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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寡后,我成了新帝的娇软外室

阮玉仪 著

现代都市连载

阮玉仪木香是武侠修真《新寡后,我成了新帝的娇软外室》中涉及到的灵魂人物,二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看点十足,作者“阮玉仪”正在潜心更新后续情节中,梗概:玉仪本是贵女,却因父兄亡故家道中落,只能投奔远亲程家。程家表哥玉树临风,新科状元,与玉仪郎情妾意便结了良缘。可谁曾想新婚当夜被郁王邀去商谈要事,好好的新郎官坠下山崖尸骨无存。玉仪成了寡妇,她自知命苦,安然守寡。然一年后她名义上的相公居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身怀六甲的女子。相公和婆母都警劝玉仪,对方是当朝公主,身份高贵,定然不能做妾。要么她做妾,要么主动和离,嫁给程家痴若稚童的二表哥。......

主角:阮玉仪木香   更新:2023-12-13 05: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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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阮玉仪木香的现代都市小说《新寡后,我成了新帝的娇软外室》,由网络作家“阮玉仪”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阮玉仪木香是武侠修真《新寡后,我成了新帝的娇软外室》中涉及到的灵魂人物,二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看点十足,作者“阮玉仪”正在潜心更新后续情节中,梗概:玉仪本是贵女,却因父兄亡故家道中落,只能投奔远亲程家。程家表哥玉树临风,新科状元,与玉仪郎情妾意便结了良缘。可谁曾想新婚当夜被郁王邀去商谈要事,好好的新郎官坠下山崖尸骨无存。玉仪成了寡妇,她自知命苦,安然守寡。然一年后她名义上的相公居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身怀六甲的女子。相公和婆母都警劝玉仪,对方是当朝公主,身份高贵,定然不能做妾。要么她做妾,要么主动和离,嫁给程家痴若稚童的二表哥。......

《新寡后,我成了新帝的娇软外室》精彩片段


主仆两人哭作一团,木灵到底是年纪小些,被她们勾得也哭了起来,俯身也拥了上去,“小姐,我也不要嫁人——”

她哭得极动感情,生怕被阮玉仪弃了去似的。

阮玉仪有些无奈,反而被她一搅和,心绪平复了些。她拿自己的脑袋碰了下木灵的额角,温声道,“好了好了,随你便是。”

她其实知道,木灵怕是见到过她嫁人的处境,便以为成亲是件苦差事。倒也不能如此以偏概全,世间两相偕老的也是不少,而她落此境地,不过是识人不清。

眼下饶是木香,也被她逗乐了,唇角微微弯起,身上的不适也消泯几分。

此处毕竟不是呆人的好地方,几人便打算回了院子再言其他。

木香忽地要站起来,一直跪坐着不觉得,这会儿却感知到小腿发麻得紧,加之身上也失了气力,便由木灵扶着,缓步回了东厢。

在几人离去后,一直藏于耳房侧边的程行秋踱了出来,目光遥遥地落在那个窈窕的身影上。他负手而立,手心攥着的,是一枚不知用于何处的钥匙。

东厢房。

木香被安置着歇下,阮玉仪本想请来府医给木香瞧瞧。可遣去请人的婢子却孤身去而复返,说是长公主身子不适,将府医唤去请脉了。

昭容有着身子,又有谁敢怠慢,这么一来,府医自是顾不上东厢这边了。

她总是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的,可昭容今日之举,着实是未曾给她们的关系留下缓和的余地。眼下昭容却又刚好要了府医去,叫她不得不多心。

阮玉仪这会儿委实是希望,他一个能掰成两半使的。

木香上了床榻后,便沉沉昏睡过去了,连阮玉仪过来也不知道。

院中供几个婢子使的是大通铺,这会儿旁的人都各忙各的去了,也便让木香横着睡下,一来方便照顾,二来也叫她睡得舒坦些。

“木灵,去备些吃的来罢。她怕是自昨晚起便未曾用过吃食,可别饿伤了身子。”

寻常百姓家只是一日两餐,可木香跟着阮玉仪,素来是三顿的,现下还有一个多时辰便是晚膳了,可不肚饥得慌了么。

木灵应下,正待出门,一边的青黛却上前道,“少夫人,不若奴婢去准备罢,木香姑娘肚里空久了,是不好直接吃那些实的下去的。正好奴婢会熬粥。”

阮玉仪转脸,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个青黛,不过细细一想也是,院子里活计的安排一向是木香在管,眼下她人刚找回来,青黛可不就是闲着的么。

见她言辞恳切,又一副心里有底的模样,便道,“那你便去罢。”

青黛应声一礼,而后出了屋子。

阮玉仪则侧坐于榻上,出神地凝视着木香的睡颜。她向来是个沉稳能干的,打阮家没落后,她便再也没见到木香掉眼泪了。

那会儿抄家时,眼见着一件件熟悉的物件被搬离,遣散了府中不少人,饶是阿娘都经不住泪眼朦胧。木香当时年纪不大,却一心放在安慰她上,不曾落泪。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不消多时青黛也该是回来了,木灵上前推了推木香,见人缓缓挣了眼,便让她倚在墙边,团了半床被褥垫在她的身后。

阮玉仪柔声道,“稍微清醒下,待会儿用些粥下去垫垫肚子。”

木香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半晌才眸光清明了些,一摸额角,发现已是有人为她上了药。回过神,她反应过来方才与她说话的是阮玉仪,于是支起身子便要下来。

“小姐,你怎地在此处?”

她伸手,轻轻将她摁回去,“明儿你也歇着罢,待身子好了再来做事不迟。”

正说着话,余光里呈上来一碗热粥,米粒软烂,不稠不稀,隐隐还能瞧见腾腾热气,里边还掺了些小米,淡黄色缀在里边,光是看着便能让人食指大动。

阮玉仪心下一动,忽地想亲手为木香递一次。青黛并未用承盘,因着她是双手捧着的,阮玉仪也并未多想,伸手便要接过。

不料碗壁滚烫,她的手上传来刺痛,一个拿不稳,碗便摔在了地上。瓷碗应声而裂,精粮熬的粥倾倒了满地。

她一惊,蜷着发红的指尖,往后退了退。幸而她的裙摆曳地,挡住了飞溅的粥汤,不然怕是连其他地方也要溅上去的。

见状,身边两个婢子也俱是惊呼,“小姐!”木香微微探出头来,见地上一片狼藉,而身边的阮玉仪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她蹙眉道,“木灵,愣着做什么,还不带小姐去换身衣裳。”

木灵连忙应下。

青黛是扑通一声便跪下了,一张小脸煞白,口中不断道,“少夫人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一脸怕阮玉仪生吞了她的模样。

她交叠置于地面的双手,却是在小心摩挲着,若这时有人要她摊开手掌一看,定也是被烫得一片通红。

木香盯着她看了须臾,只觉得她眼熟,却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原并非小姐院儿里的人,便问,“你可是新来的?”

青黛应声,将被阮玉仪留下的原委略述了一番。

木香听罢,心下微微叹了口气,她的这个小姐呀,什么都是极好的,就是太心善了些。且不说院子里头并不缺人手,世间正经受苦难的人不知凡几,收了她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根本无济于事。

何况小姐如今眼前都还摆着困境,应是自顾不暇的时候。

“青黛,”阮玉仪淡声道,“起来罢,跪着了顶什么事,还不赶紧去膳房再端一碗来,然后回来清理了。记得用个承盘,放凉些先。”

青黛神色一松,从地上起身,用了好一会拂净裙摆上的尘土,方才福了福身,又去了膳房。

木灵扯扯阮玉仪的衣袖,道,“小姐,我们先去换身衣裳罢。”

她望了没走太远的青黛一眼,才敛眸,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把这一场小闹剧放在心上,只当是青黛初来乍到,手脚生疏所致。

可她却忘了,青黛说过自己曾在别处侍候过旁的主子,有怎至于这些小事都处理不好。况且,她觉着烫的东西,青黛的手也不是石头制的,上边生了再多茧子,又怎会没有察觉。

之后,阮玉仪由木灵侍候着沐浴更衣,折腾下来已是晚膳时候。

待用完膳,她又去看过一眼木香。见木香精气神好了不少,探了额头也不曾发热,便知道她已是无大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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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阳光熹微,偌大的皇城覆上一层清浅的亮色,檐上脊兽显出了光影,更是神气活现,恍若真侍立在那上边一般。

