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崔岘崔伯山的其他类型小说《让你当书童,你替少爷科举中状元崔岘崔伯山 全集》,由网络作家“日照前川”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清晨,河西村。阳春三月,正是农闲时候。村里人悠哉起床,不慌忙做早食,三五懒汉、婆娘扎堆在路口,编排闲话。斜对面,崔家大门半开。刚好能瞧见里头两个成年男子,带着两个小男孩,在院子里‘跳大神’。懒汉婆娘们互相挤眉弄眼,低声嘲笑。“天老爷,这是在作什么妖呢。”“一家子都读书读傻了!”“他家岘哥儿,八岁大的娃子,半月前扎进淹不到裤腿儿的小溪里,愣是爬不起来。”“崔家老大老二,今年还去考科举不?”“考,怎么不考!人家老崔氏说了,要让两个儿子一直考下去呢。”“哎呦,这都考了快十年了吧,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在河西村,崔家一直都是村民们议论的对象。因为崔家大儿子、二儿子,考了快十年的科举,导致败光家业,穷到揭不开锅。偏偏这兄弟俩,年年考试,年年落榜...
《让你当书童,你替少爷科举中状元崔岘崔伯山 全集》精彩片段
清晨,河西村。
阳春三月,正是农闲时候。
村里人悠哉起床,不慌忙做早食,三五懒汉、婆娘扎堆在路口,编排闲话。
斜对面,崔家大门半开。
刚好能瞧见里头两个成年男子,带着两个小男孩,在院子里‘跳大神’。
懒汉婆娘们互相挤眉弄眼,低声嘲笑。
“天老爷,这是在作什么妖呢。”
“一家子都读书读傻了!”
“他家岘哥儿,八岁大的娃子,半月前扎进淹不到裤腿儿的小溪里,愣是爬不起来。”
“崔家老大老二,今年还去考科举不?”
“考,怎么不考!人家老崔氏说了,要让两个儿子一直考下去呢。”
“哎呦,这都考了快十年了吧,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在河西村,崔家一直都是村民们议论的对象。
因为崔家大儿子、二儿子,考了快十年的科举,导致败光家业,穷到揭不开锅。
偏偏这兄弟俩,年年考试,年年落榜。
如今快三十了,还只是个可怜的童生。
崔家院子里。
头发花白的老崔氏手持戒尺,严肃监督两个儿子、两个孙子打‘五禽戏’锻炼体魄。
村民们不懂,笑话这是在跳大神呢。
突然。
趁着老崔氏一个没注意,她的小儿子崔仲渊眼珠一转,开始偷懒。
下一刻。
啪!
老崔氏手中戒尺如长了眼睛,稳准狠打到小儿子的屁股上。
“疼疼疼!”
崔仲渊嗷呜惨叫,给自己身边的小男孩打眼色。
岘哥儿,快替爹向你祖母求求情啊!
对待孙子,老崔氏总是会宽容一些。
然而崔岘看了看那骇人的戒尺,不顾亲爹哀怨的眼神,对祖母露出一个讨好的乖巧笑容。
打了我爹,可不能再打我了嗷!
院子里。
崔家老大、老大媳妇儿、和他们的大女儿、小儿子,以及老二媳妇儿,都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忙碌状。
生怕受到牵连。
半个多时辰后,五禽戏终于打完。
老崔氏吩咐道:“老大、老二回房温书。老大媳妇去做早食,老二媳妇去打扫院子,璇姐儿去喂鸡。钰哥儿、岘哥儿歇一歇,也各自去帮你们娘干活儿。”
一家人很快便忙碌起来。
老崔氏自己去后院喂牛。
崔家老大崔伯山、老二崔仲渊回房,紧接着传来他俩洪亮的读书声。
老大媳妇林氏去庖厨做早食。
林氏的大女儿,十岁的崔璇去喂鸡。
林氏的小儿子崔钰,刚锻炼完,站在崔岘身边微微喘气。
他是崔岘的堂兄,今年九岁,比崔岘大一岁。
老二媳妇儿陈氏,也就是崔岘的娘,怀有五个月身孕,正扶着腰打扫院子。
崔岘歇息片刻,赶紧去帮忙。
打扫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外面那群人在奚落自家,于是恶狠狠瞪过去。
懒汉婆娘们被抓包也不害臊,嘻嘻哈哈的散去了。
崔岘见状,回头看向自家破落、寒酸的房屋,无声叹气。
难怪会被人看不起。
真是穷到叮咣响啊。
没错,崔岘穿越了。
上辈子,他是现代社会985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博士,死于一场意外车祸。
再次睁开眼,却穿越到大梁王朝,河西村崔家一个八岁稚童身上。
巧的是,这个稚童名字也叫做崔岘。
半月前小崔岘在溪边玩耍,不慎落水昏迷,醒来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个芯子。
好在,崔岘融合了稚童的意识,所以并未引起旁人怀疑。
要知道这可是古代。
若是被认定为‘鬼附身’,那可太要命了!
再说这崔家。
崔岘的祖母老崔氏,是个‘鸡娃狂魔’,日日盼望着两个读书的儿子,能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可惜这么多年都没能如愿。
反倒成为十里八村的笑料。
人们嘲弄:“老崔氏是癔症了,他们崔家啊,就没有中榜的命!”
听着里屋父亲、大伯的读书声,再看看自家简陋的院子,崔岘喃喃道:“没有中榜的命么……未必吧。”
半月前穿越来的时候,崔岘是有些茫然的。
因为这个叫做大梁的朝代,他从未听说过。
前世那些闪耀在历史长河里的先贤、名家,也都不见踪迹。
后来暗中观察大伯、父亲读的书,让崔岘松了口气——还好,读的是四书五经。
再根据大梁王朝乡试、会试、殿试的完备科举制度,和其余种种迹象可以推测出,这个大梁王朝,无限接近于上辈子的明朝。
只是开国皇帝从姓朱,变成了姓梁。
当然,对于崔岘来说,这都是小事。
只要还在读四书五经,只要仍旧是儒家在治理天下。
就足够了!
作为曾经的高等学府汉语言文学专业博士,崔岘的脑子里,储藏着足以惊艳这个时代的璀璨学识。
不仅仅限于那些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诗词。
他还能做八股,辨经文,写策论。
他临摹过书圣王羲之的字。
他通读过《四书章句集注》——集儒家大成的官方哲学丛书,再直白来说就是科举考试的答卷标准。
他知道朱熹的格物致知。
他了解王阳明的知行合一。
他还看过《九章算术》。
他刷过历代状元殿试试卷大全。
他读过《天工开物》,读过《本草纲目》,读过《徐霞客游记》,读过《孙子兵法》。
他甚至还钻研过《厚黑学》、《盐铁论》、《潜夫论》。
而这些,便是崔岘的底气!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穿越,对于崔岘来说是个好事儿。
毕竟穿越前的他,只是个有些学识的博士。
穿越后的他,那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外挂’!
在这个以士农工商排序,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崔岘穿越而来睁开眼的刹那,脚下就注定已铺好了一条青云通天路!
崔岘是个很有韧性的人。
他上辈子孤儿出身,天崩开局,却也一路摸爬滚打,努力读到了博士。
穿越后,虽然因现状凄惨而略显沮丧,但是绝对不会就此被轻易打倒。
至少他这辈子有家,有亲人。
暂时的穷困潦倒,不足为惧。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凭借满身学识,在这陌生的古代王朝——
混出个人样来!
正当崔岘思索着,该如何出人头地的时候。
“吃饭了!”
大伯母林氏在庖厨里喊道。
于是,一家人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堂屋陈旧的餐桌前坐下,眼巴巴等候着。
饭菜很简单。
粗粮菜窝头,清汤寡水的面汤。
一大盆没甚油水的炒荠菜,和一大盆凉拌马兰头。
而在这些菜的最中间,放着一大块熏腊肉。
肉质肥美,色泽浓郁,看起来和周围寒酸的菜色格格不入。
崔岘知道,这块肉,是家里的‘老演员’。
果然。
祖母老崔氏扫了一眼那块腊肉,眼睛里浮现出追忆:“你们祖父、曾祖父还活着的时候,家里顿顿鸡鸭鱼肉,好不风光奢侈。”
大伯崔伯山闻言立刻接话:“娘说的对,儿子和弟弟一定努力金榜题名,让娘以后日日都能好吃好喝、穿金戴银。”
大伯母林氏说道:“有娘操持家里,咱们细水长流,日子过得舒坦。就算不吃这块腊肉,也是村子里人人都羡慕的呢。”
崔岘爹说道:“儿子小时候跟着我祖父、我爹吃多了肉,现在只想吃点清淡的。”
崔岘娘说道:“儿媳如今孕吐的厉害,瞧见这肉就难受。”
崔璇咽了咽口水,说道:“我……我一点都不馋!”
