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酒花文学网 > 女频言情 > 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

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六月十八,清晨。乾清宫。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说罢,将粥碗放下。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不多时。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反而好奇道:“族舅如...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2-15 18:29:00

继续看书
分享到: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六月十八,清晨。乾清宫。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说罢,将粥碗放下。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不多时。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反而好奇道:“族舅如...

《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精彩片段


六月十八,清晨。

乾清宫。

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

说罢,将粥碗放下。

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

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

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

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

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

“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

反而好奇道:“族舅如何粗布麻衣来见朕,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李进再度磕了个头,喊了声有罪。

接着苦笑起来:“万岁爷恕罪,奴婢并非故意作态,实在是手中拮据。”

“不瞒万岁爷,奴婢本来倒是没这么清苦,该拿的东西也没少拿。”

“但后来先帝大统在望,膝下又只有李娘娘所出。”

“李娘娘便遣人告诫奴婢,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许打着她的旗号做坏事。”

“奴婢也怕影响到娘娘与少主,便将该退的退了,只谨小慎微靠着俸禄过活。”

“好些年过去了,奴婢家底耗光了,便只剩这般穷酸了。”

这话中真假且不论,光是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责怪。

朱翊钧虚虚伸手将人扶起。

叹了口气:“族舅所说,朕明白了。”

“担个外戚的名声,处处谨言慎行,生怕坏了朕的名声,真是苦了族舅了。”

李进连忙推辞:“万岁爷,不敢当您一句族舅,实在是折奴婢的寿。”

“而且,奴婢也不苦,能见万岁爷登基,奴婢心中一万个甜。”

朱翊钧从善如流:“那朕便唤你大伴吧,李大伴也不必自称奴婢了,终归是家人,称臣便可。”

李进忙跪下谢恩。

两人走完过场之后,李进才说明来意:“内臣受了这东厂之位,都是万岁爷的恩典。”

“特来向万岁爷谢恩。”

朱翊钧摇摇头:“当初李大伴送我娘亲进裕王府的恩情,朕岂能视若无睹?这东厂既然空缺,自然应当交给信任的人。”

李进连忙跪下叩谢。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老姜,心中感慨。

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角色,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看到李进仍然不松口。

朱翊钧只得再退一步:“这是功劳,赏你就应该受着。”

“此外还有苦劳,朕也记着。”

“李大伴,有何所求,不妨告诉朕,也好略微偿还一番这积年的苦劳。”

李进穿着这一身来拜见他,自然是作给他看的。

别看此人说什么李太后让他老实一点,不敢伸手,才导致这般拮据。

但朱翊钧也不会傻到信了。

两人一番拉扯,李进还没表态效忠,必然是还有所求。

如今宫廷局势复杂,朱翊钧要尽快掌握内廷,只能率先松口。

果然,一听这话,李进终于真情流露。

他再度拜倒。

说话也开始哽咽:“万岁爷,奴婢想求个恩典。”

“奴婢当初进宫,乃是忤逆了我父的意思,被我父移了族谱。”

“如今内臣年过半百,孤苦无依,眼见我父母大限将至,仍不肯见我。”

“只说我无后,是不孝之人。”

李进面容凄苦。

朱翊钧忙将他扶起。

口中感慨孝子。

“大伴果是忠孝仁义之人,令朕感动,哪有不允的道理。”

“这样,朕让国丈出面,替你斡旋一二,过继个儿子。”

“待你攒些功勋,届时朕再做主,恩赠乃父乃母。”

李进得了承诺,终于不再矜持。

口呼万岁,谢恩道:“内臣为陛下驱使,万死不辞。”

朱翊钧暗暗长舒一口气。

一番拉扯,终于要说起正事。

他将李进扶起,轻声问道:“大伴掌控东厂,需要多少时日?”

既然要下手,那每一份能用到的力量,都不能遗漏。

李进苦笑一声:“陛下,内臣接手,时日尚短,更别说前任厂督还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打断了他:“朕知道,你说个时间。”

李进沉吟片刻:“估摸着,也要两个月。”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个时间太长了。

自己这两天就要动手,已然等不及。

他换了个问法:“那若是让外人插手不得呢?”

李进想了想,很是自信道:“内臣甫一上任,便将关键位置换成了心腹。”

“虽说还不能如臂指挥,但外人再想插手,也是千难万难!”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面无表情道:“今夜,将慈庆宫四周的人,全给我撤开,一双耳朵都不要有。”

李进寒毛倒竖。

顿时默默下拜,躬身应是。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待到李进彻底离开之后,朱希孝才从身后的屏幕绕了出来。

朱翊钧伸手将他招到近处。

“朱卿,东厂不插手的话,只你们锦衣卫稳妥吗?”

朱希孝连忙应道:“宫里的防卫已经调派妥当,各处都是可信的嫡系。”

朱翊钧点了点头。

喃喃道:“那就子时吧。”

朱希孝跪地领命。

就在起身退下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皇帝一张脸掩映在黑暗中,朱希孝只能听到声音传来:“朱卿。”

“注意分寸,不该碰的人不要碰,朕不用你担责。”

朱希孝愕然回头。

拿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提醒与他,迟疑道:“陛下……”

朱翊钧再度肯定道:“放心,不是说反话。”

“成国公府忠君体国,朕,会全了你我的君臣之道。”

朱希孝心悦诚服,再拜而退。

朱翊钧缓缓闭上眼。

再度清厘局势,为自己的应对查漏补缺。

他如今要做的,自然不是要冲进慈庆宫给陈太后砍死,这种愚不可及的事。

方才他提醒朱希孝,也是怕他会错意,自作主张,害他于不孝之地。

他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当然不。

明朝的太后,被制度限制得太死。

不经历长期松绑,根本不可能临朝称制。

这也就意味着,内宫与外臣,其实交通的途径很少。

陈洪一直上蹿下跳便是这个道理——高拱是不可能主动派人进内宫的。

如今陈太后与高拱勾结,才能压制各方。

但,这二人不知道的是……内廷的武力,尽在他手!

只要将陈太后身边的内臣,都杀个精光,拿什么勾连外朝?

本就身居别宫,身边的内臣也就两位大太监根须深了点。

只要将陈洪这批人杀绝,他说陈太后是什么态度,那就是什么态度!

谁说隔绝内外只能是太监的绝活?现在轮到他了!

不止如此,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还留着冯保来恶心人。

干脆,将整个内廷都捏在手里!

亲政是不急,但该延伸的权力触手,也绝不含糊。

所以,他召来李进,让他按住东厂。

又授意朱希忠,布置了脏活。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外朝。

若是见机插手,未必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毕竟这事要是没人镇场子,很难说外朝会捏着鼻子认下,还是干脆跳出来质疑他。

更别提他如今这些动作,惹来某个不开眼的,来一句“颇类英宗”。

他的政治威望,恐怕就得立马作负。

虽说他掌控内廷之后,背后有生母护着,不至于有大臣异想天开废帝之类的事。

但权力的行驶,是有成本的。

政治威望的高低,直接影响了权力行驶的成本,换个在后世,对下的直观表现叫公信力。

成本过大时,别说新政,便是控制力,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想要维护自己的政治声望,他从未考虑过用武力对付外朝的大臣,同样,也不能在隔绝内外之后,被人来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那么,为了唱好这台戏,外朝必然需要有人配合,借助其政治声望斡旋调和才行。

届时,只要内外形成默契,皇帝、太后、外朝,仍然是牢不可破的权力机构。

而这种欺负嫡母的事,高仪那种端方君子,未必会认可,而且,他与高拱私交太甚。

不到实在没得选,他都不会打搅休沐的高仪。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着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

期间一直避高拱锋芒,也是为了麻痹高拱——高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帝。

他必须要见一面张居正!