殿内,乌泱泱立了满厅的大臣,个个垂首敛目,默然不语,生怕下一个少帝就点了他们的名儿似的。

姜怀央端坐于上首处,着明黄朝服,抿着唇,眉间似凝着冷霜,瞧着心中似是另有所思,也难怪群臣皆是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他的目光在群臣中逡巡了一阵,沉声道,“若众爱卿今日无本可奏,那朕便先言了。”

下边渐渐有人与左右相视,并非是他们皆无事可奏,只是见新帝面色不虞,谁也不想先开口,触了这位的霉头。

这会儿见他有事要说,又生怕他发难的人是自己,人人自危,而盼着身边有那位大人上奏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拖上一拖,兴许皇帝被诸事所扰,就忘了原先要说什么了呢。

程老爷立在靠门处,不易被姜怀央注意到,自是胆子大些,悄悄抬眼瞟了他一眼。

这新帝即位以来,虽是年岁不大,却手段狠戾,导致不少年长的大臣提及他都是怵得很。可程老爷这会儿却是不太慌的,仿佛有了长公主这一层关系,便沾亲带故,无需怕的了。

甚至略去他周身如秋风般肃杀的气韵,程老爷头一回意识到,这位新帝其实还未有家中长子年岁大。

如此一想,他又将所要上奏之事在心中略过了一遍,出了班列,拂起前衽跪于御前,“臣有本奏。”

许是隔得较远,程老爷并不知道,姜怀央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虽是遥遥注视着他,可姜怀央的心思却不由飘向旁处,殿中寂静,耳边却似有铃音响起。

他记得那小娘子便是程御史家的媳妇儿。

不论心中如何想,他面色却是不变的,在旁人看来依旧是一派清冷。他道,“爱卿请讲。”

程老爷捏紧了手中的笏板,“前几日有人报曰,近四年来,漠阳知府陆陆续续私扣军饷,总计白银数千两,已经查实。只是这银钱却是不知所踪,望陛下遣人追回。”

闻言,姜怀央蓦地冷笑一声,缓声道,“朕欲言之事,也正是此案。如今爱卿提起,却是正好了。”

底下群臣俱是心下一紧,不由得朝程老爷的方位看过去,暗里大呼不妙。原本还想着能拖延便拖延,他可好,直接替陛下说了。

程老爷也感受到了周边群臣埋怨的目光,只觉得身上似有千斤重,叫他不由得伏低了些,手心微略濡湿。

“朕问你,”姜怀央坐于高处,睨着下边,沉声道,“此人贪污数年,期间如此之久,你又干什么去了?朕要你是叫你吃白饭的么!竟是消息都传到朕这里来了,方才见你知晓。”

漠阳位于芜国边境,临着胡地,乃边陲重镇。涉事官员不知如何做到的,竟是将上下瞒得如此严实,且在他们的人去搜查前,将银两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当真是有本事。

若不是军中幕僚多了上点心,致信京中,与拨款一比对,怕是再过个百八十年的,也发现不了。

程老爷张了张嘴,辩解的话在口中徘徊,最终只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他并非没想过此话带来的后果,不顾虑家中妻小。只是唯有如此,才能叫陛下相信,这四年的瞒天过海里,没有他的一份包庇。

姜怀央倒是有些意外他会主动请罪。他其实心中清楚,漠阳远在边陲,饶是程长胤身为御史,也是鞭长莫及的。何况一个知府,能做到如此,难保背后没有旁人。

但姜怀央欲提起此事,其实是怀了私心的。

于是他顺着程老爷的话说下去,“既爱卿已知过错,且罚俸一年,若接下来还有失职之处,自是不再姑息,贬官流放。望爱卿引以为戒,好自为之。”

对于贬官流放来说,一年俸禄不过是不痛不痒惩戒。他知程御史在职时都还算本分,未曾真的想过如何重罚。

他只是要程家出点事,好叫他们将心力自两子婚娶上,移至别处。甚至自知有愧,断了与昭容的往来。

下边程老爷松下一口气,中气也足了些,“臣遵旨。”

侧眼看热闹的几个臣子也纷纷收回目光。

不一会儿,朝堂上的气氛稍稍松快起来,而后自是有事上奏的出班,无事的缄口倾听,诸事奏毕,各归其职。

程府东厢。

阮玉仪手上绣着衣摆处的红梅纹样,忽地觉着冷了些,便停下手中的动作,对一边的木灵道,“去将窗子掩上罢。”

木灵笑道,“都说叫您莫要穿这件,非不听,如今的天气比不得初秋,不冷才是奇怪呢。”

再看阮玉仪,她着一撒花烟罗衫,搭一袭纯面百褶裙,那玲珑小花绣得精巧,咋一瞧,却像是活过来似的。发上簪一银蝶步摇,行走间微略晃动,也要振翅欲飞一般的。

她又穿了几针,边回道,“从前嫌太花哨,一次没动,便给搁箱底下了。今儿正好琢磨着,穿哪件为好,正巧见着这套,这才觉着新鲜换上。”

在屋子里头还不怎觉得,要出了门,真觉得冻得不行,左右不过再添件披风的事。

这丝线颜色艳丽,却是比圣河寺那榕树上,正红的丝线要暗上几分的。她不禁想。

她绣几朵,便歇上一会儿,待完成得差不多,就已是下午了。因着木香受了昨日的事,阮玉仪想着让她休息着,打算带木灵去寺中。

替阮玉仪补了下口脂,两人正要出门。只是还未等走出几步,就见后边木香追了上来。

她小臂上挎着一件披风,上前展开,为阮玉仪系上,“小姐今儿怎的穿得如此单薄,若是再受了寒可怎生是好。”说着,她瞥了一眼木灵,这一道眸光中,颇含着些责怪的味道。

木灵见她拿着披肩过来,才恍然想起忘记给小姐多带件衣裳了,这会儿被木香一瞧,心虚得摸了下鼻尖。

阮玉仪安分地任由她系上衣裳,展颜道,“你莫说她,是我执意要穿的。”

“小姐您就知道维护这丫头,”木香打好了一个端正漂亮的结,又绕至她身后,给她理好后边的领。

其实要木灵陪小姐去,她还是不甚放心的,木灵素来直率,若是冲撞到世子了,岂不是给小姐添麻烦。如此想着,她道,“小姐,今日不若还是奴婢跟您去罢。”

“昨儿不是应了我,要歇一日的么?”阮玉仪侧首,细细打量木香,见她面色红润,倒也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样。

她本就不坚决,抵不住木香絮叨,还是带着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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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那刺客于牢中自尽后,追查的线索也便断了,此事虽是被迫终止,也算是告一段落。

许是因着姜怀央稍稍闲了些下来,阮玉仪这次去圣河寺,竟是难得的没有白跑一趟。

待她梳洗打扮,择好衣裙,又用了午膳,方才悠悠然乘马车过去,而当她开门时,姜怀央已是在外头石桌上翻阅着古籍了。

也不知是忘记了,抑或是故意给她留着门,院子的大门是半掩着的。

阮玉仪放轻了步子进去,满以为他看得专注,定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她还刻意绕远了些,走到他的背后去。