最后。
由崔家三代长孙,小崔钰板着脸做收尾总结:“这块腊肉,是祖母对我们的期盼与鞭策。请祖母把腊肉收起来,留着以后日日鞭策孙儿上进,以复昔日家族门楣荣光。”
崔岘面无表情:“……”
但凡你们把嘴角的哈喇子擦一擦,我都能信了你们说的鬼话。
呵,一大家子装货!
“好,不愧是我崔氏儿女!有志气!”
听完一家人的话,崔老太太非常欣慰,吩咐林氏:“老大媳妇,把腊肉收起来吧。”
“哎!”
林氏应声,把腊肉熟练端回庖厨。
一大家子这才迫不及待开始吃早食。
崔岘吃的很痛苦。
菜窝头难以下咽,有些卡嗓子。
面汤跟水似的。
炒荠菜热了好几遍,味道很怪。
倒是那凉拌马兰头,清清脆脆的还算爽口。
但身处封建古代农家,能有口饭果腹已是幸事,哪有资格挑剔?
既来之,则安之吧。
饭后。
崔老太太擦了擦嘴,说道:“从明日起往后半月,家里每日晡食加三枚鸡蛋,老大老二各食一枚,余下一枚全家共食。”
晡食便是晚饭的意思。
崔家日子清贫,平时不见荤腥,连鸡蛋也很少吃。
家里鸡下的蛋,都拿去换钱了。
可听闻崔老太太这番‘改善伙食’的话,一家人非但没高兴,气氛反而紧绷起来。
崔岘心中了然。
再过半月,就是大梁王朝三年两次的院试。
大伯、父亲是童生,已经考过县试、府试,下一步便是参加院试考秀才。
那加食的鸡蛋,是崔老太太给即将参加科考的两个儿子滋补身体的。
但——
掐指一算,这已经是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即将要参加的第七次院试了。
前面六次院试皆落榜,九年光阴如流水般蹉跎而过。
崔家也曾富贵过,为何仅小二十年光景,便家道中落,清贫至此?
还不是因为要同时供养着两个读书人呐!
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可考了这么多年,浪费了这么多钱财,却始终考不中。
到现在家里日子越过越差,真的还要继续考下去吗?
两位儿媳妇脸带愁容。
崔仲渊眼神黯淡。
然而面对日日将‘桂榜高中、光复门楣’挂在嘴边的崔老太太,谁都不敢开口提‘不考了’。
大伯崔伯山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多谢娘体恤,这次院试,儿子一定中榜,给娘长脸!”
他都忘记这是自己第几次说类似的话了。
从十年前的踌躇满志,到如今心灰意懒,其中种种,实在心酸。
崔老太太仿佛半点没察觉到一家人的表情。
她满面笑容殷切:“莫要有压力,好好温书,好好考。前几日你爹给我托梦,说你们兄弟二人,今年必定会中,娘对你俩有信心。”
她口中说着‘莫要有压力’。
可被这样殷切到近乎偏执的目光注视着,崔家老大老二只觉得喘不过来气般窒息。
最后,还是大伯母开口说了句‘相公、小叔该去温书了’。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各自回房读书。
而老崔氏,林氏,陈氏三个女人,则是去院子里织麻。
崔岘、崔钰、崔璇三个小的,负责帮忙做点收拢麻线的轻活儿。
农闲的时候,村里人都会囤些苎麻织成布,或用于自家裁衣裳,或拿去布庄换些银钱。
但苎麻布十分粗糙,属于市面上最便宜的布料。
卖不了几个钱。
对于如今贫困潦倒的崔家来说,可谓杯水车薪。
崔岘不甘囿于贫穷。
但他这具身体才八岁,短时间内很难迅速翻身。
在古代想要脱贫致富、提高社会地位,最有效的办法,肯定是科举走仕途。
但……
想起即将再次参加科考的父亲和大伯,崔岘满心绝望。
至于原因么——
白天过去,夜晚来临。
大伯母林氏结束织麻,做了一顿和早上相同难吃的饭。
一家人匆匆吃完。
崔老太太年纪大了,早早回房歇息。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的屋子里,先后点燃起油灯。
林氏、陈氏妯娌俩各自回屋,奉婆婆的命令,监督自己相公读书。
林氏在崔伯山旁边手持锥子。
陈氏则是把崔仲渊的头发绑在房梁垂下的麻绳上。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曰……”
挑灯夜读的崔仲渊越读越困,哈欠连天,不自觉想要往案上趴。
突然,房梁垂落的绳子猛然收紧,头发狠狠往上扯。
疼的他困意全消,哭嚷道:“曰……哎呦我的娘!疼死我啦!曰……不曰了!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要掉光了啊!”
另一间卧房里。
“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惟……我白日里明明已熟记于心,怎么一到晚上就忘了!”
大伯崔伯山崩溃道:“究竟惟什么,娘子,扎我!快扎我!”
林氏哆嗦着一锥子扎到他大腿上。
大伯疼的脸色扭曲,却兴奋道:“我想起来了,是惟丙午朏!”
林氏颤声道:“惟……不对,扎,扎出血啦。”
大伯闻言低头去看,接着白眼一翻,晕了!
随后是大伯母、崔钰、崔璇的惊呼。
崔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满脸绝望。
脑海中响起的,是上辈子一首非常洗脑的魔性音乐: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大伯、父亲怕是没指望了。
这科举兴家的重担,还是得他自己来背负啊。
主卧房。
听着里屋两个儿子有气无力的读书声,崔老太太躺在床上,浑浊苍老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二十年了。
相公临死前狰狞嘶哑的声音,仍旧不眠不休在她耳边回荡:
“哪怕倾尽家财,也要让伯山、仲渊读出个名堂,否则我死不瞑目!”
老天爷啊,求您开开眼。
让我们老崔家祖坟冒股青烟,出个文曲星吧!
夜晚,卧房里。
崔仲渊还在一边心疼头发,一边摇头晃脑读死书。
隔壁大伯晕厥后醒来,也在读书。
崔岘听得心中暗急。
他想说别读了,你们马上要参加的是院试,好歹互相做几道八股,试着破一破题啊。
照你俩这‘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能高中才怪了!
更别提,你俩打得还是仅次于江浙地区的地狱级难度科举副本——
河西村所处的位置在中原,河南省、南阳府、南阳县。
自古到今,河南学子的诸多心酸,那真是多到不知从何说起。
但这些话,崔岘却根本没法开口。
八岁稚童哪里该懂这些?
穿越过来后,他小心翼翼扮演好自己的‘人设’,生怕被瞧出端倪。
就这,都偶有露馅的时候。
读完书后的崔仲渊揉着脑袋上床,迎上儿子的目光,沾沾自喜道:“岘哥儿你瞧,为父既努力,又聪慧。方才我仔细想了,既然你祖母说你祖父特地托梦,想来这次为父指定能中。”
崔岘:“……”
这就是学渣的错觉吗?
真可怕。
他不想接话,默默翻了个身,闭眼睡觉。
被无视的崔仲渊委委屈屈看向妻子陈氏:“我怎么觉得,岘哥儿现在越发不稀罕我,连爹都不叫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穿越过来后,崔岘总体适应的还算良好。
但上辈身为孤儿,子孑然一身惯了。
‘爹’、‘娘’这种称呼,他短时间内实在羞于启口。
陈氏心大,又因为睡觉被丈夫吵的烦躁,闻言咕哝道:“许是因为你头发越来越稀疏了吧,多大点事,睡觉。”
崔岘刚提起来的心又放下,没忍住闷笑出声。
崔仲渊听到了。
他觑了一眼儿子,随后故意躺过去,一把将崔岘搂在怀里:“好哇,你还敢笑!你不稀罕爹,那爹来稀罕你,嘿嘿。”
崔岘试图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掉,只能无奈作罢。
耳边很快传来崔仲渊的鼾声。
黑暗中,被‘父亲’环抱着的崔岘嘴角悄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常言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崔岘倒是从未料到,身为孤儿的自己竟穿越到古代,重新从稚童开始成长,还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这种感觉,也挺好。
次日。
崔岘照旧早起打五禽戏、吃难吃的早食、帮家里织麻。
大伯、父亲继续回房读书。
一家人在院子里忙活的时候,里长来登门了。
正忙活着织麻的林氏、陈氏瞧见来人,赶紧站起来,喊了声‘七叔’。
崔老太太觑了对方一眼,没吭声。
里长搓搓手,对着崔老太太说道:“我来找嫂子商量点事儿。”
崔老太太这才说道:“进屋坐吧,老大媳妇去烧些热水。”
陈氏招呼里长去堂屋,还不忘回头朝家里几个小的挥挥手:“璇姐儿,你带弟弟们出去玩会儿。”
崔璇乖巧应了一声。
大伯母林氏去庖厨烧热水,趁没人注意,小声喊儿子:“钰哥儿。”
等崔钰疑惑着小跑进了庖厨。
林氏把一个小纸包递过去:“你祖母跟七叔公说话呢,没工夫管别的。赶紧吃了,别让人瞧见。”
纸包里,是三小块腊肉边角。
崔钰眼睛一下子就瞪得滚圆。
迟疑片刻,他飞快抓起两块腊肉往外跑:“我拿两块,一块给阿弟,一块给阿姐,剩下一块娘吃。”
林氏闻言气急。
榆木脑袋啊,跟他爹一个德行,什么好事儿都不先想着自个儿!