若是能说服他,就能补全最后一环。

若是不能……那恐怕不止是要将高仪请出来,还得接触杨博、朱衡等人了。

今明两日,总归是要见分晓了。

……

今日廷议,似乎风平浪静。

议定诸事有。

赏四川乌思藏朵甘思宣慰使司等处,差来禅师、剌麻、温番僧、阿儿等,衣币叚共,折给银四百五十二两。

调神机三营练勇,参将金璋分守通州,以巩华城游击将军李时,充神机三营练勇参将。

应允,督理河道工部都水司署郎中事,主事陈应荐奏之事:挑穵海口新河,工竣,支米九百七十六石八升。

未议定诸事有。

大学士张居正言,皇帝日讲进益非常,当早开经筵,首辅高拱以不可揠苗助长驳斥。

礼部尚书吕调阳言,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首辅高拱以先朝母后,徽称有加字数者,皆因朝廷有庆典,固不在此时之骤增。

大学士张居正再言,内阁事亦繁多,当进补辅臣,故大学士徐阶,负物望,膺主眷,可复起入阁。

首辅高拱怫然不悦,决然否之。

一场廷议结束。

双方虽拉开阵仗,但显然高拱占据了上风。

越发有朝臣汇于高拱身侧,摇旗呐喊。

张居正缓缓步出文华殿。

吕调阳跟在身侧,叹息道:“高拱毕竟是首辅,咱们这番举动,都是无用功。”

只要高拱不同意,这些事就不可能通过票拟。

张居正奇怪得看向他:“和卿,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些事能通过廷议的错觉了?”

吕调阳一怔。

他诧异看向张居正:“阁老早知是无用功?”

张居正点了点头:“要是这都能压住高拱,那还分什么首辅次辅?”

吕调阳回过味来:“所以……这只是故意作来看?”

张居正肯定了吕调阳的说辞,一副当然的样子:“不这样高拱也不安心。”

“再者,总得让同僚们看到,高拱不是只手遮天的。”

吕调阳追问道:“若这只是障眼法的话,那解决之道在哪里!?”

张居正摇了摇头:“先等等。”

吕调阳没品出意思来。

看向张居正:“等等?等什么?”

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跑来的太监。

大步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对吕调阳道:“这不是等来了?”

两人交头说了几句,便一同离开。

吕调阳看着张居正被带走,先是若有所思,而后恍然大悟。

……

张居正被太监一路引至皇极殿。

在后殿见到了小皇帝。

吕调阳确实不是小皇帝的对手,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若是按照此前既定的局面,他仍然能甩开皇帝,斗败高拱。

可如今冯保被削了东厂,司礼监之权被高拱压住,可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若是在朝堂层面跟高拱斗,那就真是危害局势,使大明朝动荡了。

可以说,他如果想在不动摇局势的情况下,斗败高拱,那眼前这位小皇帝,就是他不二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

皇帝必然也这般看他。

所以,他才眼巴巴等着皇帝,也确定皇帝必然会寻他共谋。

但,聪明人之间,除了默契,也有对抗。

共识和分配,总需要再论过一番才有准数的。

张居正先发制人:“微臣见过陛下。”

“臣内阁还有要务,不知陛下匆忙召见,所为何事?”

朱翊钧宽慰道:“听闻阁老受暑,朕特意来关切一番。”

“内阁要务正有元辅处置,张阁老也无需急于一时。”

张居正默然。

顿了顿才道:“臣还要为礼部撰写,两宫尊号仪注。”

朱翊钧一滞。

缓了口气又接话:“阁老也要注意修养才是,只盼元辅多担待一番,让阁老多做些撰写仪注的轻巧活。”

两人就这样来回刺激对方,试探了一刻钟。

都明白先开口吃亏的道理,不肯轻易亮明筹码。

但终究是皇帝将大学士唤来。

不得不略微交底。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阁老,朕有位族舅,现下是东厂提督,正有一事为难。”

“……阁老觉得,是否能给其母一个诰命?”

张居正心中暗叹口气。

皇帝这是跟他说,他已经掌控了李进和东厂。

这事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此前给了交代,若是小皇帝想让张宏摘桃子,必然会惹来一身骚。

但没想到,竟然羚羊挂角,抬出了李进,生生分走了冯保的权势。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明知二人合则两利,却死死不肯松口——失去的权势太多,只能靠着这个机会向皇帝争取更多了。

他缓缓下拜:“陛下不妨下诏内阁议论,若是李进功劳足够,想必廷臣也会欣然赞同。”

潜台词就是,有东厂又如何,外朝如今在高拱手中,又不能将人打杀。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是不会做出埋伏刀斧手,砍杀高拱这种蠢事的。

朱翊钧瞥了一眼倔强的老头,劝道:“有阁老这话朕就放心了,我母后也正为这族兄的事催促朕呢。”

确实奈何不了高拱,但如今可不止东厂,李太后也听自己的。

虽说合则两利,但你张居正在内廷两手空空,与之前大不一样,就别想狮子大开口了。

张居正无可反驳。

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信任,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在高拱的逼迫下,换作以往,李太后必然会选择依靠冯保,而后再求助于他张某人。

可谁让面前的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慧圣帝,能让李太后依靠?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也不能再嘴硬了。

既然待价而沽,总得适可而止。

张居正下拜进谏道:“陛下与其心急家事,不妨多心急天下事。”

“天下苍生嗷嗷待哺,九州万方摇摇欲坠。”

“都盼着陛下革故鼎新,再造乾坤!”

革故鼎新,就是张居正的要求了。

他终于不再兜圈子。

谈出了条件。

这既是要求,也是底线。

若是连这一点也答应不了,那就没必要谈了。

相反,若是有心支持新政,那就没什么事是不能谈的。

听了这话。

朱翊钧长身而起。

走向张居正。

“既然说到此处了,朕也不与你弯绕了。”

“朕厌弃前宋懦懦之态,一心倾慕汉唐风骨。”

他挺直了脊背,缓缓走下了御阶。

“闻有诸葛武侯不出山时,便有自比管仲乐毅之志。”

“也见唐太宗语曰,二十四岁定天下,武胜历代皇帝也。”

“又有朕仰慕之极者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踏步从容,直视着张居正。

“朕,今日也来个当仁不让!来个舍我其谁!”

“张卿,朕明明白白告诉你!”

朱翊钧走到张居正的面前。

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一字一顿说道:“我皇祖父弥留时,曾召我与皇考。”

“自语曰,半生鼎新革故,半生无为碌碌,修道治国两空,险有天下倾覆。”

“彼时,朕幼志萌发,将此记在心中,而后年岁稍长,体统渐成。”

“每每回忆于此,胸中便有波涛汹涌,雷霆滚滚!”

“朕立志,要以皇祖父为戒!必要功盖三皇,德迈五帝,做个挽天倾,致万世的圣君!”

“革故鼎新之事!朕哪怕身死社稷,也必为之!”

“天日昭昭,绝无回旋的余地!”

“张卿,你信我否?”