然而姜怀央一个习武之人,对旁人的气息自是极敏感的,因而自她推开门那一下起,便知道有人进来了。不过知道是她,也不加阻止罢了。

院落中偶有微风拂过,吹落干枯的、欲落不落的叶,这黄叶便在半空中旋转着下落,是雀跃的,像是翩然起舞般的。而其中一片正巧落在他的书页之中。

她伸手将那片不晓事的叶子拾去,顺手拿在手中把玩。

姜怀央正垂首,虽是知道她立于自己后边,也没想到她会忽地伸手,将这叶子拾去。那只闯入自己视线中的手臂,饶是以宽大的衣袖掩着,也能瞧出其纤细的形状。

微风送来她身上的气息,那显然是某种熏香的味道,却淡雅自然,像是她所天生具有的。

他被小娘子这胳臂一伸,恍了神,蓦地觉着这书未免索然无味,竟是不理解自己方才是如何看得进去的了。

阮玉仪为他拾去枯叶后,便在他的面前落了座。

她注意到桌上也摆着一碟子荔枝,似是现下才真切地意识到,他与长公主是出于同族,身上淌着的是这天下最尊贵的血液。

她从前不是没吃到过荔枝,相反,因着幼时阮家家大业大,她又欢喜这些浆果,每到季节,家中并没有短了她的。

只是这反季的却是未曾尝到过的,原以为秋里采摘的荔枝难免涩口,不过果然,进贡之物便没有敷衍的。

如此想着,她不禁多看了眼。

“拿去吃便是,等着我喂你不成。”姜怀央头也不抬,淡声道。

原本她并没有想吃的意思,毕竟昨儿已是吃过了的,但经由他这么一说,她真的拿了一粒,细细拨开丹红的壳,里边白嫩的果肉便露了出来。

于她来说,反正坐着也是坐,便不禁拿这荔枝来消磨。不知不觉间,石桌上的壳已是有一小堆了。

姜怀央一抬眼,见她剥得专注,圆润的果肉被含在那两片唇瓣间,取开果肉时,发现她只咬了一小口。荔枝的汁液沾在她唇上,竟是分外嫣红,虽蹭掉了口脂,却比之还要糜丽上几分。

阮玉仪注意到他正瞧着自己,也忽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吃得有些多了,这才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她思忖片刻,重新剥开一颗,递到他跟前。

“殿下,要吗?”她原本只是客气一下。就算忽略他贵为世子,光凭他这身好样貌,若要用剥了皮的荔枝,那又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他剥,哪里会在意她没甚诚意的一粒。

正要将手撤回,不想被他捉住手腕,紧接着他凑上来咬去了半个,还余下另外半个连着黑核在她指尖捏着。

她的手顿了一下,才知道收回。盯着眼前的半个荔枝,吃也不是再喂也不是。

见世子又看他的书去了,她犹豫半晌,才将余下的半个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用帕子接住吐出的核。

将这甜滋滋的果肉咽下后,她只觉得自己耳尖都有些发热,也不知与荔枝壳相比,哪个更红些。

姜怀央瞥了她一眼,微略诧异,心绪也不免微妙起来。他以为她会接着将余下半个递给他,没想到她却是自己吃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一个女子共吃一个果子,这于他来说,是较之那些事还要更亲密的行径。

许是因为少时的经历,他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得很开,下意识便嫌恶旁人用过的物件,汤匙也好,夹了一箸的菜品也好。

不过与她共食一物云云,在梦中倒是显得稀松平常。因此他只当是被梦影响得太深,方才习惯了与她这般相处。

一边的温雉见她用了这许多荔枝,怕是要上火。他行事一向机灵,这会儿已是去了膳房取煮凉茶了。

不消多时,一盏浅棕的茶水便被摆在阮玉仪面前,她没太犹豫,捧起喝下小半盏。里边应是搁了冰糖,并不算太苦,反而冲淡了口中残留的甜腻感,喉间也消去了干涩之感。

“很喜欢荔枝?”她听见姜怀央如此问道。

她眉眼含笑,说出来的话也是讨巧,“世子这儿的东西哪有不好的。”

她原是当他不过随口一问,不想在她离开时,都已是走出了院子一步,却见温雉追上来,手中还拎着小半篮的荔枝。

正是那碟中余下的。竹篮精巧,摞在里边倒也不显得少。

“阮姑娘留步,”温雉将竹篮往她这边递了递,解释道,“这荔枝每年都会分一部分给我们主子,不巧主子又不是个嗜甜的。如今见姑娘您爱吃,这不,便吩咐我给您拿来了。”

这倒是真的。今年进贡的果子尤多,原是只在桌上摆着,免得瞧着空落落的不好看。不想主子仍是没动,倒是这位姑娘用得多些。

阮玉仪愣了下,才欠了欠身,接过,“那便多谢殿下了。”

她着实是没有想到,今儿来世子这里,不仅吃了一肚子荔枝下去,甚至还能将没吃完的带回去。只希望此事莫要在世子心里烙下个贪嘴的印象才好。

这会儿她也不太好意思起来,告了辞,回身便离去了。

程府东厢。

都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只是若雨下过后,地上的落叶粘附在地上,比寻常更难扫些。

趁着天还算晴,木灵又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便取来扫帚,唤了个婢子一道清扫小径上了落叶。

为确保夏时有一片荫蔽,小径两边栽的树木尤为繁茂,因而这会儿也是毯子似的,几乎将小径铺了个严实。若是不清理,难保过路时不会摔去。

不过叶子不比其他,是只消扫进一边的土中,便能自行腐烂的,倒也还算轻松。

木灵持着扫帚,将枯叶往里边堆,划拉的过程中,原本不知被谁弃在落叶下的东西,竟是被翻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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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灵愣在原地,只觉得心中像是缺了一块儿,不知哪来的寒风阵阵往里边灌,使得她心里难受得紧。

枯叶底下,埋的是三颗荔枝。

红彤彤的十分喜人,因着连果皮都还是完整的,在这里边也不见半点腐烂。

一边的阿蕊见木灵愣着不动,以为是瞧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也紧着凑上前来。却见几个丹红的果子。

她并未多想,捡了根树枝,拨弄了下其中一个果子,语带好奇,“这是果皮吗?”可当那埋在下边的半边也被翻弄出来,却是见它通体浑圆。

阿蕊眸光一颤,张张嘴,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仰首去看木灵的反应。

“木灵姐姐,这……”

果子是小姐念着她们,方才分下来的,若是换做别的院儿里的婢子,怕是还没有这份福气。况且荔枝本就稀奇,别说这还是反季的了,寻常就是叫她们瞧上一眼,也算是饱了眼福的。

阿蕊实在是想不通,究竟会有谁这般糟蹋吃食。只惜她的阿弟都还没尝到过,不知捡起来还能不能吃,反正有壳,应该不算脏吧?

如此想着,她便要伸手去拾,不想被木灵捉住了手。

木灵毕竟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婢,见得比阿蕊多,再怎般单纯,也不可能不明白,此人不是瞧不上小姐,就是对她有所不满。

她无法想象,若叫小姐瞧见了,她该是多寒心。一片真心送出去,却被人扔进泥里。

可小姐曾与她说过,丢在地上的吃食不能捡,穷人不穷志,何况她们如今虽不宽裕,也还不算缺食少衣。

木灵敛起一贯的笑靥,沉声道,“莫要捡了,埋得深些,免得叫小姐瞧见了伤心。”

这是小姐教与她的骨气。

阿蕊虽然心下可惜,但她一向听话,闻言,便用树枝挖了个小坑,将几个丹红的荔枝拨进去,再覆好土和枯叶。

却说待阮玉仪回来后,木灵便将木香叫到了一边,将此事说与她听。木香越听下去,眉头便蹙得越紧。

听罢,她默了会儿,道,“无论如何,先将此人找出来,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木灵点头应下,打算过会旁敲侧击地询问一番。

正说着,自外边走来一眼生的侍婢,她向两人微微颔首,“两位姑娘,我们梅姨娘想叫少夫人去她那边小坐,烦请姑娘进去通报一声。”

小姐是否有闲暇,却不是她们能说了算的。后院儿的女子素来多在屋内做做女红,打打络子,不似宫中女官,是并没有什么要紧事的。因而是否有闲暇,全看想不想见那人。

推门进去时,阮玉仪正端坐于几案前,执笔抄写着经书。

这几案就布在窗柩之下,外边清亮的光线透过窗纸,被筛得只余下几分柔和。她的面庞浸没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像是夜里的新雪,白皙且静谧。

这样的小娘子怎么会叫人不心生欢喜。

木香不禁放轻了手脚,上前唤了声,“小姐。”

阮玉仪听见了她推门的动静,手上继续写着,边道,“原以为抄写经书是极为枯燥的事情,这些日子下来,倒也这许多了,想来明儿便可以誊足了。”

“是呢,”木香附和道,“我们小姐是极耐得住性子的。”说着,又想起不好让外边梅姨娘的人等得太久。

于是又道,“小姐,梅姨娘想请您去她那边小坐。”