恰逢这时候,陈氏在院子里喊道:“大嫂,娘让你进去呢。”
“这就来。”
林氏闻言,下意识将纸包往怀里藏。
可片刻后她又撇撇嘴走出去,悄摸着把那小块腊肉塞进陈氏嘴里:“你身子重,补补。”
陈氏一抿嘴,妈耶,是肉!
香死了!
她含在嘴里咀嚼,舍不得咽,小声咕哝着呜呜道:“大嫂你真好,咱家就属你最好了!”
林氏登时被夸到找不到北,心里美得冒泡。
可很快,妯娌二人就‘美’不起来了。
因为。
里屋传来崔老太太愤怒的质问:“老七,你大哥活着的时候待你不薄,现在你要把伯山、仲渊送去服徭役?你明知,再有半月就是院试了!”
里长叹了口气,嗫嚅道:“嫂子,我也为难啊。前些年的徭役名额,哪次分到你家了?时间一久,别家也会有怨言的。若是不打算服徭役,你尽早准备筹钱吧,一人五两。”
原来,里长是为‘徭役名额’一事而来的。
陈氏、林氏脸色大变。
·
另一边。
崔家姐弟三人一起出了家门。
河西村不算小,约莫百余户人家,房屋都很寒酸破旧。
看着周遭破落到触目惊心的村子,崔岘心里涌出无限悲凉。
他通读史书,自然清楚封建王朝的农民们,过的都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所以,得想办法离开河西村。
纵然满身学识,待在这落后、偏僻的村子里,也绝对没有出头之日。
其实崔岘不是没想过,跟家里人提读书。
可家里供着两位读书人,早已不堪重负,他实在开不了口。
崔老太太一心扑在儿子身上。
至于孙子这边,偶尔让两位儿子教些简易的字,权当开蒙。
其余的,根本无暇顾及。
唉,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最好是能寻个机会,去南阳县城一趟,看能不能赚些银钱。
崔岘心思重重。
走在他旁边的崔钰瞧了瞧四周,紧张的伸出手:“阿姐,阿弟,你们一人一块,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快吃。”
崔璇见了,吃惊的张大嘴:“腊……腊肉!祖母会打死我们……呜呜……真香!”
见阿姐提高声量,崔钰赶紧将一块腊肉塞进她嘴里。
随后,他看着那腊肉狠狠咽了咽口水,递给崔岘:“阿弟,这块是你的,快……呜呜……香!”
崔岘一看就知道,崔钰没吃肉。
他这位名义上的‘小堂兄’,打小就有君子风范啊。
因此,崔岘假意去拿那块肉,然后趁其不备,直接塞进了崔钰的嘴里。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倒不至于馋那一口腊肉。
吃到腊肉的崔钰下意识咀嚼,随后懵了片刻,急切道:“阿弟,那是给你的肉!”
崔璇也很是吃惊。
但崔岘不想为一块肉多费口舌,迈开步子往家跑:“你们吃吧,吃完咽下去再回家,我回去瞧瞧里长来咱家做什么。”
回想方才里长来崔家的表情,他总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崔钰怔怔嚼着嘴里的肉,对崔璇说道:“阿姐,岘哥儿一直馋腊肉呢,但是他却舍得给我。”
崔璇疯狂点头:“是啊,肉这么香!”
崔钰笑道:“岘哥儿既让我腊肉,我也要让岘哥儿一些别的。”
崔璇闻言很是奇怪:“你要让他什么?”
崔钰摇摇头,不肯多说,拉着阿姐一起,追上岘哥儿的脚步往家赶。
前些日子。
祖母私下找到他,同他讲:“若是此次你父亲、小叔还没中榜,便送你去县城顾夫子那里开蒙读书。”
崔钰闻言下意识问:“那岘哥儿呢?”
祖母沉默不语。
家里穷,供着两个读书人已非常吃力。再咬牙供一个,都是雪上加霜,怎么可能再供两个?
这种情况,自然要先供长孙。
但崔钰思来想去,他既是长孙,又是兄长,理应谦让。
而且岘哥儿自小脑子就好使,将来必定比自己有出息。
所以,便让岘哥儿去读书开蒙吧。
崔岘回去的时候,里长已经走了。
但,家里的氛围却凝重到了极点。
林氏、陈氏正抽噎着抹眼泪。
崔伯山跪在地上,不停给崔老太太磕头,哀声乞求:“娘,我不读了。我去服徭役,让小弟继续参加今年的院试吧。”
崔仲渊闻言急急跟着跪下:“不可!理应大哥去参加科考……”
他的话没说完。
就见崔老太太突然拿起戒尺,狠狠砸向两个儿子,狰狞着脸尖声道:
“我打死你们两个不孝子!为了能让你们兄弟俩安心读书,你们老子娘这十几年来,从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你们说不读就不读?你们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爹吗?”
“谁再敢说一句不读,我当场一头撞死,去下面找你们爹去!”
这话,歇斯底里中透着癫狂。
崔家兄弟二人心神俱震,颤抖着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林氏、陈氏哭声骤停。
跟在崔岘身后回来的崔璇、崔钰姐弟俩,同样被骇到面色发白。
这是怎么了啊!
唯有崔岘捕捉到‘服徭役’三个字,心头一沉。
前世,他翻阅史书。
看到服徭役、服兵役,心中总会生起淡淡的怜悯,同时庆幸自己生于盛世。
如今一朝穿越,他生活在了‘史书’里,亲自直面古代封建社会的压迫,才真正体会到——
这种阶级森严的扭曲制度,会让普通百姓多么无助。
堂屋里。
见呵斥到了两个儿子,崔老太太沉默着转身回卧房,将压箱底的一个布包小心翼翼打开。
里面是一对金玉手镯。
她掏出手绢,仔细将那对手镯擦拭干净。
一如当年嫁进崔家。
新妇敬茶的时候,婆母也是这样将手镯细细擦拭,笑着戴到她洁白、纤细的手腕上。
数十年匆匆而过,新妇熬成了老妇。
手腕处布满皱皱巴巴的糙皮。
老太太压下眼眸中的追忆与不舍,将镯子收进怀里。
罢了,明知留不住,卖便卖了吧。
从卧房走出来。
崔老太太看着神情凄惨的一家人,平静道:“老大老二继续去温书,其余的不用管,娘去一趟县城。”
陈氏哭道:“娘是不是又要去典当东西?两个人头的徭役钱,可是要十两银子,家里值钱的东西,这些年早就被当光了啊。”
崔老太太置若罔闻,抬脚就往外走。
崔岘不自觉攥紧手掌。
十两银子!
对于这个穷苦的家来说,绝对是一笔非常可怕的支出。
看着一屋子面色凄惶的家人,崔岘心想,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得做点什么。
恰逢这时候,崔老太太走的急,还没出家门,便一个踉跄,差点没稳住步子。
崔岘眼睛猛然亮起来。
好机会!
他十分夸张的发出一声惊呼,跑过去搀扶住崔老太太:“祖母小心,我来扶您!”
“岘哥儿乖。”
崔老太太明显心事重重,见小孙儿如此懂事,心头宽慰不少。
于是。
她下意识就这样被崔岘搀扶着,祖孙两个在全家人的目送下,步履匆匆离家。
许久后。
崔钰第一个反应过来,傻傻道:“阿弟跟着祖母一起去县城了。”
陈氏抹干净眼泪,气道:“这臭小子,一听去县城,比谁都殷勤,看我回来不把他屁股打开花!”
