该怎么办,那教坊司还不如内务府衙门,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呀!嫣儿、嫣儿她……苍天呐。”林夫人泪落连连,悲痛欲绝。
元禄内心啧的冷笑,林家这些女眷,姿色可真是一个顶一个。真是可惜呀。
“好了,把人带走!”
满院的哭声响起,满月冲出来噗通跪倒在地,揪住元禄的官服,“大人,大人,婢子求您把我也送进内务府衙门。婢子、婢子也姓林,是林家五服外的亲族,让婢子留在三姑娘身边吧!”
元禄伸手扇了满月两个耳光,猛地将满月拉拽的衣摆抽出来,十分地嫌恶,“贱奴才,带下去!”
林舒脸色惨白地看着眼前熟悉一幕,紧紧地掐着手心,娇嫩的红唇咬得泛白,她将目光颤颤的投向林家大门。
抄三品大员的家需得有一位钦差大臣亲自监督,来人是当朝太傅,权臣沈华亭。
此人年纪轻轻已经官至太傅,兼着内务府总管和锦衣卫衙门的大权。父亲说,看似右相的权位高于沈华亭,可实则如今上京的大权……一半已在此人掌中。
父亲说起沈华亭的时候,总是恨得牙痒,长吁短叹地说:“先有右相杨愈卿祸国殃民,后有太傅沈华亭握着这上京生杀之权,此人性情阴戾凉薄,手段刁横毒辣,比之右相杨愈卿更甚,眼看着这种人一步步上位,我大庸朝的前途危矣!”
父亲过去曾经多次弹劾此人,来负责抄家的又是锦衣卫,是以林家的人认为,谋害诬陷林家的人是他。
林舒的记忆里,沈华亭就在林府大门前的马车上,一直不曾下来过。
“慢着。”
忽然一道尖细的嗓子,呵止了满院的闹腾。随着这声呵斥后,一群锦衣护卫簇拥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如果在上京还有能与右相府抗衡的人,那便只有此人。
林舒攥着的手紧了又紧,心弦也随着那道缓缓走近的身往上提。她交代德叔官差来抄家时,务必要趁着混乱时候将她的口信递给沈华亭。
她知道德叔办得到。
见沈华亭入了林府,林舒强忍住眼底的泪光。
“哪一位是林舒?”冯恩扫了一眼问道。正是刚才开口呵斥的公公。
林舒应了声,“…我是。”
元禄见沈华亭入了府,赶紧地将面上的嚣张立时收敛了几分,让大理寺官差让开两旁。
他虽说是受右相府提拔,可此人不简单,短短数年的时间,握了这上京生杀之权,隐隐有盖过右相府的势头,他可不好得罪了。元禄心里飞快地算计着。
“此等小事,何劳太傅大人亲自……”
那道身影径直越过了元禄。
元禄脸上笑容登时尴尬地一僵。
林舒听着踩在落雪里的脚步声朝着她走过来,慢慢抬起眼睛,满院火光摇动,寒雪纷飞,她依稀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男子身量极高,立在雪中,风姿濯濯。他穿着碧青色的长衣,披着黑色的棉斗篷,棉缎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周身寒意袭人。
一阵夜风吹过,斗篷卷了卷。两条青玉色发带,在肩头微微飞扬。
沈华亭的视线落在林舒身上,那双眸子漆若寒潭,不染半分的情绪,他说:“你便是林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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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躺了这么久,没什么力气,声音虚弱,满月顾着哭,没听着,林舒便由着她抱了一会。
锦娘听声儿走进来,瞧见后便将满月拉开,“她刚病好,哪里经住你这般压。傻孩子,你下去歇歇吧。既然人已经醒来,今晚我来守着。”
满月太激动,反应过来,便小心地不敢再压着林舒。
“我没事,我不困。”
锦娘如何还看不出来这两人主仆情深。她便没再劝,去膳房端了温在灶上的枣米鸡丝粥与林舒喂了两口,满月则给林舒擦擦嘴。
见林舒脸色稍有好转,锦娘总算叹出一口气:“这病去如抽丝,还得好好躺着静养。可别想着起来。”
林舒这会也没力气起来,只是问了几句昏迷后的事,得知沈华亭叫了太医来给她看病。
“鹿大人?”