李诚铭跟陈胤兆,莫名被点到,都愣了愣。

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挡在身前,就要说话。

李执突然悄声开口:“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

“天子耳目,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

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

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

他谨慎开口道:“长者看看差了,我等只是商贾。”

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他顺势就改了口。

李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也是要进京的,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让二位离了圣心。”

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

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

他只是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

有这份洞悉,乃至这般言语,显然身份不简单。

见陈胤兆还在迟疑,李执解释道:“放心,不是为难的事,让您二位做个见证,免得被王之诰好一通毒打。”

陈胤兆瞥了他一眼。

楼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书,勋贵绕着走的大人物,他失心疯了才去招惹。

他沉声问道:“长者不妨交个底。”

李贽无奈道:“我举人出身,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贽,上月,改国子监司业,如今是进京赴任。”

陈胤兆一怔。

刑部主事、国子监司业都是正六品,虽说南直隶到北直隶有所擢升,但也还是个小角色。

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痴人说梦!

这家伙一副刑部尚书也不怕的样子,差点给他唬住。

他心里有了底,说话也不缓不急起来:“那李司业好好赴任便是,在这里纠缠作甚。”

李贽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什么心理。

当即又扯起虎皮:“正是要赴任的,不过我在刑部任上还有一桩案子没结,正好要着落在王尚书身上。”

紧接着便高深莫测起来,小声道:“跟圣上也有关的。”

最后这一句,当即就镇住了陈胤兆。

虽说大明风气开朗,但也不至于在锦衣卫面前编排皇帝。

既然这般说了,那他恐怕还真不好躲。

一时两难住了。

二人这里嘀嘀咕咕,那书童早就不耐烦了。

忍着脾气提醒一句:“诸位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因由要见我家老爷?”

李贽连忙凑过去。

一边指着陈胤兆、李诚铭,一边耳语起来。

而后又是拍胸脯,又是亮了个什么凭证。

才得那书童迟疑点点头:“你们且随我上来。”

李贽便拉着二位勋贵跟在屁股后面上了楼。

而后那书童先领着那吏目进了房间,让三人稍待片刻,他进去通禀。

见排队还得排在小目吏后面,几人都有些不满。

这时候陈胤兆才有暇过问。

他低声道:“李司业不妨说明白些。”

李贽既然将二人哄上来,敲开了王之诰的门,也就不再遮掩。

他娓娓道来:“我长话短说。”

“上月初,圣上开经筵。”

“初次经筵,讲官们便顺势介绍了一番经学流派,譬如什么良知现成、修证等等。”

“某位经筵官恰说起了善恶论。”

“圣上来了好奇,便问,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又或者是心学的无善无恶?”

“几位讲官各执一词,圣上怫然不悦。”

“正好彼时朝鲜国进京谢恩,蒙圣上召见,说起该国山中有名从小被遗弃,与自然为伴的野人。”

“而后圣上大喜,说有惑就该验证一番,看看这种先天之人是善是恶。”

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顿了顿。

李诚铭干脆趁着这个空档插话道:“那这关你什么事?”

陈胤兆也是看向李贽,眼神充满疑惑。

李贽摇了摇头:“本来是不关我事,但南直隶某些烂人听了这事,赶着凑上去。”

“我手上有桩案子,案犯是个残智之人。”

“我离任时,正要结案,将人开释,结果就听下面说,人被这位王尚书提走了。”

结合他之前说的,二人也能听明白把人提走是什么用处。

李诚铭疑惑道:“残智与未开化,恐怕不同吧。”

陈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这事。

不同归不同,但总归是卖好的态度。

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既然李司业是来讨人,给我二人稍带上作甚?恕不奉陪。”

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现在一听,压根没圣上的事,当即准备溜之。

李贽连忙将人拉住。

他早有准备。

缓缓开口道:“不瞒二位,这事还确实有所劳烦。”

“圣上亲笔,催我上道,若是我讨了人遣送回去,一番往返,岂不浪费了时日,让圣上久等?”

“所以,还得麻烦二位手下的锦衣卫,替我送遣。”

陈胤兆皱眉,什么来头,怎么还有圣上亲笔催促进京?

起初他以为是大人物,后来听了官职只当是小角色。

现在听了这话,又拿不准了。

李诚铭没想到这么多,直接反驳道:“让圣上久等那是你的事,可赖不着咱们。”

话是这个道理。

但李贽咧嘴一笑,将头上儒巾扯下,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头。

又从头巾里掏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久仰名,朕盼侯”六个字。

李贽随手招了招。

他无赖道:“所谓光头的不怕戴冠的,本官今日就赖上你们了。”

陈胤兆跟李诚铭神色一变。

对视一眼,显然是都看到上面皇帝的私印。

这种简在圣心的人,无论官阶高低,都不好得罪。

当即便知道这人怠慢不得。

在李贽承诺了不会得罪王尚书、只做个见证之类的话后,二人无奈,半推半就应了。

倒是李诚铭突然好奇道:“李司业是和尚还俗吗?”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儒生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头发。

才忍不住有这一问。

李贽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一日头痒难耐,恰好又倦于梳理,干脆便去了发,独存鬓须。”

不能说是洒脱,只能说是离经叛道。

陈李二人频频看向他的光头,心中感慨,好个狂生。

李诚铭忍不住道:“《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贽奇怪看着他:“孔子狗叫,后面的儒生跟着叫我尚且能理解,你估摸着是个勋贵,怎么也学起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吓了一跳。

陈胤兆更是下意识一抖,连忙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

见得周围人都离得远,这才松了口气。

拉了拉李诚铭,示意别再跟这家伙说话。

他都怕了,第一次遇到这么狂的人。

这话传出去,儒生内部还有辩论的余地,但他这外人但凡受点波及,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那书童才领着人出来。

朝三人道:“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

……

翌日。

清晨。

陈胤兆跟李诚铭老早就起床了,悄摸离开了官驿,前往码头。

这般鬼鬼祟祟,自然是为了躲李贽。

其人昨日嘴上说着不得罪人,见了那位刑部尚书后,说话也没见客气。

搞得二人如坐针毡,还要强装镇定。

好坏是遂了李贽的意,最后遣锦衣卫帮他给人送回去了。

结果不仅没念他们好,还缠上二人了。

又是说要秉烛夜谈,又是要抵足而眠。

时而跟他们打听皇帝,时而又要传授他的经典体悟,搞得二人避之不及。

便决定今晨早些出门,免得又被缠上。

二人一路逃难似的健步如飞,到了码头。

此时船只已然靠岸,二人交了银两,便上了去北直隶的船。

在上层挑好房间,陈胤兆就嘱咐道:“那李司业和王尚书不知是不是这条船,咱们还是少出门走动,免得又碰上了。”

李诚铭连连点头。

他有些后怕道:“难怪我父说要出门多历练,这些人果真没一个简单的。”

陈胤兆摇摇头:“便是个小小吏目,都让我有些意外,更别说其余事了,咱们还是少参合为好。”

“依我看,那李贽跟王之诰的事,恐怕也有别的苗头在里面。”

李诚铭一怔。

奇道:“什么意思?”

陈胤兆神色莫名:“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门打听了一番,这李贽可不是狂生这么简单。”

“此人十二岁时,就撰文抨击孔圣,乃至此后还屡次出言不逊,说孔圣不过是犬吠。”

“中举后,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一度宣扬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

“什么男女平等,什么绝假还真,又攻讦同僚,说什么‘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无一厘为人谋者’。”

“还妄言圣尊,大肆宣扬‘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公然说‘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来隐射朝廷管得太多。”

“这种人,被陛下亲书邀约招揽进京,你以为王之诰没点心思?”