其余人则是没工夫理会这些小事儿。
尤其是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眼睛里尽是哀伤与羞愧。
·
另一边。
崔岘搀扶着祖母出门,刚到村口,碰巧瞧见前面有辆驴车。
赶车那老汉背影瞧着眼熟,像是村里的三叔公。
河西村距离南阳县城有些距离,单靠走路,来回怎么也得五六个时辰。
若是能搭‘顺风车’,一个多时辰便能赶到。
因此,崔岘赶忙喊道:“三叔公,三叔公,等等我们!”
前面赶驴车的老汉闻声停了车:“是岘娃子,咋了?”
崔岘迈开小步子跑过去,气喘吁吁道:“我跟祖母想去城里,刚好瞧见您也要出门,顺路的话,捎带上我们嘛。”
老汉闻言笑道:“顺路顺路,上来吧。”
崔岘道了谢,自个儿爬上驴车,还不忘张罗没及时跟上的崔老太太:“祖母快一点,咱们能坐驴车啦!”
等崔老太太坐上去往县城的车,这才回过味儿来,瞪了小孙子一眼:“数你心眼子多,我何时答应要带你去县城了?”
崔岘讨好般笑道:“祖母放心,孙儿保证不给您惹麻烦。”
说话的同时,他还殷勤来给崔老太太捶腿。
纵然心情沉重,崔老太太也没忍住被小孙子给逗笑了。
她惊奇的想,岘哥儿自从落水之后,看着比以前机灵不少,将来或许会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可惜……
家里这情况,最多也只能再供一个钰哥儿。
崔老太太心中歉疚,对崔岘说道:“待会儿进了城,你跟着三叔公,祖母忙完了,再来找你们。你莫淘气,祖母给你买肉包子吃。”
崔岘对肉包子兴趣不大。
他对即将要去的南阳县城更感兴趣。
穿越来这么些天,一直待在偏僻的河西村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走出村庄。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牛车赶到了南阳县城。
崔岘看着眼前古朴的城门,来往的熙攘人群,眼睛不舍得挪开。
一梦数百年,此刻正式置身于这个陌生的王朝,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恍惚感。
以后他便要在这里,重活一世了。
南阳县是附郭县,隶属于南阳府。
再简单来说,如今的南阳城里,有着知县、知府两套衙门班底。
所以南阳既是县城,又是府城,相对来说,比一般的县城更加热闹、繁华。
进城后,崔老太太只身前往典当铺。
崔岘则是坐着驴车,跟三叔公一起去了集市。
三叔公是来卖鸡蛋、河鱼的。
双方约定好,两个时辰后,在城门外汇合。
沿街一路走来,崔岘默默打量这座热闹的南阳城,眼睛里尽是惊叹。
纸扎铺、刷牙铺、头巾铺、粉心铺、药铺、七宝铺、绒线铺、冠子铺、肉市、菜市、米市……各种铺面琳琅满目,商贩叫卖声不断。
南阳府隶属河南省,文化风俗和开封府相似。
而上辈子的崔岘,曾观看过那幅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
眼前的一切,和画里非常像,颇有种‘人在画中游’的滋味!
商业繁荣,对于崔岘来说,自然是好事。
因为只要发现商机,便能轻松赚到钱。
可他一个八岁孩童,又能做点什么生意呢?
崔岘的目光默默扫过整个集市,有些焦急。
家中情况窘迫,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县城,得珍惜这次机会。
“黄胖!卖黄胖喽,好玩的泥黄胖!”
突然,一道叫卖声传入耳中。
崔岘微愣,随后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泥黄胖,一种泥巴做的陶瓷娃娃。
古代小孩最喜欢的玩具,没有之一。
它等同于古代版的‘手办模型’。
不仅小孩爱玩,大人们也会用黄胖来劝酒。
《东京梦华录》有记载:
“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各携枣饲、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
热闹的集市上。
货郎那声‘黄胖’的叫卖,不仅仅吸引到了崔岘。
也成功吸引了大量小孩哥、小孩姐眼巴巴凑了过来。
“娘,我要买黄胖!”
“我也要,我也要!”
但泥黄胖售价可不便宜,动辄二三十文起步。
若是成色上好、雕刻精致的,五六十文也能卖的出去。
因此,许多家长都舍不得掏这个冤枉钱。
趁着三叔公正在忙活着卖鸡蛋,崔岘挤过去瞧了瞧,随后大失所望。
这做工也太粗糙了点。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无非就是个泥人,进火窑里滚了一遍而已。
甚至都没有上色,瞧着灰不溜秋的。
就这。
那货郎还一副奇货可居的神气姿态:“站远点,不买的都站远点啊,别给碰坏咯。”
崔岘陷入沉思。
以他如今八岁的年纪,贸然做生意肯定不合适。
但如果以黄胖玩具作为切入点,瞬间就合理很多,且不太至于引人怀疑。
可他一没有启动资金,二没有人脉关系,三没有窑炉。
如何做生意?
说到底,还是年纪太小。
“这些黄胖,我全要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崔岘。
哦豁,是富哥!
就见一个模样在十岁出头,穿着名贵绸缎的富家少爷,来到了黄胖摊位,开口直接霸气‘包圆儿’。
果不其然,周围响起小孩们一阵倒抽冷气的惊呼艳羡。
崔岘抬头看去。
这少爷衣着金贵,身材微胖,至于模样么……嗯,是个男孩。
瞧见那富家少爷。
货郎态度大变,殷切笑道:“原来是裴家少爷,失敬失敬!您今日怎么没带仆从?这样,我把黄胖直接送到贵府吧,省的您劳累。”
裴少爷淡淡‘嗯’了一声。
这下,不仅周围的小孩,大人们也跟着侧目。
“竟然是裴家的少爷!”
“难怪出手如此阔绰,裴家可是出了两位举人老爷呢!”
一门双举人?
那别说南阳县,就是纵观南阳府,也绝对算是‘高门’。
看来这小子不仅是个富哥,还是个贵哥啊。
崔岘承认自己酸了。
货郎带着一筐黄胖,喜滋滋跟富贵哥道别,赶往裴府送货。
而狠狠消费了一把的富贵哥本人,则是不顾周遭人的惊叹,独自到街边台阶坐下,神情恹恹。
鬼使神差的,崔岘隐约猜到了对方此刻的处境——
要么离家出走,要么逃学旷课,回去肯定挨骂,但是不回去又实在无聊。
这种时候的富贵哥最容易忽悠……
不是,最容易结交了。
思路打开,谁说做生意一定要跟大人合作的?
像是什么启动资金、人脉关系,在人家富贵哥这都不是事儿!
崔岘略作思索,想起家里那位整日以兄长自居的堂兄,有了主意。
他迈开步子走过去,在富贵哥身边坐下,双手小心翼翼做托举状,仿佛在捧着什么东西。
裴少爷正百无聊赖发呆,瞧见有人过来,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起初,他没有在意对方。
可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身边那人仍旧保持着托举的姿势,一动不动。
裴少爷狐疑转身,瞧见是个身穿粗布麻衣、却粉雕玉琢的俊俏小孩。
目光挑剔的在小孩脸上扫视好几遍,富贵哥心里有点泛酸。
又白又俏,都快赶上自己一半好看了。
察觉到裴少爷视线看过来,崔岘故意露出警惕的表情,将手中虚捧着的‘东西’护在怀里。
富贵哥:?
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没好气的率先开口:“本少爷家里有的是钱,能惦记你那仨瓜俩枣?究竟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搭讪小孩哥第一步:让他主动来找你搭话。
而有些人怎么形容呢……
就是他一开口,你就知道能忽悠住他。
崔岘佯装迟疑片刻,小心把手递过去,不情愿道:“看吧。”
富贵哥随意瞥了一眼。
又瞥了一眼。
随后他莫名其妙道:“你手上什么都没有,让我看什么?”
崔岘压低声音,煞有介事的说道:“笨蛋,这你都不认识,是摩喉罗啊。”
如果说黄胖属于‘普通手办’。
那么摩喉罗就是这个时代的‘高端手办’,手办中的‘泡泡玛特’。
《醉翁谈录》有记载:“京师是日多博泥孩儿,端正细腻,京语谓之‘摩喉罗’。小大不一,价亦不廉。或加饰以男女衣服,有及于奢华者,南人目为巧儿。”
和制作粗糙的黄胖不同。
摩喉罗娃娃模样精致,且如真人一般穿戴服饰。
是京师里王公贵族小孩都争相追捧的稀缺玩具。
骤然听到‘摩喉罗’,裴少爷显然吃了一惊,随后不屑嘲笑:“本少爷眼睛又不瞎,你手上分明……”
话还没说完。
崔岘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帮我拿一下摩喉罗。”
啊?