她的执笔手一顿,墨便自笔下洇开。

从前她与梅姨娘甚少有所交集,顶天了也就是迎面碰见的时候打声招呼,依她自己的性子,若是不被对方瞧见,是能躲便躲的,免得两人分明生疏得很,还碍着面子,要找些什么话来聊。

她看了眼那写坏的字一眼,可惜地轻叹了一声,还是忽略了那字,继续写下去,“姨娘难得记起我来,那就去罢。你去回了她便是。”

木香应声退下。

之后阮玉仪稍作整理,便去了梅姨娘处。

梅姨娘的住处不大,院落里却不比她的缺了生机,灌木和花儿都是精心修剪的,小小的院落被花草云云塞得满当,是一眼便能看出这里的主人将日子过得不错的。

刚行至阶前,就听里头传来一阵袅袅琴音,低回婉转,似悲似泣,可见抚琴者心绪并不明快。

当阮玉仪进去时,曲子正至高潮处。她的双手急促地拨弄着,嘈嘈切切的弦音自她指下传出,好似琉璃杯盏破碎,激烈却压抑。

最终以“铮”地一声收尾,端的是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阮玉仪安静地立在门口听完,见琴音已绝,这才开口道,“听闻梅姨娘擅古筝,今日一听,果真如此。”

受了赞赏,梅姨娘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来,谦逊道,“少夫人谬赞。不过聊以娱情罢了。”

她今日一身烟柳色宽摆裙,坐于琴前,周身似都生了仙气来。许是因着初有身孕,并无什么胃口,人瞧着消瘦了些,徒添几分病弱的美感。

她自矮凳上起来,对着阮玉仪盈盈一拜,阮玉仪忙上前扶住了她,“姨娘如今有了身子,便万事都要仔细着些,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罢。”

妾再受宠,也不比侍婢的地位高上多少,这便是这些年来,即使程老爷冷落程朱氏,程朱氏照样能压梅氏一头的缘故。

阮玉仪似乎从她身上寻到了自己将来的模样,不由悲从心中来,语气也更是轻柔了几分,“姨娘琴音哀婉,可不似你说的这般。”

她知道梅姨娘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闲坐,定是有什么话想与她说。只是梅姨娘并未顺着她话接下去,而是轻轻弯了下唇角,道:

“妾也曾闻少夫人为婺州一绝,不知妾是否有幸一见。妾这里刚好有支刚谱的曲子,可与少夫人相和。”

“婺州一绝”之称倒只是从前赴宴时,应邀来了一小段,她一直以为不过是那一小圈人知晓,却是没想到梅姨娘也曾听闻。

她既是习舞的,乐感便也不会差了去。听梅姨娘这么一提议,自是来了兴致,于是颔首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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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不消多时就到了圣河寺,阮玉仪安然坐在车上,等旁的人都下了才起身。

“小姐,仔细脚下。”

阮玉仪搭上她伸出来的手,轻轻嗯了声。

眼前是熟悉的长阶,一行人稀稀落落走着,程睿一出来就欢喜得不行,雀跃着跑在最前边,程行秋和昭容则随在程朱氏左右。

后头,阮玉仪兀自缓步走着。

木香正走在她伤到的耳朵一侧,见到她耳垂红肿,还残留着一小道血丝,此时已是干涸,“小姐,不然与世子说说情,之后也别戴那耳坠了吧。”

“不必,擦些药就好了。”阮玉仪轻轻摇头,那世子不像是会心疼人的模样,若是擅自摘下,也不知会不会惹得他生气。

“可您这伤瞧着着实状况不佳……”木香蹙眉,目光跟随她的伤处,语气担忧。

若是阮家少爷还在世,哪里会舍得小姐受这般委屈。

阮玉仪碰了下耳垂,摸索到一道凹下去的小伤口。她本意是确认一下愈合得如何,却不小心将自己弄疼了,疼得脸色一白。

木香赶紧去将她的手拨开。

等到了主殿前,口中早就嚷嚷着累的昭容,干脆在寺庙前那樟树下的长凳处歇下了。程行秋将长公主安顿好,侧头瞟了一眼阮玉仪,心下奇怪。

他记得往昔与其出府闲逛,她也总爱喊累,这会儿却面色如常。

圣河寺建在山腰,又都是阶梯,马车轿辇一律上不来,就是皇亲贵胄,也只有徒步的份儿,因此一趟也是的确吃力。

她也有些累着了,却只微不可查地张着嘴,将轻喘都捱在喉间,并不表现出来。

一边洒扫的小沙弥注意到来人,停下扫帚,歪头看她,不确定地道,“施主?您今日也来了。”

阮玉仪见他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我一直负责大殿及殿前的清扫,最近总见您过来,瞧您都眼熟了。”他一笑。

这么一说,她记起,不论她来得是早是晚,这几天似乎确实是单只他一个在此处洒扫。

昭容远远地见着阮玉仪与寺里的小沙弥搭话,还不时点头,眸中泛起疑色。她一个女子,也不是礼佛之人,怎会和庙里的沙弥相识?

她坐不住了,起身上前去,问道,“你之前时常来这里吗?”

“这位施主她……”

洒扫的小沙弥是个善谈之人。正是因为多话,才被住持安排至此处,打扫一人份的量,借此磨磨他的性子。这会儿见有人上来诘问,还是他能插上话的话题,脱口就要接茬。

阮玉仪怕他透出什么不该让长公主知道的,打断道,“近日心情不佳,常来此处散心。”

她太知道昭容想听什么了,此话一出,昭容眼中疑色顿消,满以为她是因为被程行秋所负才情绪低落,自然觉得自己胜了她一筹。

不过寻常散心都是去园林或是溪边,她倒是标新立异,竟然来寺里。

昭容冷哼一声,轻蔑的神色下,是掩不住的得意,“散心散到圣河寺来?”

“佛祖在此,”阮玉仪遥遥望了殿内的金身大佛一眼,仿佛是真的为此处的氛围所感,“如何能不受慰藉。”

昭容娇惯久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哪里能对佛有一丝敬意,她完全不理解,无趣地走掉了。

小沙弥没感受到两人的剑拔弩张,倒是感受到这位淡施脂粉的施主是个心善的,交谈也更热切了几分。

程朱氏缓过气来,就发话让众人进去,并告知庙里,他们一行人希望在此小住一两日。庙里的人见他们人多,便给他们安排了有数间厢房的独立小院落。

于是木香等人便由一个沙弥领着,先行去安置东西了。

大殿里,程朱氏招呼各人在软垫上跪拜,自己口中则絮絮念着什么,大抵是求尚未出世的孙儿身子康健,求长子仕途顺利之类。

连程睿都被懵懵懂懂地要求跟着照做,只有一个昭容身子不便,就兀自立于一边,手中拿了本功德簿,随意翻看。

册子上密密实实记着来客捐的香火,有多有少,大多数人是求个心安。也有京城乃至各地的大家族定期给寺中捐赠香火,其中含着攀比的意味有多少,就说不清了。

昭容翻弄了一会儿,招招手,一个沙弥应声过来。

“记白银千两,隔日长公主府上会送来。”她扬了扬下巴,睨着跟前垂首看地的沙弥。

沙弥闻言,礼节性地一笑,缓声道,“阿弥陀佛,‘人天路上,作福为先’。施主诚心,我佛必会知晓。”他不卑不亢,许是早见惯了这样的阔绰。

昭容转脸对阮玉仪道,“妹妹你呢?”