李诚铭一下反应过来。

他露出思忖状:“世兄是说,王尚书有意拿捏李贽,想探他的底?”

“难怪李贽要人这么顺利,王之诰压根是故意等着他。”

陈胤兆没直接说认同与否,反而不着边际说了句:“王之诰也是楚人。”

见李诚铭还是不太懂,他也不再开口。

有些话点到为止。

王之诰是楚人,当是首辅张居正拔擢进京。

而李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却有皇帝亲邀。

很难不让人想到,是不是皇帝的学术倾向,让朝中老学究有些警惕,想透过李贽试探一番,看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想法。

看来……圣上经筵,发生了不少事啊。

两人又抛开此事说了些正事。

不多时,便听楼船甲板上数声呼和。

是水手齐声拉绳的声音。

而后,大船才缓缓离岸。

出了济宁南城驿,后面的路程就快了。

途径东平安山渡口、东昌府崇武渡口、德州安德渡口、沧州砖河渡口、天津杨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个渡口,最后在通州下船,就到京城了。

这是艘快船,其中多数渡口是不停靠的,所以会快些。

约莫十日就能到京城。

如此过去五六日,都风平浪静,再没出别的插曲。

二人也就没再这么谨慎,偶尔从客房下到甲板放风。

第七日的时候,楼船停靠在了静海奉新渡口,又上了些客。

此处是静海县,属天津卫,京城已然遥遥在望。

午间,李诚铭去寻陈胤兆下船修整一番——他又晕船了。

刚敲开陈胤兆的门,发现这位世兄还躺在床榻上没起。

他疑惑走近,却发现陈胤兆正捧着一张小报看得入迷。

李诚铭唤了一声:“世兄,走,咱们下船弄些好吃食。”

陈胤兆摆摆手:“且等会,让我看完这个。”

李诚铭更是疑惑,好奇道:“世兄这是作甚,怎么看起花边小报了?”

除了邸报外,民间也是有小报的。

不过大多是些情色内容,不堪入目。

他有些怀疑,这世兄是不是出门太久,憋坏了。

陈胤兆心不在焉:“不是花边报,是其上刊载了一本小说。”

说着,他便将此前的几期扔给了李诚铭,自己则是继续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李诚铭下意识接过。

只见上面写着《日月早报》四字,纸质说不上多好,一般水准,但雕版却十分精良。

一手字,显然是积年老匠人。

排版也颇为精美,周围还刻了花边。

抬头日期,右下落款竟然还有通政司的官印。

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上面全是大白话。

李诚铭感慨不已,真是有钱,也不怕浪费纸。

他一下就来了好奇。

干脆把门带上,坐到桌边,随意拿过一期看了起来。

开头就是条大新闻,前司礼监掌印冯保,被顺天府衙役上门抄了家,抄出了二万两白银。

冯保倒台,他自然是知道的,此时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

其上还有一些时政内容,官位变动,以及颁布的政策,全是大白话。

不过,却没看到陈胤兆口中的小说。

他又换了下一期。

内阁令顺天府重新抄家,检查是否遗漏。

顺天府再抄,果然又抄出四万两白银。

李诚铭啧了一声,又是这戏码。

他继续往下看。

这一期开始,就已然是刊载陈胤兆口中的小说了。

只见抬头五个大字《白话西游记》。

作者佚名,而后又有华阳洞天主人、石穰散人勘校,半庐居士译。

李诚铭一愣,这不是酒楼常听的那些说书吗?

这是按这个写了本小说?

他看到第一章“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啧,还是个心学门徒。

想到这里,便静下心来,缓缓往下看。

本是不屑一顾,但读着读着,就入了迷。

读到四海千山皆拱伏,忍不住击节称赞。

读到官封弼马,忍不住鄙夷天庭,诏安都没气量。

不知不觉,两人这一看,半天就过去了。

等到回过神,已然快傍晚了。

等李诚铭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看完了。

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两个月下来就更了六章!?简直没天理了。”

说罢,李诚铭放下报纸,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抬头就看到陈胤兆一脸恨铁不成钢:“世弟如何这般荒废,唤你吃饭你也不理为兄。”

说罢,肚子就是一阵咕噜。

他指了指肚子:“你看,弄得为兄等你等到也饿极。”

“走走走,下船弄些吃食。”

李诚铭心思没在吃饭上。

忍不住问道:“这些小报什么由来,怎么全是大白话,还刊载小说在上面,不觉得浪费纸吗?”

当然,言外之意就是谁家办的报,他要给这作者绑到府上好好更新。

陈胤兆领着他下船,一脸古怪道:“没看到下面通政司的印吗?”

李诚铭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刚看到了,后来看入神就忘了这事。

不过……这是通政司不光发邸报,还开始发小报了?

只听陈胤兆又提醒道:“这西游记,以前可是禁书,你道谁敢明目张胆刊行?”

西游记以前也有好几版本,不过都是民间流传,说书先生口中的活计。

大概只能算是素材。

就这样都被封禁,更别说如今这般编撰成章回体小说了。

李诚铭点了点头:“这倒是,不过方才见全是大白话,有些下里巴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二人下了船,便要去寻些吃食。

水手提醒二人,夜间就要发船,尽快归往,二人拱手道谢。

下了船后,李诚铭又随口道:“通政司有邸报,做这小报作甚,还尽是大白话,不觉得有辱斯文?”

他印象中的儒生,个个都恨不得佶屈聱牙,咬文嚼字,巴不得所有人都听不得,好让他引经据典,居高临下解释一番。

陈胤兆也拿不准:“或许……是给黔首看的?”

要是这样,问题就大了。

黔首们应不应该有识字的权力,这是个明面上毫无争论,暗地里却很要命的问题。

二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突然见到人流突然攒动起来,纷纷往一个方向挤。

不少人口中惊呼着,就往前方奔走。

二人一怔。

都升起好奇心。

连忙上前叫住一人道:“这位兄台,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人一脸欣喜若狂,突然被拽住也丝毫不介意,反而面色狂热道:“海青天……海青天复起!如今进京面圣,正途经此地!”

说罢,他一把甩开两人拉扯,往前狂奔。

不消多时,二人身处这街道就是一空。

就连街边摆摊的小贩,也草草收了摊,肩挑着就赶去凑热闹。

李诚铭面色惊叹:“这便是万人空巷?海瑞竟然有这般人望。”

能叫海青天的,不说名字也知道是谁。

陈胤兆摇摇头。

治下和士林有声望就罢了,天津卫黔首哪里能知道海瑞。

他将方才折起来的一份小报递给了李诚铭:“让你别光顾着看小说。”

李诚铭接过小报。

看了一眼世兄,才缓缓展开,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内容。

他略过小说,一下便抓住了重点。

这份报上,竟然不仅有海瑞起复的消息,还有其人的经历过往,乃至于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话!

他张了张嘴,掩饰不住的愕然:“竟然……竟然拿世宗做筏?”

海瑞的清名哪里来的?