哦哦。
裴少爷话被打断,下意识手忙脚乱‘接’了过来。
这次轮到崔岘笑他:“既然你不相信我手里有摩喉罗,为什么要接住它?”
裴少爷脸色一僵,随后恼羞般做了个丢弃的动作:“胡说八道,本少爷才没接。”
崔岘见状提高声音道:“你砸坏了我的摩喉罗,赔钱,五两银子!”
讹诈,这绝对就是讹诈吧!
富贵哥虽然人傻钱多,但断然不肯吃这种闷亏。
他眼珠子一转,学着崔岘先前的样子,往怀里掏了一把‘空气’递过去:“赔就赔!这是十两银子,都给你了!”
说完,裴少爷洋洋得意看向崔岘,等着他气急败坏。
未曾想。
崔岘还真把那‘十两银子’收下,对着富贵哥郑重抱拳:“我闯荡江湖八年,带着摩喉罗走街串巷,试探了无数英雄好汉,你是头一个愿意赔我钱的!还出手阔绰,给了足足十两!”
“你真好,我要认你当大哥!”
什……什么?
裴少爷被这个神展开惊呆了,瞠目道:“认我当大哥?”
崔岘眼神坚定,目光崇拜:“自然!因为只有像你这样,大气,敞亮,豪爽,俊俏,正直,君子气概十足的男人,才配做我的大哥!”
裴少爷被这一波直白又火辣的彩虹屁给吹爽了。
脸蛋黑里透红,浑身酥麻,甚至有种遇到人生知己的畅快感。
这世间,终于有人辨别出他裴坚是块璞玉了!
于是,裴少爷微红着脸忸怩道:“其实我也……也没你说的那么优秀啦。”
崔岘看富贵哥这姿态便知,这把稳了。
想跟大人亲近,要学会把对方当小孩。
想跟小孩亲近,要学会把对方当大人。
作为前世的成年人,如今的小孩子,崔岘可太会拿捏这种臭屁富贵哥的心思了。
他想趁机再给‘大哥’吹上一波。
结果远处三叔公卖完了鸡蛋,见他不在身边,急切道:“岘娃子,岘娃子!咱们得去城门处,找你祖母了。再晚些,天要黑咯!”
“这就来咯!”
崔岘只能应了一声,往回跑。
片刻后又停下脚步,转身冲裴少爷郑重说道:“大哥,小弟叫崔岘,家住河西村东边第三户,门口有棵大槐树!”
“以后你有事儿,随时来招呼。小弟今日还有事儿,先走了啊。还有,我与大哥一见如故,大哥在我的心目中,就是最优秀的!”
他目光炯炯,眼含崇拜。
裴少爷被夸得脸热,不自觉便挺直胸膛,摆起了‘大哥’的姿态:“你既做了我小弟,那以后就要稳重行事。去吧,我改日派人去寻你。”
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小子来说,你说你有摩喉罗,都不见得能诓骗住他。
更别提崔岘目前没有摩喉罗。
但你要说认他当大哥——那你小子有福啦。
以后‘大哥’但凡有口吃的,都能愿意忍痛分你半口。
所以先不着急,留条钩子在。
以后迟早跟着‘大哥’混,做点生意赚些钱,还不是手拿把掐。
崔岘走了。
裴坚留在原地,傻乎乎一直红着脸憨笑。
他怎么都想不到,今日和母亲吵了一架,赌气甩开仆从离家出走,竟然莫名其妙收了个小弟!
就是这小弟有点笨。
一听说给十两银子,就马上认‘大哥’。
好歹,真收到钱了再认嘛!
但小弟说话好听,还发现了自己这么多优秀的点。
罢了罢了,下次见面,给他十两银子又何妨!
谁让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为人豪爽呢!
笑容灿烂的裴坚没有发现。
其实裴家的老管家、以及仆从们,一直在远远跟着他,生怕他出事儿。
集市斜对面的巷子里。
“去查一查,刚才跟少爷一起玩耍的小哥,是哪家的。”
管家看着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的小少爷,由衷感慨道:“许久没见少爷笑的这么开心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崔岘忙着忽悠富贵哥的时候,崔老太太熟门熟路去了典当行。
进去前,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尽力让自己看着体面些。
进去后,她撒泼嚎啕大哭许久,终于让掌柜神情不耐的同意,多典给她半两银子。
崔老太太揣着银子出门。
留在典当行里的,不仅仅是那对金玉手镯,还有她一文不值的尊严。
但好在,两个儿子可以不用去服徭役了。
这一次……他俩说不定就能中呢!
崔老太太深吸一口气,细细整理好仪态。
回去路过包子铺的时候,她一咬牙,买了三个肉包。
至于她自己,连个一文钱的馒头都没舍得买。
强忍住饥饿匆匆赶至城门外,驴车已经在等着了。崔老太太上了车,笑着问道:“岘哥儿今日乖不乖?”
三叔公一边赶驴车,一边笑:“放心,岘娃子乖着嘞。”
于是崔老太太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既然三叔公都说你乖,那祖母奖励你吃肉包子。”
崔岘的视线从祖母身上扫过,在对方隐隐泛红的眼角处停留片刻,心中酸涩。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惊喜的接过肉包狠狠咬上一口,含糊道:“香!谢谢祖母!”
随后,崔岘又把肉包递过去:“祖母也吃!”
崔老太太象征性咬了一小口,看着被肉包香迷糊的小孙子,无声的笑。
·
那日,崔老太太和崔岘很晚才归家。
但她一回来,便让整个家都安定了。
“明日,娘去把徭役钱交了。老大老二安心温书,过些天照常去参加院试。”
崔老太太笑着说完,又把两个肉包递给崔钰、崔璇:“吃吧,岘哥儿吃过了,这是给你俩的。”
“谢谢祖母!”崔璇眼睛放光。
就连崔钰都惊喜的合不拢嘴。
姐弟俩心思通透,开心又乖巧的吃包子,试图缓和家里凝滞的氛围。
大伯母林氏狠狠松了口气,点燃起油灯。
相公不用去服徭役了!
在昏暗灯光的辉映下,崔老太太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眉眼带笑,连脸上的褶皱都平添了几分温柔。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在卧房里读书,没敢出来。
但听到母亲的话,读书声霎时高亢了许多。
陈氏想到了什么:“娘肯定还没吃饭吧,我去庖厨——”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崔老太太打断:“我吃过了,你俩回房歇息吧。”
陈氏和林氏讷讷对视。
她俩心知肚明,婆母多半是舍不得花钱在外面买吃食的。
只是两个儿媳谁都没再多说,林氏去烧热水,陈氏简单做了个面汤,一同送去了崔老太太房里。
堂屋。
崔岘默默看着祖母蹒跚着脚步回房,心想,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从最开始穿越来,以‘外人’的身份,默默打量这个陌生的家。
到如今,他正无意识一点点融入这个家里,并且发自内心想为这个家付出,希望这个家越来越好。
只是做‘玩具生意’这事儿,崔岘没有跟家里人提。
一来,他还不确定,是否能真正搭上富贵哥这条线。
二来,他太年幼。
成年人面对小孩,总会下意识带着‘俯视’的姿态,尤其是崔老太太这样性格古板的。
若是崔岘敢开口说自己想做玩具生意,还忽悠了举人老爷家的公子哥,那么等待他的,绝对是一顿‘竹笋炒肉’的毒打。
所以多说无益。
等赚到钱拿回来,自然能帮衬到家里。
这一晚,崔仲渊和崔伯山读了很久的书。
陈氏也没心情教训擅自跟着去县城的儿子,总是翻身,睡不安稳。
后半夜睡觉的时候,崔岘听到崔仲渊在小声啜泣。
迷迷糊糊间,他主动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崔仲渊的手。
崔仲渊哭声骤停,反手将儿子的手攥紧。
黑暗中,谁都没说话。
崔岘感受着手掌被攥紧的滋味,后知后觉的想,大概……这就是父亲?
‘大哥’都认了,现在属于是‘债多不愁’,再多个爹又何妨。
是以,他迟疑着小声唤道:“爹?”