“他是锦衣卫衙门里的千户大人,医术高明。太医院没辙的时候,后头鹿大人来了,应当是他给你开了几幅药,喝了才保住了你的双腿。”锦娘又与林舒喂了两口水,面上带起放心的笑意。
满月听到这儿,却神情黯然,心都揪着,眼看又蓄满了包子泪。
云胡公公将她叫来,看到林舒那副惨弱的样子,见着了林舒冻惨了的双腿时,满月吓得差点儿昏过去。
她服侍林舒这么些年,也从未见林舒受过如此重的伤,吃过这样大的苦。
“下次,再有这样事,婢子说什么也不能离开你身边!就算是让太傅将婢子打死,婢子也不走。”满月跪到床前,握起林舒的手,越说心越痛,“我问过太医,他们说姑娘这伤是跪出来,说是云胡公公同他们说了,姑娘从红叶山一级一级的台阶跪拜上山。那红叶山咱们去过,大雪寒天的,姑娘怎么那么傻?”
满月猛掉泪,“下一回,我跪,让婢子跪多久都行!跪多高的山都行!”
林舒轻轻拉过满月的手,眼睛弯了弯,轻轻声,慢慢说:“我刚才动了动,觉着还好,还有知觉。这事情是我自己情愿,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锦娘望着她们,张了张嘴,还是把话收了回去。
“你好好陪着你家姑娘,我去瞧药。”锦娘拍了拍满月的肩背,端起碗盘走出了房间。
锦娘如何还能看不出来,林舒对太傅而言,是特别的。
这么些年了,太傅身边一个贴心的人也没有,锦娘总觉着,孤独。
满月拾整了心情,怕林舒累着,知道她才刚醒过来,不敢让林舒说多了话。
“还疼不疼?”她只怜惜地看向林舒捂在被子下的双腿,轻声问。
“真不疼。”林舒轻摇头。她说的是实话,这会儿她躺着不动,双膝并无多大感觉,不觉什么疼。
满月再不问了,替林舒将枕头放低。
林舒又睡了会,直到满月唤她服了一碗药,随后又踏踏实实睡了一晚,睡前叫满月心安去歇着,满月熬了两日,知道不补觉不行,才点点头下去,换锦娘半夜不时来看一眼,添些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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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翌日睁眼醒来,床前坐着沈华亭,他正与她搭脉,神情是她未见过的认真,随后他端起一只木碗,捣着里头的药汁,大概是他的手指过于好看,捣药的动作也看着赏心悦目,捣得差不多,他将盖在她腿上的锦被揭开,林舒感觉到双腿一凉,她才回转过神。
“这是什么药?”她病了这场,人还有些迟钝。也不知如何开口问出的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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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没回过神,抬着白皙的巴掌小脸,睁着雪亮眸子。
父亲说过此人年轻,却没说他如此年轻,至多也才二十二岁;父亲也没提过此人容色如此绝美,倒是气不过的说他尚未婚配,朝中一些臣子整日巴结着想将女儿送他,他竟谁也瞧不上,想了想,大抵父亲也不愿夸赞这种人。
沈华亭凑近的看着她,蜷着手指捏起她小巧白皙的下颌,将她的脸微微的抬高,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的眼睛。
“沈华亭很好奇,听说今晚三姑娘做梦梦见家中被抄,扰醒了全府?”
他的声线似是这漫漫长夜的落雪,寂静平和,又携裹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凉意。
林舒心下慌跳。她忙低头避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指节修长,冷逸如玉,捏着她的下颌微微用力。
“是……林舒梦见家中被抄,甚是惊吓,以至于将家人全部扰醒……”林舒也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隐隐有质疑的意思。她也知道这点绕不开,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这个半是瞎说半是真的理由。
沈华亭盯着她的眼神,忽然耐人寻味地笑了两下,道:“三姑娘这梦做的倒是灵验。”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眉眼上,鸦色的长睫上轻轻沾了几片迷路的雪花,随着睫毛微微发颤,像是要一直颤进的人的心里。
林舒捱不住他的眼神,心噗噗跳的厉害,她自知理由蹩脚,谁听来都不会相信,可她也没办法解释,心下一慌,“狡辩”的声音越说越小,“林舒所言属实…”
“坏人、坏人、你是坏人!”怀里的林淮气呼呼的瞪着沈华亭,突然伸手扑了过去,“不许你欺负我阿姐!”
林舒见身旁锦衣卫将林淮拎小鸡似的高高拎起来,惊呼了一声,“别伤他……弟弟!”林夫人吓得厥过去,旁边妈妈上来掐人中,老太太也是急唤,“淮儿!”
场面又是一乱。
沈华亭揪着林淮脑袋上扎的小发髻,慢慢悠悠地欣赏着林淮气鼓鼓的脸蛋,小孩的眼里难掩惊慌害怕,却也攒着一股牛犊子般的怒气。
林淮小手乱扑,却怎么也够不上他。
“想要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光只是大呼小叫,可吓不倒我这样的坏人。”
林淮一怔,呆呆眨眼。
沈华亭拍拍他的脸蛋,“往往逞脾气的下一刻便先丧了命,成了死人的你还能不能保护得了你的阿姐?”