她猝不及防被叫到,有对上沙弥和长公主的目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脸色微红。

母族败落接济不了她,就连仅带上来的两箱子嫁妆,也多数被程朱氏要走充作府中公用,早不知花到哪里去了,她手上的银钱也仅供自己衣食,又何来闲钱捐赠寺庙。

沙弥本也就是顺着昭容的目光看过去,这会儿意识到了她的窘境,主动开口解围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有施主一份心就足矣。”

昭容哪里肯放过她,“妹妹别是拿不出来吧,难怪前些日子见着本宫那镯子就眼红给砸了。”

这却是要将白的说成黑的了。

她等待着阮玉仪羞窘的神色,却不料阮玉仪颔首,直接就承认了,“不似长公主富足,我手上确实没有太多闲钱,暂且添上二十两。佛祖普度众生,想来也不至怪罪。”

沙弥微笑,如之前一般说了谢词。

“二十两?”昭容拔高尾音,嗤笑,“打发叫花子都不比你寒酸!妹妹若是捐不起,也不必勉强充面了,本宫代你一道捐了便是。”

胡乱作比,此言着实不敬,听得一边的沙弥眉头一皱,沉声提醒,“佛祖跟前,施主莫要妄言。”

谁知昭容根本就不理会他,手持功德簿凑近了阮玉仪,将上面的内容指给她看,“妹妹你瞧,谁也没有你那么少的。”

这页记得多是富贾名门,添得香火钱确实数额不小,只是不知,这些人给寺庙捐得阔气,真正用在救济劳苦上的又能比之几成。

见阮玉仪毫无防备地靠了过来,昭容忽地手中一松,让厚实的功德簿啪地落下,盖在地上。

她本人则像是受了惊吓般,脸色惨白,护着腹部,惊呼。

这一声引得殿中其余香客纷纷看过来。

阮玉仪抿唇不语,默默退了一步。

谁也没看见,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处,一名没有髯须的中年男子,将闹剧的始末,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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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朱氏正带着小辈们叩拜完,听见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来,见是昭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快步过来,骂不得长公主,却骂得阮玉仪,“混账东西!拙手拙脚的白瞎了过活这么些年!莫说是长公主万金之躯,就是腹中胎儿,活剐了你也担负不起!”

已有不少人频频向这边张望,她不敢高声斥责,只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

阮玉仪虽将程朱氏的性子摸得门儿清,也知道她一直都想攀附权贵,不满她的出身,可面前的到底是敬重了许久的长辈,被这么一吼,她觉着委屈,鼻尖泛酸。

程朱氏不一定看不出原委,可这样毫无底线的偏心、恶语相向,才更叫她心寒。

“姨母,”阮玉仪对上她的眼睛,轻声道,“不论你信或不信,我从未有过伤害长公主的意思。”

程行秋原见着昭容白了脸色的模样,心里一紧,也扭头想斥责,却见亭立在那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宇间揉着些许病色。

忽地也就下不了口了。

他深深看了阮玉仪一眼,对程朱氏道,“娘,昭容身子不适,我带她去外头长凳上稍作休息。”

程朱氏闻言,连忙道,“快去吧,仔细脚下台阶。殿下受惊了,我必会好好教训仪姐儿的。”她眉头紧紧皱着,致使眼皮遮住了大半眼睛,自其间透出浑浊的眸光。

昭容微微点头。

她自小长在深宫,见惯了妃嫔们为先皇恩泽勾心斗角,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只是一个公主哪里用得着这些手段,因此对付一个人的手段,难免拙劣不自知。

程行秋搂着她的肩出了大殿。

见人走了,程朱氏转过脸来,语气稍有松缓,“我不管是非黑白,你只记着顺着些长公主就是了。这段时间你安生呆着,多于睿儿相处,等秋儿的亲事定下来了,我自会记着你的好。”

阮玉仪沉默不语。

“娘,娘——”程睿见母亲脸色黑沉沉,感受到她的愠怒,只敢稍微扯扯她的衣袖,这般模样,像是有话要说。

程朱氏转身替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睿儿怎么了,是想跟兄长出去玩吗?”

他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瓦声瓦气地费力表达着,“不是,不是玩。娘你别生仪儿妹妹的气,我瞧见了,册子不是仪儿妹妹摔的……她没有摔册子……”

“你瞧见什么你瞧见。”这是摔没摔的问题吗?她这个傻儿子,幸好不是在长公主面前说,不然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程朱氏伸手推了程睿一下,他微微后仰,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她正待再教训一边的阮玉仪,却听不远处有人悠悠道:

“一个痴子都辨得分明的事情,夫人却糊涂,岂不是还不如他?”

踱步而来的男子约莫三十上下,声音尖细磨耳,眼含轻蔑,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眼阮玉仪,见她向自己这边看过来,颔首,微微笑了笑。

“你是何人,”程朱氏被呛得一噎,有些心虚,便要摆出贵门夫人的架势,“却来管别人家的闲事。”

温雉唇角弧度不变,眼底却一片淡漠。

本是不该管的,这不是主子吩咐要他跟着这位姑娘么。本不知一个小小从六品官的妻子有什么值当让他来探查的,今日一见,方才恍然,原是这张难得的面皮。

只是不知主子是否晓得长公主与这姑娘的丈夫有所牵扯。

“闲不闲事的你我说了都不算,”他睁大着眼,语调缓慢且渗人,“佛祖的眼皮子底下,夫人却还如此行事,若是惹得那位发怒——不知您来圣河寺是否无所求了?”

他看着程朱氏惊慌起来,不住回头去瞧那座金身大佛,“您若是是非不分,那么这双眼睛,还是剜下来喂给敝人养的牲口为宜。”

他的眼眸幽深,真像是手上沾过人命的模样。

程朱氏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好招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唇瓣嗫嚅,一句也说不出来。

阮玉仪立在一边,见姨母被威吓得不轻,却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她心里还憋着气,因而只安静地垂下眼睫,权当没瞧见。

程朱氏当真觉得眼前阴柔相的男子会做出这等事来,“你、你敢?也不怕我报官。”

报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大小小哪个官不是受着主子管辖。温雉嗤笑。

程朱氏见对方发笑,丝毫不把她当回事,气得嘴唇微颤。

见状,阮玉仪真怕她给气厥过去了,“姨母,您若是担忧殿下,就去外头瞧瞧情况吧。”在府里,除了程老爷就是她为大,何时受过这等气。

得了理由,她自然连忙顺着台阶下,自以为这也不算是失了颜面。

阮玉仪注视着她走远,回身福了福,“多谢公子相助。”

“姑娘客气。”温雉对她还算是脸色柔和。

待温雉行至寺庙后院,刚歇下不久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他走到一间厢房前,叩了两下紧闭的门。

“主子。”

里边传来沉声的,“进。”

他这才敢推门,小步到姜怀央面前,行了一礼。

“如何?”

姜怀央倚在半开的窗边,天正阴着,窗隙里只透进些许亮光,照亮他半边侧脸,是寻常青年人温润的模样,另一边则隐在昏暗处。

“查到了,那位姑娘是翰林院修撰程行秋之妻,已成婚近两年。”他悄悄抬了点眼皮,余光瞧见主子手中,似乎是拿了枚发簪的样子。

姜怀央把玩着簪子的手倏地一顿,指尖不免用上了些力道,眸光暗下来。

她可真行,明明是有着家室的,却还出来招惹旁人。

“程行秋?”他搜寻了一下记忆,却发现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温雉提醒道,“就是承安三十一年的那名状元,那次殿试,您也在场。”

承安是先帝那会儿的年号了。这么一说,他倒是忽地有些印象,只是他记得此人的才能并非最出彩的一个,怎么就轮到了他夺魁。

温雉犹疑道,“只是……”

“只是什么?”他的声音轻慢又懒散,似乎对接下来的所要听到的事情不甚在意,实则却下意识将注意力都放到了温雉那张嘴上。

“只是长公主殿下之前所救,正是那程行秋。”温雉不知这话该不该说给主子听,不过主子一向不喜他们对其有所隐瞒,心一狠,就给道了出来。

确实早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知道这行事乖张的皇妹搭救了一名男子,近来还有与之愈发亲近的趋势,只是那时他正置身权谋,不感兴趣也无暇细究。

他指尖一松一捏,攥住了发簪的顶端,去拨弄那上边的珠穗,就像在把玩其主的墨发,他脑中忽地浮现她那日在榕树下的回眸一眼。

因着阮玉仪早已成了亲,按大芜的礼制,是不能散着发的,但他瞧那云髻峨峨,不施加半点发油的模样,便知道她的发手感一定很柔顺。

温雉将今日暗中跟随阮玉仪所见一一道来,每悄悄抬一眼,就见主子的脸色比上一眼又沉了几分。

好不容易撑着惊惧的心讲完,姜怀央却突然吩咐道:

“将这簪子收好,放到我的寝宫去。”

寝宫?难不成主子对这有家室的女子……温雉收敛了思绪,不敢多胡乱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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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等姜怀央推门进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般景象。

阮玉仪真是极善舞的,甩袖下腰,天生一副软骨头,将这水红衣裙舞弄得令人眼花缭乱,活似一支绽开的玫瑰,在这清冷的院落里肆意生长。

他立于门边,耳侧随着她的舞动,回响起轻一下、重一下的铃音,他忽地又记起梦中女子柔软到能在他的摆弄下呈现出各种形状的身躯。

姜怀央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暗色,走近了几步。

他早知道,她留下那支簪子,就意味定会回来。不知为了刚好凑到他来,这一舞,又是多久。

这时,阮玉仪恰好回头,注意到不远处的玄色身影。

她急忙停下,行了一礼,“见过世子殿下。”许是刚跳完舞的缘故,她的肢体动作,还带着跳舞时的韵味,这一礼,施得颇有几分娇媚。

她人一屈膝,就将腰前的裙摆裙摆和香囊往前托举了一下,致使姜怀央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殷红的香囊,上边绣着的纹饰让他觉得有几分眼熟。

他没多想。女儿家的物件,总是兴起一波又一波的,今日流行这个样式,没准明儿又换了,一受欢迎起来,就有许多京中贵女争相效仿。

许是见别的人佩过吧。

姜怀央睨着她,眉心凝起一股冷意,“你来做什么?”

她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又垂首道,“小女回府后发现掉了枚簪子,四处寻它不见,想来是落在这寺里了,故而叨扰。”

“不想今日不见殿下,”她补充道,“只好在此候着。”

经她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昨儿自己似乎鬼使神差地,将她的簪子带回宫里去了。

姜怀央凝视着她乖巧恭顺的模样,沉声道,“你大可以差婢女来取。”

“这簪子是母亲留给我的,小女不找到它就寝食难安。”

这话说得真假参半,簪子确实是母亲留给她的,可这却不是最贵重的一支,何况母亲好好地生活在婺州老宅,还不到睹物思人的程度。

“你且去与外边的侍卫说,明日东西自会送到你府上。”姜怀央并不想多理会她,抬脚进了佛堂。

屋里光线较暗,跟前的佛像又是黑压压地,予人一种压迫感,他的思绪自然就从那抹水红中脱离,回归到眼前的静默中来。

他取来旁边备着的香,点燃,吹灭火星子,插在香炉里。炉中已歪歪斜斜插着不少香,燃尽的香灰断作小节,又落回香炉中。

做皇子时一直为各种谋算拌住手脚,如今稍微自由,既早先就打算好,要为他那战死的元副将多做功德,加之祈福半月,那就一日也耽误不得。

他已经亏欠人一条命了,又久不祭拜,如今怎生偿还得起。

恍惚间,姜怀央似乎见到眼前交替浮现的,元副将笑意盈盈的面孔和临死前痛苦的脸,尽管已经过去这些年,可与那人相处的军中日子却历历在目。

他在万千将士中发现他的能力,一手将他提拔,他的副将骁勇善战,家中还有妹妹等着,却就那样折在了那荒凉地。

留给生者无边的痛苦和愧疚。

有时姜怀央真愿意倒下的是自己,他生长在深宫与权谋中,生母身份低微,早就殒命了,皇帝也一向看不上他,他才是那个真正无所归依,无人期盼他回去的人。

若是听到他的死讯,那些人只怕是会乐得笑出声来。

他自嘲地笑笑。

香已燃了一小节,屋内正寂静,却听外头隐隐传来动静。

姜怀央出去一看,见她正与一小沙弥交谈,石桌上布着斋饭。

阮玉仪见世子去给人上香了,心下虽好奇他上的谁的香,可也知道此时不便打扰,就在外边候着。

之后,中午给她送斋饭的小师父推门进来了,见着她还小小惊讶了下,“这间厢房的客人并未将施主您赶走么?好生奇怪。”

阮玉仪一听,就知道之前有人被赶过,那么她现在站在这里,可否理解为世子对她至少是不排斥的?

小沙弥手中还端着托盘,“还好斋饭多备了些,想来是够吃的。”他正要将东西往石桌上搁,木香顺手就上前帮着布菜了。

“施主您是在此一直等候吗?”小沙弥想到中午也见到过人,问。

阮玉仪颔首,礼节性地露出个笑来,“不错。”

原来她在这里等了如此久么?就凭她那么羸弱,风一吹就倒的身子?

待小沙弥走后,姜怀央才走到她附近。

察觉到有人靠近,她回身,唤了一声,“世子殿下。”

姜怀央兀自落座,执起筷。

这斋饭虽是油水少了些,比不得宫里的山珍海味,可他面色如常,毕竟从军数年,就白水吃下的干粮可不少,寻常尚可下咽,一到冬季,更是又冷又硬。

他瞥到阮玉仪还立在一边,顿了顿,道,“既然准备了你的份,就别杵着了。”他一人自是吃不下这许多。

虽不想合着她的心意来,可如今举国上下,尚且有百姓缺衣少食,那次宫变后,国库也不算充盈,他身居高位,更要带头入俭。

阮玉仪展颜一笑,“多谢殿下。”

用膳间,她不时抬眼瞧对方一眼。

这郁王世子确实如传闻一般生了一副好皮相,但往那儿一座,脊背端直,满身肃杀之气,这冷气是常年浸淫在鲜血和白骨的人才会有的。

因此,她总觉有些莫名的违和感,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不是流连风月的姜祺,而是披着世子面皮的武将。

她压下心头的异样。

见她落座,姜怀央再次注意到了她腰间的香囊,这次离得近,甚至可以辨别上边所绣的图案——一朵橘红的石榴花。

此花喜光厌水,大芜暂且是没有的,西域却生长得肆意,寻常人没见过,他多年行军,却是认得的。

思绪流转间,他忽地记起几年前追捕一流落京城的胡医,身上所佩,便是与之相似的香囊。

而这名胡医,参与了几年前与胡人的那场血战。

可惜的是,他们将人跟丢了。

忆起往事,姜怀央的脊背不禁绷紧,指尖攥得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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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瞧着娇弱无害的女子,又是如何得到异域之物的?

他抑制着,声音还是难以察觉地颤着,“这个香囊,你是如何得到的?”

若是能从她这里得些线索,或许还能抓到这名胡医,此人医术高明,就算是不与他算几年前的帐,能为大芜所用也是好的。

阮玉仪心思细,一眼就看出他神色不对,于是留了个心眼,随意编造道,“这是我自己绣的,殿下您瞧。”

她想将香囊从腰间取下,一时慌乱,反而越缠越紧,她斗争了许久无果,只好抬眼,眼巴巴地瞧着姜怀央。

“殿下,解不开——”

音调软绵绵的,饶是姜怀央,也心里一酥。

不过梦里,这声音还要更尖利些,有时带着哭腔,细细颤着。

木香以为小姐是故意如此,引世子接近,于是将头垂得更深些,一言不发,全装作没听见。

姜怀央一心想要查看,也没多想,绕开桌子,到她面前半蹲下。

他的手指可比阮玉仪的要粗得多,手心还有几个薄茧,拆解起来也更难做到精细。只是她是毫无章法地硬扯,他则将心思花在仔细辨别绳结的构造。

一拉一绕,就将东西取了下来。

阮玉仪也注意到他的手,想着,或许郁王世子也没那么整日游逛,不务正业,原来私下里还是有习武的。

她瞧得出神。

“这不就好了,你……”姜怀央说着,一抬头,望见她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看,她的眸子常氤氲着水光,就是不做表情,也是个深情模样。

姜怀央被他看得心间痒痒的,偏偏还是面色如常。

他曲起手指,敲击了两下石桌,阮玉仪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啊?”