崔仲渊应了一声。
崔岘两辈子加起来,头次喊人‘爹’,本就有些窘迫,实在不知道喊完了该说些什么。
完全没有忽悠‘大哥’时候的游刃有余。
最后,他只能硬起头皮干巴巴宽慰崔仲渊:“莫哭,你既努力,又聪慧,此次必定能中。”
房间里一阵沉默。
接着。
崔仲渊松开儿子的手,翻了个身嘟囔道:“睡吧。”
崔岘:“……”
真是难搞哦。
·
此后半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崔家的氛围也越来越紧绷。
直到院试开始前一天中午,崔老太太授意大伯母林氏,将那块肥美的腊肉炒了。
整整一大盆腊肉炒水芹,看着油光锃亮。
菜端上桌的刹那,整个屋子里香飘四溢。
这诱人的肉香味儿,甚至短暂冲淡了崔家紧绷的气氛。
一大家子围桌而坐,眼冒绿光。
连崔老太太都没忍住在咽口水。
天知道家里饭桌上多久没见过荤腥了!
动筷之前,崔老太太觑了一眼林氏。
林氏会意,压低声音道:“娘放心,大门已经关紧了。”
崔老太太这才说道:“开饭吧。”
这顿饭,吃的非常安静,但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满足。
因为香啊!
崔岘也吃了好几大片腊肉,果真肉质肥美,比现代社会的饲料注水猪肉好吃多了!
这大概是没有科技与狠活的古代,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吧。
饭后。
崔璇把嘴角的油渍舔干净,感慨道:“真想顿顿都能吃腊肉啊。”
看出来了,这是个标准的大馋丫头。
崔老太太笑着接话:“等你父亲、小叔高中,咱们崔家,指定不缺肉吃。”
一句话,把缓和的气氛又拉回了现实。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互相对视,郑重道:“娘放心,儿子一定竭尽全力!”
崔老太太眼含期待,但最后只是说道:“尽力就好,进了考场身体最要紧,去吧。”
吃过这顿中午饭,兄弟二人便要出发,夜里去南阳县城留宿。
明日一早,直接去贡院参加院试。
这点其实还是很方便的。
不像南阳府下辖其余县的学子,还要耗时数天,来南阳赶考。
当然若是崔家兄弟通过院试、府试中了秀才,后面还有乡试。
届时,便要离开南阳府,赶往河南的首府——开封府去参加考试。
若是乡试再中举,将来还得跋山涉水数千里,去京城参加会试、殿试……
算了,先别参加了。
因为崔家兄弟再次落榜了。
赶考出发前那天,他俩放出豪言:此次必中。
结果考完回来,二人脸色苍白言辞闪烁,双双躲在屋子里不肯出门。
崔老太太日日惦记着放榜,又害怕放榜,甚至不敢问一句儿子考得如何。
等县衙放榜那日。
崔老太太亲自和两个儿子一起去了。
衙门外人挨人、人挤人。
有中榜者喜极而泣,有落榜者嚎啕痛哭,可谓人生百态。
崔老太太急切的挤了进去,眯起老眼,神情希冀的一遍又一遍看榜。
她勉强识一些字。
但却始终无法在红案榜上找出自己两个儿子的名字。
良久后,崔老太太终于放弃,站在人潮里崩溃大哭:“没中,还是没中!为什么,老天爷,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羞愧难当,面无人色。
周围人纷纷看向他们,不胜唏嘘。
“那是崔家兄弟吧,考了十年,还是不中!”
“唉!只能说这崔家,就没那个命。”
“是啊,趁早认命吧。”
伏牛巷。
青石板地面一尘不染,明明身处闹市,却又无半点喧嚣。
一条宽阔洁净的河流,从巷子后方蜿蜒流淌而过,河岸两侧杨柳依依,景色美不胜收。
南阳人称其为:白河。
而这条沿白河而建的伏牛巷,便是南阳县城最富硕的‘贵人巷’。
县城里有点名头的士绅、富户们,都住在这里。
一门双举人的裴府,毫无疑问是伏牛巷里最尊贵的人家之一。
但此刻,裴家三进大宅的主院里,却一阵‘鸡飞狗跳’。
不出意外,是小少爷裴坚又在闹幺蛾子。
约莫半月前,裴坚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不说,还赌气不去学堂。
此事被裴家老夫人,也就是裴坚的祖母知晓后,禁了小少爷半个月的足。
但小少爷这次,是铁了心不打算念书,被禁足也不服软。
甚至还计划着偷偷翻墙溜出府!
当然,因为院墙太高,没成功。
只是府里下人都听说了,坚哥儿最近一直念叨,扬言自己做了人家‘大哥’。
据说小少爷外面那位‘小弟’说话好听又仗义,所以他准备叛出裴家,去投奔那小弟去。
凡是听到这话的人都很无言。
裴老夫人习惯了小孙子时不时兴妖作怪,当即简单粗暴给出解决办法:“要小弟是吧?找,去给他找!祖宗唉,只要他愿意去读书,怎么着都行!”
但大人哪里能吃透小孩儿的心思。
按照裴老夫人的理解,小弟,那便是‘跟班儿’、‘书童’的意思。
于是,十几个跟小少爷年纪相仿的男孩,被送进了裴府。
裴老夫人对小孙子说道:“挑吧,这么多小弟,你随便挑。”
裴坚看着那一排‘小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这个太黑。
那个太壮。
这个瞧着很笨……嗯,笨点行,但太笨了,不会说好听话。
更不会捧着‘空气’说自己有摩喉罗。
总之,都没一点小弟该有的样子!
裴坚嫌弃的挑了一圈,表示拒绝:“不必了,我有小弟,而且这些人跟他都没得比。”
那个‘不惜叛出裴家都要去投奔’的小弟?
裴老夫人闻言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忍住不耐说道:“你那小弟,家住哪里?我让管家去打听打听,合适的话,聘来予你做书童。”
当日,管家见那小哥儿与少爷相处极好,曾派人去打听过崔岘。
但崔岘并非南阳县城人,管家没打听到。
听到祖母这话,裴坚眼睛亮起来,但很快又摇头:“他既选择认我当大哥,我岂有让他来给我做仆从的道理?”
书童,只是说的好听,但本质上其实就是仆从下人。
如今的仆从分为两种。
一种是家境贫寒,被父母卖掉,签了卖身契的奴仆。这种奴仆没有人身自由,属于主家的私产,一辈子都要为主家服务。
另一种是不签卖身契,主家聘请来干活儿,双方属于雇佣关系。
但不管哪种,终究都是下人。
小少爷裴坚自小生活优渥,性格难免骄纵,鲜少有如此为别人考虑的时候。
裴老夫人心中惊讶,不动声色道:“你先把地址说出来,我让管家去打听。再者,人家是否愿意来做书童,还是两说呢。”
裴坚一想也是,便说了。
管家马不停蹄的去打听。
打听到的消息让裴老夫人、裴坚都很是吃惊。
这小弟,还真有点来头!
因为他姓崔。
二十多年前,崔家在南阳县也算是名门,家里有位举人老爷,妥妥的清贵之家。
只是后来因为一些缘由,逐渐没落。
崔家便从南阳县城,搬回了曾经起家的村子,河西村。
裴老夫人陷入回忆,喃喃道:“算算年纪,崔家那位举人老爷,应该是你小弟的太祖父。他的太祖父可是位了不起的人,还曾经指点过你祖父学问呢。”
“哦对,还有你小弟的祖父,以前也是南阳县城有名的大才子,年纪轻轻便是秀才公,学问比你祖父都要好。可惜……唉。”
可惜,天妒英才。
崔家一位举人老爷,一位秀才相公,先后去世。
风光无限的崔家,便这样迅速没落了。
老管家也是无限唏嘘:“竟然是举人之家,真是没想到。那老崔氏为了供两个儿子读书,耗光了家业。听说此次院试,崔家两个儿子又没中。一家人窝在河西村,日子过得清贫艰难,饭菜常年不见荤腥,还总被人嘲讽说闲话。”
裴坚听得拳头都硬了。
谁敢嘲讽他小弟?
是了,崔岘看着瘦小孱弱,脑子又笨,家里还穷,肯定经常被人欺负。
要不能一直找‘大哥’吗?
找大哥的目的,当然是求大哥为他主持公道啊!
结果自那日两人分别,裴坚被禁足,竟没有第一时间去打听下小弟的难处。
自己这个大哥,做的实在太不称职了!