林淮似是被吓到了,怔着稚气的小脸,眼睛睁得圆圆的。
老太太拄着拐颤悠悠地跪下,喊着:“使不得!还请太傅高抬贵手,放孩子一马,淮儿他年纪小不懂事,老身给您磕头赔不是…”
林淮吧嗒吧嗒的落泪,在护卫手里挣扎着,“祖母!”
冯恩心想,太傅这已经是高抬了贵手。他瞥了一眼跪地恳求的老太太,朝护卫使了个眼色,摆摆手示意他将孩子放下来。
林淮像被扔小鸡一样扔下来,林舒飞快将林淮拉回来护在怀里,小家伙吓得瑟瑟发抖。
沈华亭将林家一家人扫了一眼,睥着寒凉的眸子,口气淡然:“将三姑娘押去锦衣卫衙门,本官有话要审。还有地上这个丫鬟,一并带走。”
元禄皱起了眉头,露出诧异的表情。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沈华亭他不好得罪,但杨嵩那儿他也不好开罪。
杨公子狠起来那也很可怕。
“太傅,家都已经抄了,只怕是没有必要再提去衙门审……”
沈华亭连看也未看他一眼,元禄碰了个脸灰,登时笑容一僵。
冯恩笑着上来与元禄拱手,从袖子里塞过去两条小金铤,说:“元大人抄家辛苦了。太傅向来不放过任何细节,这里头还有疑问未清,太傅也是想尽职尽守。”
冯恩瞥见元禄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心下冷笑,这厮十分贪财,很好拿捏。太傅如今还不愿与右相府撕破脸罢了。
元禄袖子一抖直接收了,笑着拱手说道:“既然如此,也是合情合理,我们大理寺自当配合!”
元禄心想,横竖林家倒了,林家姑娘没了依仗,沈华亭不至为了这么一个女子,与右相府过不去,他管那么多呢,今儿回去,得喝几壶。
锦衣卫上来欲带走林舒和满月,林舒提了提裙,跪在了雪地里,朝着家人磕了一个头,“请祖母,母亲,嫂嫂……务必保重自己。”
长嫂傅容来扶她,旁边的嬷嬷怀里抱着一个三岁的稚儿。林舒从袖里递过去一张攥得紧紧的小字条,傅容的眼神只微微闪烁了一下,一手收了字条,一手往清丽姣美的面庞上拭着泪,她说:“嫂嫂知道了,你也是,务必保重自己。”
林舒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家人殷殷切切地望着她走出林府,纷纷拭泪。
林府门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门廊下两串灯笼惨惨淡淡,在风雪中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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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华亭的马车缓缓行驶在前头,前后随着一队锦衣卫,都骑着高头大马,林舒与满月踉踉跄跄的跟在其中。
柳絮一般的雪花漫天飞扬,街面积雪深深,林舒不时让裙边绊倒,满月来扶她,自己也深一脚浅一脚的跌了。
“三姑娘有没有事?”
林舒勉强说:“满月,我们坚持坚持。”
满月点头,“好。”
可才走出两条街,两人的身上便落了一层雪,满月冻得止不住地哆嗦,一旦走慢了,锦衣卫手里的鞭子便会落下来。
那鞭子虽未整个落到她们身上,仅仅只是鞭梢带过,也疼得厉害。
满月生怕林舒受一丁点伤害,替林舒全都捱了。她怕疼,姑娘就更怕疼了。
满月死死的咬牙忍着。庆幸地心想,还好,还好,她陪着姑娘一起,纵然拼死她也要保护住姑娘。
林舒一样快要捱不住了,她完全是靠着记忆里的一股意念在撑着自己,眼睛时不时困得眯起来。
她望着街面,从未觉得上京的街道有如此长,从林府到锦衣卫衙门不算近,她想,照这么,得走到天亮了吧?
天亮之后,祖母他们该怎么办呢?
母亲与嫂嫂是不是也已经在押往内务府衙门的路上?
还有德叔,事情办好了吗,他自己呢?
嫣儿这会被送去了教坊司,她才十一岁,却要独自一个人面对,该有多害怕?
父亲、大哥、二哥……
林舒想着家人,想得昏昏沉沉的,每一脚踩在雪地里,都沉重得拔不出来。
忽然满月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把林舒惊醒了过来,她伸手一摸,才发觉满月的身上冷汗淋漓,后背的衣裳清晰印着好几道鞭痕。
林舒惊呼,“满月!”
前方,车轮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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