就是因为当初世宗不顾天下,海瑞情真意挚,上了一封《治安疏》劝谏。

规劝世宗的时候,说出了“天下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种话。

将生死置之度外,直言谏上,说出天下百姓的苦楚,这种种作为,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认可。

更别说遣散妻儿,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这种极具士大夫情怀的事。

无论是士林,还是百姓,没人不交口称赞。

如今一经刊载在小报上,瞬间能让一县仰慕,夹道以迎。

陈胤兆也止不住惊叹:“伏线千里啊。”

“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是有天大的重担压给这位海青天。”

他拽着李诚铭,以往这个方向去凑热闹。

心中却想着,这朝中,要热闹起来了。


考成法的事,在常朝上议论了整整一上午。

总算是拿了个章程出来。

内阁递上来的奏疏,只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是否可以给考成良好的官员,一些恩赏。

试点的事,最后票拟的是顺天府、南直隶、福建布政使司三处。

各方都不太满意,却都勉强同意了,这也算是各方博弈的结果。

奏疏报到李贵妃处的时候,又多了两处变化。

李贵妃让冯保将奏疏打回内阁重议,批示了两处。

一处是户部欠内廷的十万两入夏后,也不必归还,可以作为考成法的恩赏之用,届时由内廷遣人分发。

另一处则是将针工局纳入了考成的范畴,由张宏领这份差遣。

前者倒是没什么差错,后者冯保态度却很激烈,坚持要将张宏排阻在外。

李贵妃是个耳根子软的。

她听信谁的建议,只取决于谁是最后一个进言的。

最后,这是还是由冯保的干儿子领了去。

等朱翊钧听到风声,赶到李贵妃的寝宫时,冯保正从殿中走出来。

“内臣拜见殿下。”冯保当先行礼。

朱翊钧看着冯保身后的太监捧着一沓奏疏,就知道来晚了。

心中叹了口气,终归是积年主仆,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通的。

他此时突然在想,历史上李氏不是要搬进乾清宫陪读吗。

被他如今这一通操作后,还会不会搬了?

要还搬进乾清宫的话,他天天都守着李贵妃进言,就不信还能再出这档子事。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面上温和:“大伴快快请起。”

“大伴侍奉本宫与母妃,倒是操劳了。”

冯保谄媚笑道:“殿下这是折煞内臣了,娘娘跟殿下用得着内臣这副贱躯,内臣高兴还来不及。”

“殿下,娘娘吩咐内臣办些事,内臣先去了,稍后再来乾清宫陪殿下识书练字。”

这些大太监,多少有些学识在身——没点学识也做不得大太监,不卷不行啊。

冯保更是太监中的翘楚,颇通经文,一手字也是不赖。

平日里,朱翊钧下午温习功课,练字撰贴的时候,冯保都会来侍奉一会。

最近朱翊钧有意展露聪慧,没给冯保什么借机教训指正的机会,但冯保仍然是坚持前来侍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大伴自去便可。”

冯保再度行了一礼,弯着腰往外走,姿态放得极低。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时,竟是不约而同地收敛起笑意,神色各异。

朱翊钧站在原地,侧着脸,余光看着冯保的影子逐渐远去。

站了一会。

朱翊钧才迈开脚步,面色微冷地走向李贵妃的寝居。

自己借由李氏,高仪来施加影响,刚定下考成法的大略,仅仅转了一圈,立刻就变了样。

试点的地方多了一京一省不说,张宏的桃子也被冯保摘了。

不愧是靠自己爬到高位的能人,可不是什么提线的木偶。

也罢,总归大略没错,算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

这般感慨着,便到了殿外。

朱翊钧又熟练地露出笑容,迈步走了进去:“娘亲,孩儿来问安了。”

进殿时,看到李贵妃没有处置公务,竟然在做女工。

见儿子来了,李贵妃连忙招呼道:“正好,来来来,娘亲看看你多高了。”

朱翊钧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被扒拉着给宫女折腾了一番,量了一通尺寸。

完事了才想起来,这是李贵妃之前答应他,要给他做件新的袄子。

朱翊钧无奈道:“娘亲,入冬还远着呢。”

李贵妃嗔了他一眼:“你不懂女工,多嘴什么,袄子到冬天再做就来不及了,娘亲现在做,尺寸做大些便是。”

朱翊钧瘪了瘪嘴,没好继续犟嘴。

李贵妃一边做着女工,一边随意道:“听说你今晨在日讲上,说要让先生们跟娘亲考校你的学问?”

朱翊钧点了点头,半开玩笑道:“那不是娘亲上次疑心我没用功学嘛,这下让娘亲按时考校。”

人际关系要显得亲近,总得开些亲昵的玩笑。

一味的恭顺正经,永远也没办法跟领导亲近起来。

李贵妃知道自家儿子在逗趣,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

朱翊钧舔着脸凑了过去:“娘亲,孩儿努力修习了,自然想让娘亲和先生们看看成效才是,否则,岂不是锦衣夜行?”

他一副想人前显圣的样子,绝口不提为考成法站台。

有些事说多了,斧凿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李贵妃开口道:“那倒也是,你对学问有信心是好事,我准了。”

“不过,先生们考校就是了,娘亲我可不懂这些什么四书五经。”

朱翊钧解释道:“只是背诵释义罢了,娘亲对着书考校我便是。”

“再者说,还有母后嘛。”

这事还非得两宫出面,否则规格不够,传唱度也拉不上去。

只有讲官的话,总会有人觉得是不是讲官作为臣下,掩过饰非,糊弄了事。

况且,两宫考校,能当面看着他学习进度,何尝不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攻略。

李贵妃不太懂也无妨,至少陈皇后是一名合格的考官,有利于宣扬他笃学的名声。

话虽如此,但李贵妃听罢,突然就脸色就冷了下来。

撇过脸,没好气道:“那你去问问你母后吧,娘亲没个见识,届时充任个排场就行了。”

说罢,便借口赶做女工,没空搭理,让朱翊钧自行回乾清宫温习功课。

面对李贵妃突然作色,朱翊钧一脸懵。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宫女请了出来,站在殿外独自凌乱。

直到他在路上踱步思忖良久,朱翊钧才反应过来——自己母妃,好像跟陈皇后有些嫌隙啊。

他这才想起,刚穿越那一日,他提起要两宫监督学业,李贵妃便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此后每次提起陈皇后,都有些不咸不淡。

朱翊钧面色古怪,难道遇到什么后宫争斗老恩怨了?

他越想越觉得对味。

正宫被赶到别宫去了,侧室却以子贵,母仪后宫,两人之间没嫌隙才怪了。

朱翊钧暗恼,也怪他上辈子个人作风太好了,对后宫的事丁点不敏感,才后知后觉。

果然,学无止境啊。

可惜被赶出来太快,针工局考成的事,还没来记得进言。

算了,本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毕竟冯保都带着奏疏去内阁了,能让李贵妃再改主意的机会也不大。

冯保领这事就领这事吧,届时让他抓出错漏,少不得要借此发挥一番。

若是他敢阳奉阴违,反倒是好事,这可是会消耗的李贵妃信任的。

自己与其与其在这事上纠结,倒不如想想怎么干脆把冯保扳倒。

想到此处,他回过头,伸手示意不远处的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示意,小跑了过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翊钧问道:“元辅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光杆少君,可没有一言罢黜司礼监掌印的底蕴,要扳倒冯保,只能等先有了声势,他再顺水推舟。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拱身上。

两人怎么还不斗起来?

不见点血,他如何渔翁得利。

这高拱,既然跟冯保不死不休,还能一直忍着不动作?

蒋克谦迟疑道:“元辅还一如既往,甚至这两日与朝官交通,都不似往日那般频繁。”

朱翊钧无奈,总不能催着高拱干活吧?