裴坚心中愧疚,急切的对裴老夫人说道:“祖母,求您了,快去崔家把我小弟请过来!但是不许让他签卖身契,也不许签雇佣契书,不让他做书童,让他来做我小弟就行!以后每月,给他五两,不对,给他十两俸银!”
裴老夫人没吭声。
她是成年人,看待问题不似小孩那么简单。
既然知道崔家是清贵之家,不是田地里的泥巴农户,那就得给人家应有的尊重。
贸然登门,问人家愿不愿意让孩子出来做书童,实在太过唐突了!
而且雇佣契书还是要签的。
你连契书都不签,还每月给十两俸银,那人崔家一听,铁定以为遇上了骗子。
再者说,哪有一个月给高达十两银钱做俸禄的啊!
裴老夫人在想怎么圆润的处理这个事情。
但裴坚急了。
他担心自己小弟啊,见祖母一直不开口,以为祖母不同意此事。
于是咬牙说道:“祖母,您还磨叽什么呢!快去把我小弟请过来,大不了……大不了我答应你去族学继续念书!”
裴老夫人惊呆了。
一屋子的下人们也惊呆了。
天菩萨哟!
裴坚五岁开蒙,如今11岁,整整六年,天天厌学!
这还是小少爷人生头一次,主动说要去读书。
少爷那位‘小弟’,魅力这么大的吗?
裴老夫人率先反应过来,神情激动的看向管家:“愣着干什么,去,快去河西村请人啊!备一车米面粮油蛋肉,登门后务必要客气说明来意!”
“就说咱家少爷缺个玩伴,请他家小哥来府上作陪,不必签卖身契,雇佣文书……算了,也不必签了!但照常领月钱,每月给,给五百文吧,太多了容易遭人眼红,而且给太多崔家也不见得愿意要。”
裴坚本来嫌弃每月五百文太少。
但听完祖母最后一句话,他顿时改口说道:“那再拿十两银子带过去,从我的账面上支,那是我答应好给他的。”
打碎的‘摩喉罗’虽然是‘假的’。
但大哥的心意,是真真的啊!
裴老太太这次痛快的很:“准了。”
老管家喜滋滋的领命去办差事。
整个裴府上下一片喜庆。
小少爷终于肯读书了!
主家老夫人心情大好,还给仆从们都赏了喜钱。
那位‘少爷的小弟’还没进门,就已经成功获得了整个裴家上下所有人的好感。
并且期盼他赶快进府。
唯有裴坚心情悲切。
大哥难当啊!
为了小弟,他真的妥协了太多呜呜呜呜!
崔老太太是被两个儿子抬回家的。
因为气急攻心,伤心过度,她在县衙红案榜前哭晕了过去。
这一路,她听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认命。
回家后。
村子里的人来探望她,也都劝她‘认命’。
咱们都是乡间田野地里的泥巴腿子,天生伺候庄稼的命。
何苦折腾着非得读书呢?
崔老太太木着一张脸,任由别人念叨,却始终不发一言。
等外人都走了。
老太太把全家人都喊来,平静道:“崔家以前不是泥巴腿子,以后也绝对不能是泥巴腿子。”
没等其余人开口。
老太太指向外面,浑浊的泪水自眼眶向外流淌:“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对我有怨言,不想读书了,想种庄稼过安生日子。”
“可是你们出门看看,那能长出庄稼的泥巴田地,才是最会吃人的陷阱牢笼,一脚踩进去,祖祖辈辈都出不来了啊!”
她声音凄厉。
崔岘怔怔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异常震撼。
一个未开蒙的古代乡野老妇。
得吃过多少苦难,经历过多少岁月的鞭笞,才能说出这番话啊。
人们常说:云贵川的十万大山,是困住无数人一生的梦魇囚牢。
但河南一马平川的田地,对于穷苦百姓们来说——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十万大山’呢?
“如今人人笑我老崔氏癔症,泥巴腿子妄想桂榜高中。但短短二十年,他们便不记得,曾经的崔家,出了一位举人老爷,一位秀才相公。”
“他们凭什么说崔家是泥巴腿子!崔府的大门外,曾经还挂着举人之家的牌匾!”
“伯山、仲渊,娘这些年时常想不通啊!你们祖父,是南阳府读书人都敬重的举人老爷,你们的父亲,也是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
“可怎么到了你俩这里,就次次落榜呢!”
崔老太太泣声质问。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如鲠在喉。
他们也确实在努力读书,可……就是读不出个名堂啊。
唯有崔岘心中有数。
大伯、父亲本来天资就一般,只懂读死书,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再加上没有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如何中榜?
寒门难出贵子,便是这个道理。
崔老太太眼神失望的看着两个儿子。
许久后又颤声回忆道:“当然,也不全然怪你俩,娘知道,这些年你俩心里也苦。当年你们祖父远赴江浙做县令,却遇上倭寇作乱,为守城护住百姓,你们祖父祖母因此牺牲。”
“那个时候,你俩还小。你们父亲……你们父亲他远赴浙江奔丧,回来后心神俱损。”
“再后来出了孝期,你们父亲不顾身体虚弱,强行去开封参加乡试。然后……然后熬垮了身体。”
“乡试开考后,贡院闭门不开,纵然是考场走水,考生暴毙,也断然没有开门的道理。可那九天六夜的考试,是真能把人给熬没了啊!”
“当时,你父亲自知身体已到大限,苦苦哀求提调官将其隔着院墙丢出考场。”
“因你们祖父抗倭战死,当年的主考官,破格开恩,同意了你们父亲的请求。”
“我闻讯赶至,甚至都没来得及哭,你父亲躺在考场外狰狞着脸,死死攥着我的手,说……说……”
说到这里,崔老太太哽咽到失声。
崔伯山哭着道:“娘,别说了,别再说了!”
“你们父亲他说,哪怕倾尽家财,也要让伯山、仲渊读出个名堂,否则他死不瞑目!这杀千刀的男人,也是狠心,真睁着眼睛就去了。”
“他那话,至今都在我脑子里念叨,这么多年一刻都不停歇。”
崔老太太没有理会儿子,继续颤声道:“我年纪轻轻便成了未亡人,本就悲痛。偏偏你们那好二叔,欠了一大笔外债,嚷嚷着要分家。你俩年幼,娘是寡妇,只能任他欺负。”
“在族老们的见证下,娘替他还债,又咬牙分了家。卖了崔家的大宅,卖了字画家具,卖了数百亩良田。七成给他,我们留下三成。”
“再往后这些年,我们搬回到河西村。为了供你俩读书,再加上娶妻,家里能卖的,不能卖的,娘都卖了。”
“县城里每家典当铺的掌柜,都认识我,也都笑话过我。”
“甚至南阳县城里,都将癔症的老崔氏当做谈资。”
崔老太太惨然一笑,问道:“伯山,仲渊,你俩说,娘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你俩不读了,以后娘下去,有什么颜面见你们爹,见你们祖父祖母?”
听祖母说起当年事,崔岘想,原来崔家以前还真风光过。
可惜,结局令人唏嘘。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齐齐跪下。
崔仲渊哭道:“娘,我们读,继续读!我跟大哥一定会考中的!”
两个儿媳默默垂泪。
崔钰、崔璇姐弟俩也跟着哭。
昔日种种不幸遭遇,让这个家被苦难侵蚀到千疮百孔,底色遍布伤痛。
崔岘心头发堵。
他想,十几天过去,富贵哥那边仍旧没信儿。
要不,先主动跟家里提去县城读书的事情吧。
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完了。
但没等崔岘开口。
他听见祖母说道:“读,书是一定要读的。伯山,仲渊你俩要继续读。娘想着,钰哥儿今年9岁了,再不开蒙就迟了,也一并送去读书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
崔岘也是一怔。
原来,方才崔老太太说了那么多,铺垫了那么多,目的是为了让钰哥儿读书。
崔钰飞快看了一眼旁边的崔岘,正准备回绝。
大伯母林氏最先反应过来,抢先哭道:“娘,家里已经这样了,实在供不起了啊!”
陈氏也道:“大嫂说的是,如今家里饭菜常年都不见荤腥,再供一个,咱一家人还怎么活?”
崔仲渊开口欲劝。
崔伯山伸手压下弟弟的肩膀,难得出言拒绝了老母亲:“娘,日子还得过下去,若是您执意打算让钰哥儿开蒙,那我不读——”
崔老太太一改方才的哀痛,厉声打断大儿子:“不行!你要读,老二要读,钰哥儿也得读!我老婆子嘴里一天省一顿饭,也要把钰哥儿供出来!”