——一双男子的手,粗粝得很,就有这么好看?他撇了一眼阮玉仪轻轻攥着裙摆的手,十指春笋,手背光洁,更没有如他一样,皮肤下的青筋若隐若现。

姜怀央不作回答,而是起身落座,翻来覆去琢磨这这小小的香囊来。

天晓得她只是在感慨流言蜚语不可信,既知郁王世子有一技傍身,对于郁王乐意放纵其子的行径的态度,也就不奇怪了。

这会儿凑到眼前,姜怀央才发现这花虽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比之石榴花,花瓣却大了些,出入还是不小。

他问阮玉仪,“这上边所绣,是何花类?”

她抿了下唇,有些难为情,小声道,“回殿下,是木槿。当时绣的时候发觉粉的线缺了,余下的不足以完成一朵,就改用了红的。是不是……很怪?”

这话说得真假参半,花确实是出自她之手,东西却不是,她当时只是瞧着这上边的石榴花针脚粗糙,看不过眼,才拆了改绣。

只是一拆完,她却转眼忘了原本的那花长什么样,只好按府里的木槿来绣。

姜怀央没法违心话来,又不愿开口夸赞,于是只摇了摇头,算是肯定了她的绣工。他用指尖捏了捏,里边并没有脆生生的硬物,柔软得不像是寻常草药香料,而是细腻的粉状物。

阮玉仪见他如此,不明所以,“殿下,这香囊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没理会,抽开一瞧,只见里边是深褐色的药粉。

他拿手指取来一捻,见指尖是微略粗粝的粉末,凑到鼻下,就是寻常草药的味道,他应该在近些天还接触过。

实在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他有些失望,将香囊口子扎好,还给了阮玉仪。许是心结堵着,一着急,才觉得这香囊古怪。

姜怀央不再胡乱猜测。

他用膳迅速,很快就放下了竹箸。

阮玉仪见人要走,连忙跟着起身,酝酿了良久的话,这才敢说出口,“殿下,我也能去佛堂上柱香吗?”

他心中一动。

“莫说佛堂,若非我在此用着,这院子也是公用之物,要用,去便是,何必报备。”姜怀央背着身。

姜怀央估摸着她应该使不来火折子,于是将她带到了屋中的佛像前,取来三支香塞到她手中,点燃。

她愣了一瞬,才甩了甩,将上边燃着的火苗熄灭,不小心烫到了自己的手,弄得整个儿一激灵。

她悄悄打量四周。

眼下天色已暗,这儿只点了一盏灯,摆放在供桌上边。烛火不断地跳动着,自下往上映照着佛像,在佛祖脸上留下不规则的阴影,显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森然来。

好似佛露出了自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要在黑夜里肆意行使权力。

世子似乎在祈求,或者说祭奠着谁。而那个人对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不然也不会见着他的两日,都在重复着于此地上香。

“殿下,您近日是在为谁祈愿?”

寂静无声的佛堂里,她的声音分外清晰,空灵,回荡在屋子里,经久仍似有余音。

“不要多问。”

趁着稀薄的月光和面前的烛火,她瞧见了,却看不明白对方脸上的复杂神色。终于她还是决定不去深究。

她要的,只是借他的名头得到一份庇佑。

那么,就愿这位不知姓甚名谁的人,生而为英,死而为灵;愿大芜山河无恙,愿人间皆安。

愿世上至亲,再无生离死别。

上了香,她后退几步,香尖上的星火亮着微弱的光,仿佛是在做出回应。

置身于此,她的心绪也变得平和。侧眼去看窗外天色,今夜月朗星稀,偌大的佛堂中只有他们两人,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她深知再不回去,程府落锁,怕是要招致风言风语。

于是阮玉仪轻声道,“殿下,您明日还来吗?”

这话问得隐晦。

原本姜怀央在不在都是既定的事实,经由她口这么一问,就添了“明儿她还可以来见他吗”的一层意思,捎上了浓郁的暗示意味。

姜怀央立着不动,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她知道得不到答案,于是福了福身,行了一礼,带着木香离开了。

姜怀央微微侧脸,从打开的窗棂望出去,注视着她从窗子这头,娉娉婷婷走到窗子那头,直至被墙壁遮挡,他再看不见。

月光撒了一地,他上前将窗子关上,可也赶不走这片皎洁,它又落在了窗子外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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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天光大亮时,也未至寻常午休的时段,昭容却扶着头,对一边侍立的婢子吩咐道,“白荷,本宫乏了,送一送阮妹妹去。”

若人真的困倦,手脚应是无力的,阮玉仪瞟了一眼,注意到她的手死死扣着桌角,衣袖内藏着的那只程朱氏赠的镯子,因着手腕垂落,也滑了出来。

白荷欠身应了,转脸对阮玉仪道,“阮姑娘,请。”

一只手怎抓得住两人。既是程行秋自己优柔寡断,当断不断,那么所导致的后果,就得他自己受着,至少是如何与长公主解释这一问,也便够他喝一壶了。

她没再看昭容,回身离去。过了个拐角,她却并未打算直接离开,住了步子,“木灵,我们四处找找罢,木香约莫就在西厢。”

木灵小心地瞧了转角后一眼,有些顾忌,“可是长公主——”并非是不担心木香,可此处毕竟是长公主的地方,找人又难免弄出动静,她这般性子,怕是不会允许。

不给她们多使绊子都算她安分了。

阮玉仪遥遥望着前边,不远处那低矮的树,只剩寥寥几根枯枝,分毫不起眼,其实它是一株枣树,为她初入府中时所手植。

只是那段日子,她无心顾及旁的事,许是负责庭院的下人们见她不太管事,也就松懈了养护,如今约莫不会再结果子了。可惜她只尝到过第一茬个小味淡的青枣。

她收回眸光,轻声道,“只要休书一日不下,长公主便一日不是这程府里的正经主子。何况,她此事做得本就不对,我们心里也没理由发虚。这西厢的布局恰好是熟悉的,寻起人来也方便。”

有了这话,木灵算是安下心来,“是。”

于是两人便继续走着,若是一边有厢房的,便由木灵叩门,而后进去找寻。

她们一间间找,一声声唤,眼见只剩前边几个屋子没找,不想迎面碰上程行秋。

他见她会在西厢附近,眼底有些讶异,“泠泠,你怎地会在此处?”他知晓昭容对她有敌意,自是以为两人不会亲近。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的行为终是打动了她。

他甚至想到日后他们重修旧好的欢喜来。

于是脸上笑意更浓,添了一句,“对了,那些婢子觉得如何,可还和你的心意?”

阮玉仪本冲着木香而来,并不想太搭理他,这会儿听他竟还好意思提及此事,停下了步子,声音冷静。

“大公子,有些人和事并非靠数目得以相抵的。你若想宠着殿下,我已是不说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动木香。”此事一出,别说是与他破镜重圆,怕是只能在她心里又给他记上一笔。

程行秋心气高,素来视下人如草芥,哪里能明白木香对她的意义。他心下不屑,面上却装作听进去的模样,好声好气道,“好了,你既然不喜欢那些婢子也便罢了。”

他上前一步,却见阮玉仪警惕地瞧他一眼,退了一步,又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

他轻叹,“泠泠,你却是不若从前晓事理了。她是长公主,便是让着点她也是该的。若是她一怒,也许波及的便是我们整个程家。往小了说,你们往后还要互称姐妹,又何苦为了一个婢子闹得不愉快呢?”

阮玉仪别开头,她最厌恶他一副像对待胡闹的幼童般,讲他那些自以为是的道理。原是他一心二用,却偏生要把这帽子扣到她头上来。

他一贯都是这么看待事情的。

像是那次因替他找布料,而错过宵禁也是一样,他不会问她出府是为了何事,在外边是否被人欺负了去,而是一昧地指责她不该乱逛。

在他眼里,她总是无理取闹的那个。

“程行秋,若是允许,我宁愿从未来过京城。”

这样就再也不用遇见他了。

程行秋眸光一颤,正要再开口,后边却来了一个小厮,对着两人恭敬道,“大公子,少夫人,老爷有请。”

正房偏厅。

程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茶盏中茶水已是下去大半,瞧着在此处等两人许久了。

两人见了礼后,他并未立即允许他们在下首处坐下,而是招手叫两个上前去。阮玉仪稍微落他一点,立在了程老爷跟前。

阮玉仪有些恍惚,仿佛上次这般几近并肩地立着,已是上辈子的事,而非在一年多前的成亲礼上。

她记忆中,当时宾客们的笑脸都已然模糊,只知那时耳边唢呐震天响,至于怎么个调子,也是记不清了。

一边的侍婢双手呈上来几张薄薄的纸。程行秋远远见了,只觉得心下一跳,他抬眼对上程老爷的眼眸,见他颔首,这才接过那几张纸。

上书:

凡为夫妇之因,十旬修得一世共枕,本因二心归一意,若结缘不和,比是冤家——

程行秋一字一字地念着,虽是白纸黑字,再是清晰不过,却看得他眼睛发疼。

终是看不下去,攥得宣纸发皱,他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直直望进程老爷的眼中,“父亲,您这是何意?”