只能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点。”

说罢,又看了一眼蒋克谦,见其这几天黑眼圈都重了一圈,不由宽慰一声:“事情办好就行,不要太急躁,注意休息。”

蒋克谦躬着的身子显然顿了顿,只听他声音有些糊地回道:“微臣知道了。”

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蒋克谦退下。

心中却仍在想高拱的事。

元辅,到底要做什么?

……

“李氏,到底要做什么?”高拱疑惑道。

方才冯保将两宫的意思带到,几位阁臣都难掩惊讶之色。

李贵妃不仅很是大方地允诺,户部欠内帑的十万两留作考成法的赏赐。

而且还有意让内廷也试行考成法。

真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高仪很是激赏,笑道:“不意李贵妃竟有这般气度,当真是干净利落。”

内帑从来都是向太仓库掏钱的,这还是高仪第一次看到回头钱。

果然!

他的想法是没错的,只要教导好新君,便可调和内外,协力治政。

等到新君亲政之后……大明,未必不能浴火新生。

张居正面色复杂:“如此,重新拟票吧,先把考成法敲定下来,细节慢慢再议。”

他初闻内帑出钱,倒不觉得如何,毕竟大明朝的君上,惯会收买人心。

若是户部出钱,还能形成制度,但是内帑出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那位早慧圣君,或许是暂时割肉,邀买人心的想法。

但今晨廷议结束,张居正便听闻了朱翊钧主动求取考成,让讲官与两宫监督课业。

他立马就品出意味来,这是有意在为考成法站台。

这份遥遥的支持,不免让张居正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又听到李贵妃要在针工局施展考成法,他更是有些许惘然。

这位新君,到底有几分机心狡猾,又有几分与他志同道合?

高拱没想太多,点了点头:“我这就重新拟票。”

随即,他便拿起笔,埋头书写了起来。

趁着这个间隙,高拱一心二用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

高仪、张居正看了过去。

高拱头也没抬:“视山陵的事,我与工部议好了,就在天寿山的潭峪岭,明日廷议,我提前跟你们通个气。”

二人点了点头,这事是正理,天寿山那地方,本就是早就选定的地方,潭峪岭也是佛道与工部堪舆出来的,二人这几日也有耳闻。

高拱继续道:“子象身子骨不比叔大硬朗,天气燥热,容易吃不消,还是叔大去一趟吧。”

高仪想争辩一下,却又想到自己确实这把年纪了,比起逞强,更应当留着有用之身。

只得对张居正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张居正顿了顿,展颜笑道:“自是应有之义。”

“随行的人呢?”

面上随意回着话,张居正却止不住地摸索指节。

按理来说,高仪确实年事已高,不便视山陵,合当由他张居正出面。

但是……高拱不应该会解释的。

张居正了解高拱,这等理所应当的事,他从来不屑于解释。

按高拱的性子,应该是随意一句话点了他才对。

眼下一副劝慰的做派,反倒让他察觉不对。

高拱不意自己一个简单的习惯,就露了马脚,还浑然不觉:“按照嘉靖七年的旧例定额,户部尚书张守直、礼部右侍郎朱大绶、工部左侍郎赵锦已经定了。”

“余下,再去一个御史和给事中,明日廷议上再说吧。”

“至于内廷要去的人,让他们自己定。”

张居正思绪百转,面上却从容地点了点头:“登极大仪后,我便出发。”

这时,高拱恰好写完了拟票。

招呼来一名当值的职官,吩咐其送到司礼监。

“好了,等明日两宫给考成法批了红,再下吏部具体议论吧。”

考成法目前只议大方向,做不做,怎么做。

但要具体施行,还要再讨论一个详细的方案,不仅要审阅以往的考察,还要汇顺天府、南直隶与福建布政司的各类档案。

等吏部各司拿出一个细则出来,再与各部与六科恰对,这一番过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但张居正却是已然放下心来,至此,各方人马便已经有了平衡,这就够了。

此后高拱哪怕致仕,他的门生旧部,乃至其余各党各派,仍然会将此事的结果认下。

这便不必等自己再一次捏合各方,徒废时日了,这一遭,至少省却大半年之功。

反倒是高拱方才的反应,让张居正颇有些生疑。

他心中有些猜测,却拿不准。

张居正就这般暗自思忖着高拱的打算,拱手行了一礼,径自回了值房。

高仪见无事了,也紧随其后。

正当高仪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就听身后传来高拱的声音。

“子象,稍待。”

高仪疑惑转过身。

高拱从桌案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高仪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子象的白发,也多了不少。”

高仪只当叙旧,跟着摇了摇头:“岁月不饶人罢了。”

高拱看着老友,伸手捏了捏高仪的胳膊,感慨道:“子象,等殿下登极后,你也告假休息几天吧。”


马自强这一弹劾,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么事。

现下多数朝臣,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

今晨的报,自然也看了,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很难不记在脑海中。

马自强这次出头,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

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做个邸报的白话版,让自己说话大声点。

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

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

还敢定论什么是正确?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

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都认为万万不可!

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请罪道:“臣有罪,臣请致仕!”

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

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

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他基本不用做什么事,也就占个坑,乐得清闲。

谁知道定安伯走后,情况急转直下!

看看如今,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就被接连弹劾十余次了!

他早就不想干了!

可惜,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让他走。

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连忙出头拉偏架道:“马卿,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不妨事后上奏疏,写个详情出来?”

还妖言惑众,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

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

闷闷道:“陛下,臣上次弹劾的奏疏,被陛下留中了。”

朱翊钧摆摆手:“那是朕母后留中的,一码归一码,卿放心上奏,朕会好好研读,劝慰两宫。”

这时,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陛下,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刊行天下,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确实有所不妥。”

话音刚落,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也跨出一步,持芴下拜:“陛下,今日经筵还未开,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

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

几位阁臣面无表情,六部尚书一言不发,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

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从顾寰掌京营,到海瑞回京,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

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合流了。

他不急着开口,就冷眼旁观着。

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

果然,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立刻出列道:“臣也以为,李少卿所言,老成持重。”

他朝御阶上行礼道:“陛下,臣有议,请陛下勒令何通政,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再行刊载陛下言语,才能显出章法。”

朱翊钧微微一笑。

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但放在廷议上,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话音刚落,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

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诸位臣僚,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还是说,陛下的言语有错漏,不宜刊载?”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他对于高拱落败后,还享尽尊荣,极为感激。

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只觉得这位圣上,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

马自强哪里会上当,就死死抓着一点:“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

虽然明知事情是什么个情况,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

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若是这般,那一应中书舍人,都该论罪了。”

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待众臣吵了一会,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神情温和道:“诸卿,听朕一言可否?”

待各自停了声响,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缓缓问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二位先生,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而后再廷议?”

二人知道些内情,默默点头。

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旁观皇帝表演。

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静候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和蔼道:“马卿,方才葛卿问得好,朕也想问一问,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

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陛下,是何通政……”

朱翊钧打断了他。

直言不讳道:“此事,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

这话一出,马自强立马就愣住,一时没想好下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心中半点不慌。

学术争论,在现在这个时候,没那么致命。

徐阶之后,高拱、张居正执掌内阁,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不如干点实事。

心学都没牌面,更别说理学了。

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那提拔上来的人,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征。

所以,马自强这些侍郎、少卿,反而是少数。

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想找两淮、京营茬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

见马自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朱翊钧没让他难堪,主动接着道:“马卿,朕知你顾虑什么,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

有些事要开门见山,云遮雾里的,反而容易被曲解,至于信不信,就不关他的事了。

“朕少时,便读了屈子的天问,心有戚戚。”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宇宙、本我,焉有不好奇的?”