这话简直听得全家人心头绝望。
而裴府的老管家,便是这个时候登门的。
“敢问可是崔家?我乃裴府的管家。此次贸然登门,是受东家所托,请贵宅崔岘小哥,予我家小少爷做书童。”
老管家站在大门外,声音诚恳,客客气气说明来意。
为避免误会。
管家还特地解释道:“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崔岘小哥名义上来做书童,实则是来给我家小少爷,做个玩伴。”
书童?
听到这话,其余崔家人还在茫然。
崔钰最先慌了。
他第一时间回想到,祖母前些天问他要不要读书,他反问岘哥儿怎么办。
祖母沉默不语。
难道……
家里钱不够,为了让他读书,祖母把岘哥儿卖了,去给裴府少爷做书童换银钱?
现在裴府管家来带岘哥儿走!
崔钰越想越觉得是这种可能。
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声看向祖母哭诉道:“祖母,你把岘哥儿卖了?我不同意!要卖的话,你卖掉我,让阿弟去读书吧!”
崔仲渊、陈氏闻言脸色大变,急急将儿子护在身后。
老太太把岘哥儿卖掉了?!
其余崔家人同样神情惊骇。
“娘,您把岘哥儿卖了?”
崔仲渊大声质问。
被问懵了的崔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来,恼怒道:“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要卖岘哥儿!”
家里穷,读书只能供长孙,已然是偏心。
但她怎么可能做出卖孙子的事啊!
崔钰闻言,哭声骤停。
其余神情惊恐的崔家人,也都松了口气。
唯有崔岘猜测到,这管家,应该是‘大哥’派遣来的。
看来,当日那几声大哥,没白叫啊。
崔岘看向满脸‘护犊子’的娘,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爹。
再看看第一时间跪在祖母面前,宁肯被‘卖掉’也要换回阿弟的崔钰,只觉得心中暖意盎然。
谢谢你们,满足了我对一个温馨小家的所有美好幻想。
原来这便是家,是亲人。
真好。
而这样美好的家——
上辈子孤儿出身的崔岘,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它日渐贫穷、被苦难支配、折磨呢?
穿越过来后,他唯一仍有纠结的点在于:自己究竟是谁。
但从今日,从此刻起,崔岘想,不重要了。
便让前世因果随风去。
往后,他便是河西村、崔家的崔岘。
他将延续祖辈的荣耀,扛起崔家光复门楣的重担。
想通了这些。
崔岘仿佛无根的浮萍,在这个陌生时空下的大梁王朝,找到了自己落地生根的锚点。
于是他整个人越发鲜活,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见一家人仍旧在怔愣。
崔岘轻声开口提醒:“八成是有什么误会,不如请裴府管家进来仔细问清楚。”
对对!
请进来问一问不就清楚啦。
大伯母林氏一拍脑袋:“我去开门。”
结果一开门,整个崔家人都被震慑住了。
因为裴府管家登门,带了礼。
一整大车的厚礼!
大米、白面、猪肉、鸡蛋、活鸡活鸭、猪油……堆满了一整车。
甚至还有两匹溜光水滑的上好布料!
崔家这些年是真穷。
是以,这一车的厚礼,给人极强的冲击力。
林氏人都看傻了,眼珠子直愣愣看着那一车的东西,心脏扑通扑通跳动。
这是什么意思?
给他们崔家送的礼?
不……不能吧!
结果下一刻。
就见老管家张罗着两位家丁,把那一车厚礼,拉进了崔家院子。
老管家先是同开门的林氏客气点头示意,随后看向崔老太太,笑道:“贸然登门,实在唐突。这是主家特地吩咐,给贵宅备的薄礼,还请务必收下。”
哎呦,亲娘唉!
这还‘薄礼’呢?
林氏听得直咂舌,崔家兄弟、陈氏等人也都眼馋的很。
但馋归馋,谁都没开口说收下。
天上不会掉馅饼,听方才这老管家的话,似乎是冲着岘哥儿来的。
崔老太太目光从那辆‘礼车’上艰难挪开,对裴府管家涩声苦笑道:“说来不怕您笑话,我们贫寒之家,缺衣少食,这一车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实在担不起‘薄礼’二字。”
“但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这些礼,我们不能收,请劳烦再带回去吧。”
“还有,我想问问,您方才提起岘哥儿,可是因为我这小孙子年幼,有冲撞到贵府的人?若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我必定关起门来好好规训……”
老太太话说的客气。
面上看似贬低自家孙子,但实则句句都在护短。
因为对方自称来自裴府。
南阳一门双举人的裴家,崔老太太自然是听过的。
但让整个崔家都瞠目的是。
听到崔老太太这话,老管家脸色骤变,惶恐解释道:“不不不,老夫人您误会了!崔岘小哥没做错什么,他好着呢!”
“不仅我家小少爷,还有我家老夫人,包括裴府上下,都感念崔岘小哥儿。也怪我们唐突造访,您可千万别怪罪崔岘小哥啊!”
啊。
啊?
这话,把包括崔老太太在内的全家人都说懵了。
他们难以置信的看向崔岘。
崔岘眨眨眼,无辜的和家人们对视。
老管家的话还在继续。
“前些日子,我家少爷和崔岘小哥一见如故,玩耍的非常开心。后来回去后,心里一直惦记着崔岘小哥。”
老管家言辞诚恳:“是以,老夫人让我备一车礼登门,想请崔岘小哥来府里,跟小少爷做个书童玩伴。”
“您请放心,我们老夫人特地嘱托了,不是让小哥签约卖身契,也不必签雇佣契书,小哥只管住进来,每月给您开五百文工钱。”
每月五百文?!
崔家三个女人织布,累死累活俩仨月,也不见得能挣到五百文啊!
岘哥儿才八岁,都有人开每月五百文工钱了!
而且还备了一大车厚礼亲自登门来请!
崔家人听傻了。
崔岘也有些惊讶——他是真没想到,大哥竟然如此豪爽。
既送了礼,又解决了‘工作’,还包吃包住。
好家伙,就差直接给钱了。
但很快,崔岘就知道自己思想‘窄了’。
大哥是真大哥,不仅送礼送工作,钱也照送!
老管家滔滔不绝说完,见崔家人没有反应,心里有点着急。
随后他一拍脑袋,又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哦对,您瞧我这记性!这里还有十两银子,劳烦您务必收下。”
天呐,多少?
十两银子!
能抵两个人的徭役钱。
崔家目前掏空了家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不妥不妥!”
崔老太太被这一连番的大手笔惊到晕晕乎乎。
她强忍住理智说道:“这礼,这钱,我们都不能收。至于您的来意,我已悉知。但岘哥儿还小,实在担不起如此厚爱,容我们再思量思量。”
说是不签卖身契、甚至不签雇佣契书。
但小孙子才八岁啊。
这么小的年纪就离家赚钱,老太太到底是舍不得。
老管家闻言很是遗憾,但眼中满是欣赏、敬佩。
他自然看出这个家困顿潦倒,但即便这样,也没有轻易被财帛打动。
清贵之家,虽说贫困,但自有风骨。
难怪崔岘小哥能合小少爷的眼缘。
心中暗自敬佩,管家态度越发和煦,笑道:“老夫人此言差矣,这十两银子啊,您拒绝不了。因为这不是给您的,是我们小少爷按照约定,给崔岘小哥儿的。”
“至于这一车礼,您若是不想收下,那就权当寄存在贵宅吧。我家小少爷,一直盼着崔岘小哥赶紧搬去府里呢。”
“您今日不必着急回绝,再考虑考虑,若是同意了,来裴府递个话,我即刻便来接崔岘小哥。”
“若是最后您还是不同意,也无妨。但那就得换我们裴府叨扰您了,因为小少爷想搬过来,和崔岘小哥一起玩耍,到时候,还望您万勿嫌弃。”
“小少爷饭量大,能吃,这一车估计都不够嘞。届时,免不得还要再拉两车过来。”
不愧是高门大户的管家,说话就是漂亮。
说完话,老管家不由分说,把那十两银子塞给崔岘。
然后,他就这么走了。
崔家院子里。
一家人还处于震撼当中,半点没有先前沉痛苦闷的氛围。
十两银子,外加一整大车米面粮油布就在眼前,这谁还痛苦的起来?
不笑出声都是好的!
这柳暗花明的大转折,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林氏甚至怕人惦记,鬼鬼祟祟把大门关上。
随后。
一家老小齐齐看向了崔岘,目光中满是惊叹。
陈氏单手虚托住肚子,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岘哥儿,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你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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