程老爷面色不变,沉声道,“秋儿,为父以为这般做法,你心里应是有数。为父不想多言什么,你只消将这和离书签了,届时在送一份去婺州阮府,此事便到此为止。至于各自嫁娶,再做打算。”

只是可怜了仪姐儿嫁入程家,还要颠来倒去地折腾。往后待她与睿儿成了,他便寻些其他地方来补偿她。

程行秋静默了会儿,“我已说通了长公主,她答应了可以叫泠泠做我的妾。”她本就是他的妻,叫他如何让与旁人,就算那人与自己有着嫡亲的血缘。

“那你可问过仪姐儿的意见了?”程老爷正言厉色,两手搭在扶手之上,出口之语,大有不容置疑之意。

他急切道,“泠泠自是——”

“可备了笔墨?”她淡声道。

一边的婢子连忙递上沾饱了墨的笔,阮玉仪接过,并未犹疑,便欲下笔。正落下一个阮字,手中的笔却被程行秋一把夺过,狠狠掷在了一边,仿佛在扔什么咬人的毒蛇般。

“父亲,关于解除婚约一事,您就不必劝我了,”他说着,拿过几张脆弱的薄纸,一下一下撕作细碎的纸片,似乎还嫌不够,又将一堆碎纸揉成一团,紧握在手心。

阮玉仪敛下眸,心中无波无澜。去找世子的决定果真是对的,看样子程行秋固执起来,连程老爷都是要妥协几分的。

“大公子,文书可再拟,撕了多少张都无济于事。况且事到如今,还要平白纠缠什么。”她轻声道,因着是垂首而说,入耳仿佛自天际传来,不似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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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爷被这个长子闹得有些头疼,原还想着若是秋儿与仪姐儿能早些合离,他与长公主的亲事也能早些提上日程,如今只能再往后搁一搁了。

一时间,偏厅里的气氛颇有些沉寂,侍立一侧的几个下人无不敛容屏气,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了。

程行秋右手一扬,碎纸便纷纷扬扬地打着旋儿飘落,好似屋内无端飞雪,天公也叹着错缘一场。

阮玉仪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

“既如此,”程老爷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便宽限你几日自行思虑,想想你的仕途,想想你那痴傻的弟弟,莫要闹到呈诉的地步才好。”

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也并不希望才失而复得的长子,由此记恨上自己,程老爷叫两人落了座,又叫人端上点心茶水来。

他鲜少与小辈们这般坐在一块儿只谈家中闲事,不言其他,因此只大致问了几句,便没了话说。程行秋心中不快,自是不开口的,唯有一边的阮玉仪,问一句答一句地应着。

话过几轮,程行秋忽地起身,大步出了偏厅,程老爷张嘴想喊,他却是不消多时,便不见了身影。没了程行秋,翁媳两人自是需要避讳着些,也就不便多呆了。

阮玉仪淡施一礼,告了辞。她缓步迈出了门槛,守门的小厮见是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正是日头高挂之时,为避着些阳光,两个挨着檐下走着。木灵紧跟在她的一侧,撇嘴道,“这大公子如此行径,难道想立个平妻不成?大芜向来没有这个先例,他竟是有意做第一人。”

阮玉仪捏了下她手上的软肉,压着声音道,“小声些,此处还是正房,莫叫人听了去。”

就是芜国律法允许,昭容也是容不下她的。何况什么平妻、贵妾,本也就是男子为了掩饰自己宠妾灭妻的行径,生造出来的借口罢了。

闻言,木灵一惊,四下看去,见并没有什么人,才算是松下一口气。她转而道,“小姐,这里离西厢还有一段距离,您不若先回院儿里歇着,只奴婢去寻木香姐姐便是。”

她思忖了片刻,还是放不下心,“我与你一道去罢。若是真碰见长公主,也好照应一二。”

于是两人自是一同向西厢去了。正房前的空地宽阔,风尤为大些,抚弄得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凝神去听,似乎还能听见期间夹杂着重物撞击的闷响。

她蹙眉顿住,转脸问木灵,“你可有听见什么异响?”说话间,那动静似乎更猛烈了,一下,一下,像一只困兽,不要命地欲撞开繁复的铁笼。

木灵自是也注意到了,两人循声而去,眼前是一间废弃已久的耳房。边角上的木料,已在一日日的风吹雨打中损坏,因着鲜有人进去,这会儿站在其旁,风一拂过,甚至有着隐隐霉味。

这西侧的耳房却并非是闲置才弃之不用的。她曾听程行秋提起过,细细算来,他其实还算不上家中长子。

程家第一个孩子是由梅姨娘诞下的,当时真是分外讨程老爷欢喜,他一日没见着这个儿子,便觉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但惜二十多年前,稚子贪玩,在耳房中的几案上爬上爬下,不甚跌落,硬物磕到后脑,再没醒过来。下人们废了好一番功夫,都没找到他的尸身。那时正值盛夏,还是有过路的婢子闻到异味,这才发现了他。

按理说耳房的位置不算偏僻,阖府上下一齐寻,却偏生都忽略了此处,若说背后无人作梗,程老爷是绝对不信的,因着此事,他面上不显,心里一直恨程朱氏狠心,便对她更是冷淡了下来。

虽则程老爷颇为痛心,可到底只是个夭折的庶子,惯例上,为讨个吉利,是连族谱都上不得的。那之后,程老爷才转而对程行秋多有关注。

因着这间耳房曾有过这样一段,才一直搁置着,不被使用。

阮玉仪犹疑了下,伸手触碰门扉。不想还不等她用上多少劲儿,门就被推开了,虚挂在上边的锁头应声而落。

铁锁重重砸向地面,里边的动静也歇了下来。

木灵摁住阮玉仪的小臂,往她身前挡了挡,道,“小姐,让奴婢来罢。”

外头的光落入昏暗的屋内,映照于地面的光影,似折扇般展开。四下里环顾,蓦地发现角落弃置的罗汉床边,跪坐着一个人影,她的簪发散乱,辨不清模样。

“木香姐姐!”木灵一惊,哪里按捺得住她咋呼的性子,口中大声唤着,便小跑了过去。

阮玉仪落后她一步,也是心头发紧,忙上前去。

替她解了腕处,脚踝的粗绳,去了口中塞得两颊都变了形的帕子,木香润了下干裂的唇,这得以才开口,她喑哑着唤,“小姐。”

昭容竟是将人关在了此处,断饮断食。若是她没经过这边,或是关的时候久了,木香连求救的气力都失去了,又有谁会注意到这间废弃的耳房。

单单只是思及木香有可能也会与那程家稚子一般,折在此处,她便觉得周遭都沉闷了几分,几乎叫她喘不上气来。

阮玉仪委实听得心疼,“好了,没事了,我和木灵都在此处呢。我们都晓得发生了何事,你也莫要说话了,省几分力气。”

她抚上木香的额角,动作轻柔,本是带着安抚的意味的,不想沾上一手濡湿,原以为许是薄汗,可待她收回手,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瞧,却发现手心沾了一片深色。

她的指尖捻上那抹深色,忽地鼻尖一涩,上前拥住了木香,收紧了双臂,声音哽咽,“抱歉,长公主分明是冲我来的。如今你却——”

似是有什么梗在了她的喉头,令她再说不下去。

木香听话地没开口,而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寻常她魇着时,哄她一般。

阮玉仪轻吸了下鼻子,道,“等一切都安定下来,我便为你寻个好人家,就无需跟着我一道受这苦了。”

听了这话,木香哪里肯,拼命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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