“马卿,你有惑吗?”

马自强默然不语。

朱翊钧放过他,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李卿,你有惑吗?”

李幼滋叹息:“陛下,臣亦有所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一一问过去。

他似感慨,似抒情:“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诸位饱学之士,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

“可朕初开经筵,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朕都觉得言之有理,更是不知何所从。”

“这只能说明,朕才智不足,无法分辨。”

“朕回宫后,愈发沮丧。”

“又想到了政事上,譬如一人弹劾,一人抗辩,朕才智不足,又该何所从?”

“譬如六月白虹贯空,有给事中上奏,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亦有御史说,此乃天降祥瑞,朕又何所信?”

“此外种种,譬如地方情事、百姓现状,众所不一,朕又该怎么办?”

一番话发自肺腑,直教人无言以对。

众臣纷纷下拜请罪。

朱翊钧虚扶众臣,摇头道:“这是朕才德不足,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

“所以,朕不得已,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

“也就是所谓,万事以‘明证’为主。”

“就像这善恶论,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只是适逢其会,找到了明证,这才发自内心,愿从陶卿所言。”

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后天所成。

朱翊钧看向陶大临,微微颔首。

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头埋得极低,一动不动。

这事情很复杂,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往大点说,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

再大一点,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

更大一点,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

至少在马自强看来,这经学裁判的位置,万万不能留给皇帝。

他闷闷道:“陛下,‘明证’也未必是‘明证’。”

刑科上,有伪证一说。

那么究竟是明证,还是伪证,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

说白了,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

朱翊钧听了这话,终于心中一笑,终于,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

他要争的,自然不是什么经学道统,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更别提其余什么乱七八的圣王一体,定统官学。

这些封建经学,可以作为资粮,但决不能作为地基。

他要另起炉灶!朱翊钧要的事情,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明证。

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往宽泛了说,有什么天人感应,什么神仙魔佛。

着眼于身边,亦有什么风水、运气、占星。

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

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

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

那么问题在于,这些是真的吗?大部分会选择相信。

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便称之为迷信。

有史以来,就是这般过来的。

如今,他提出了所谓的“明证”,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是需要证据的,也就是所谓的“明证”。

但,这还不够。

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也可以是间接的,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或者是虚伪模糊的。

更进一步的,如何确定“明证”是不是“明证”?

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

这,才是朱翊钧要的。

同时,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

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

凭什么你说明证就是明证?凭你是皇帝吗?

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开口道:“马卿,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应当也是有法子的。”

“但朕才能不及中人,却是想不出来。”

“是故,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

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让这些人放心。

至于谁来裁判?

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或者说,所有人都是裁判,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

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继续道:“前些日子,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便想着建个学院,专为解此惑。”

“诸卿以为可否?”

数学和哲学,都是百年之功,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

但,布局,得从现在开始了。

技术是技术,科学是科学,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

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不过尔尔。

反之,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

从天文、数学、物理等等,可谓四两拨千斤。

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

要是自然哲学,也能吃春药,三步并做两步走,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那他也不吝于“今日无事”。

更何况,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

皇帝话音刚落,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都已然面面相觑。

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

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这山长可有人选?”

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

朱翊钧沉吟片刻,突然抚掌笑道:“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

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谁任山长并没有什么关系。

啊?

马自强惊愕抬头。

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

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反而陷入了沉思。

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包括抢夺释经权,政教合一。

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浑水摸鱼。

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做个圣人帝。

可如今,皇帝将裁判“明证”的权力扔了出来,还要开设学院,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

究竟是什么路数?

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想用以解惑吧?

马自强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

“孔圣教诲世人,如何修身,如何养德,此等事,岂需明证耶?”

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

一如心学思辨,皆在自我心中完成,哪里还需要什么明证?

他不管皇帝什么目的,都下意识觉得不妥,想挡回去。

孰料,朱翊钧却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

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其余的社会学,认识论,本体论,未必是有因果,有明证的,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

只能说,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立马就能切入重点。

朱翊钧看这马自强,面色严肃,认真道:“马卿说得对,此事朕也想过。”

“所以,朕的意思是……”

“应然的归于圣,实然的归于朕。”


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

只有他提前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

因为,张大学士中暑了——是真的中暑。

此时正躺在家中,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

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轻声道:“爹,该喝药了。”

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接过药碗,一口灌入了口中。

侍奉完汤药后,张敬修一边收拾,一边埋怨道:“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

天寿山那地方,固然酷热。

但朝廷大员出行,为先帝择陵,阴凉冰敷一样不少,哪里会轻易中暑。

这分明是故意受暑,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

张居正又默默躺下,没心情应付儿子。

高拱来这一出,连他都始料未及。

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赶回来,收拾烂摊子。

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传入他耳中。

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李进递补。

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

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要为陈太后加尊号时,他心中也是翻江倒海。

这就是他的金石之交啊,才智手腕果然没令他失望。

正这般想着,二儿子张嗣修突然跑了进来,指着大门方向:“爹!有……”

张居正打断了他,不悦道:“不是说,今日不见客,谁来也不见吗?”

张嗣修大口喘着粗气:“是……是元辅!”

张居正一把掀开被子。

把衣物胡乱一抓,往身上穿。

夺门而出,只剩余音从房间外传来:“去,请来书房见我!”

……

高拱被张嗣修请到书房,看到张居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前。

一手拿着这几日内阁的条陈汇总,一手端着药碗。

似饮茶一般,嘬了一口,继续翻阅。

“大人在上,元辅来探望您了。”

张嗣修通禀了一声,给高拱看了座,便退出去了。

高拱顺势坐下,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道给我沏杯茶。”

张居正这才看向高拱,不露痕迹的护着自家儿子道:“家里没茶了。”

这借口假得也太没诚意了。

高拱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也不是非要喝。

他盯着张居正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真中暑了?这么急?”

张居正被奚落,有些赧颜。

放下手中药碗,没好气道:“总不能太医来了看我生龙活虎吧?那不成司马懿了。”

高拱知道这话是在暗讽他。

暗示他如今的作为,颇类司马懿。

他也不计较,反而关切道:“那好好养养,正好一时半会也不太需要你处置公务。”

高拱这人,逆风脾气差,顺风说话损。

张居正实在无奈:“说正事吧。”

高拱点点头:“好,去院子里说?”

身居高位,都有这个习惯。

要么是空旷的大殿,要么是无人的院落。

总之,说正事,不能接受隔墙有耳。

张居正征询道:“扶我一把?”

高拱理都不理他,走到门外,喊了一嗓子:“张小子,过来扶你爹!”

张居正暗道可惜,能让高拱服侍的机会可不多。

高拱这一嗓子,将张居正两个儿子都叫了过来。

一人扶着自家老父亲,一个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着。

跟着高拱走到了院落中央的亭子。

张居正撇开儿子:“好了,下去吧,我与元辅有事要谈。”

知道太多,容易招致祸患。

但在石凳上坐下后,回头见两个儿子纹丝不动。

张居正怒视过去,眼神驱赶。

高拱出面打个圆场:“这是怕本阁欺负你呢。”

“那就让他们听听吧,本阁又不会说什么害人的话。”

张居正无奈。

只得挥挥手,让两个儿子站远点。

两个儿子恭谨退到亭子外,一个恰好能听到,却不让人感觉冒犯的距离。

等只剩下两人,高拱才四处打量,感慨了一声:“你这府邸,真大,比我那破地方好多了。”

张居正没接话:“你家连个凉亭都没有,还怎么谈事。”

高拱笑了笑:“这样不容易被抄家。”

说完这句,他收敛了笑意。

看向张居正,肃容道:“白圭,致仕吧。”

张居正默然。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道:“听说你都容下来杨博、张四维,怎么到我这儿,就劝我致仕了。”

高拱去找吕调阳,张居正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杨博和张四维昨夜亲自上门,他多少是听说了些。

结果也显而易见。

杨博既然出现在廷议上,那就说明高拱轻轻放下了。

否则,今日就不止一个刑部尚书称病了。

高拱没有跟张居正打马虎眼,直来直往道:“杨博、张四维,终究是蝇营狗苟之辈。”

“留他们是为了安抚宣大,我也不惧他们再度暗算我。”

“做个比喻,大概就像《西游记平话》中说的,他们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不止是他们,吕调阳我也可以容忍。”

“只要是我能掌控,又治国有益,我便能容忍。”

“但是你不一样……”

“白圭,致仕吧。”

他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要求。

张居正好奇道:“我若是致仕,你准备做什么?真打算做司马懿?”

高拱站起身,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试探的话就不必了。”

“本阁可以直言告诉你,我要实相权!”

“收拢司礼监的权势,只是第一步,等到明年改元,我便会请皇帝与两宫,将内阁官署独立出来,增加品秩,在六部之上。”

“不仅王崇古、吕调阳,我还会扩大内阁席位,恢复东西两府,吸纳将才。”

“届时,或许可让你回内阁。”

张居正默默听着。

等到高拱说完,终于叹了一口气:“高肃卿,你这与谋逆几无区别。”

高拱突然哈哈哈大笑。

笑得极为放肆。

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也或许是谋划踏出一步,需要人倾诉。

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好,你我二人,自从先帝登基后,便再也回不去裕王府的光景了。”

“六年余没论道,今日与你好好论一论!”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高拱当仁不让,率先开口道:“《文献通考》说,‘黄帝置六相。尧有十六相。殷汤有左右相。周成王有左右相’。”

“我以为,是伪作。”

“若以《春秋》见,则有襄公二十五年‘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

“但哪怕采《秦本纪》之说,也有‘秦武王二年,初置丞相,樗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

“只保守计,距今已然二千年矣。”

“层层推进,万世仰尊,太祖何以废之?”

“二千年之于二百年,何如?”

二人都是博学之士,更别说官位到了这个地步,哪能没有半点政治理念?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祖宗不足法!”

“所谓成法,不过是为了朝局稳定,团结各方罢了,哪里是什么万世至理。”

“太祖罢丞相,才是大势演进,与时偕行、日就月将。”

“漫说二千年,便是二万年,也不过冢中枯骨!”

一旁偷听的两兄弟,张嗣修年纪稍小,不明所以。

不由得蹭了一下身旁的兄长:“兄长,这是在论什么?”

张敬修听得全神贯注,被扒拉一下神不在焉回道:“元辅说相制,有历史渊源,经过二千年完善,已然很完备了。”

“父亲说,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过渡而已,历时二千年,已经世殊时异了。”

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亭中。

高拱嗤笑一声:“好一个大势演进,白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

“上古圣王禅让,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说一千道一万,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势演进也!”

“三皇筚路蓝缕,部族人丁稀少。”

“禅让,便意味着谁都有继任之权。”

“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居于下者,演替之时,更是无所适从,轮轮清算!”

“这便意味着动荡波折!意味着局势动乱!”

“乃至有‘舜幽禁,尧野死’之说。”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又有生父亲缘,可传渡权势,得平稳交接。”

“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这就是大势演进!一切只为朝局稳定!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势!朝局,便是天下共识!”

“你道丞相之制何来?”

“为朝局稳定耳!”

“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百郡之事与日俱增,不得不设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何也?大政繁复,需假托人手也!此为朝局稳定计!”

“何为大势?天子垂拱,立相分权,才是大势演进!”

“历朝历代,都削而复强,三省如此,东西两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罢相制,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

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

作为兄长,虽然不想分神,却也不得不解释道:“父亲说到朝局稳定,相制只是过渡。”

“元辅认同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说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化出来的,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这相制,就是必须的,哪怕废了也会随着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譬如内阁,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嗣修点了点头,总算是听懂了。

厅内。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干脆不顾病体,霍然起身。

挥斥方遒道:“大错特错!”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这诸侯分封之制,却消失无踪,一应改为郡县之制。”

“汉高祖诛除无道,又继承了秦制。”

“两汉开府建制,为节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节制相权”

“何也?收权于中枢也!”

“相制,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

“我朝废相制,乃独尊圣帝!”

“内阁,不过天子私署,岂不明证耶?”

这下不用弟弟来问,张敬修直接解释道:“所谓大势演进,便是天命之争。”

“顺,则是应天承命,逆,则是反潮而动。”

“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元辅说相制,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太祖走回头路,早晚要复立。”

“父亲便说,收权于中枢,才是大势演进之道。”

“从先秦至今,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相制不过临时所需,合当被收归。”

“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如今的内阁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长身而起。

一头的大汗,显得激动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为何如今高居班首?你这是刻舟求剑!”

“如今内阁,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本阁的所作所为,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

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半点不见弱势。

他逼视着高拱:“无端臆测!元辅又岂能知道,这内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不能精诚备至?”

“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势所趋?”

“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

“难道忘了桀纣之流?”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等辅臣,便为此来。”

“皇帝不贤,便助其守成,皇帝贤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汉武扫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敬修听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建立不世之功,若是分权,中枢必定势弱,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

“至于皇帝若是不贤,有人辅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权,或许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对张居正,反驳道:“中枢是中枢,帝相是帝相。”

“两汉时,网罗天下英杰,三公开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开科举,分三省,拔擢有识之士为相,共议国政。”

“天下大势,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才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权,于中枢;分中枢之权,于帝、相。”

“届时,众人齐心,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张居正有些疲惫,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却是感慨,他与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弥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大权在握。

丞相是通过选拔的,通过科举公平选拔,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说话。

说到这一点,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

他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略显疲惫地开口道:“天下百姓……”

“高肃卿,什么是天下百姓?”

“春秋时,贵族是天下百姓。”

“两汉时,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

“两晋时,门阀是天下百姓。”

“隋唐时,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时,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肃卿,垄断上下,寡分权势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

话未说罢。

高拱勃然大怒:“科举亦有大势演进,必能有选无类,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怒意喷涌:“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让你们把持科举,还怎么有选无类!”

两人凛然逼视,互不相让!

两位小张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来劝。

张居正别过脸:“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

语气坚定道:“元辅,不必说了,我必不会致仕,明日便要与会廷议!”

说罢,他便伸出手掌,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拂袖而去。

背对众人放话道:“若是我胜了,便给你家抄了,必让你过几年苦日子冷静一番再回内阁。”

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他背影,挖苦道:“我胜了就不能给元辅保证了,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赶尽杀绝吧。”

高拱迈开脚步,负气而走:“要是你连冯保都管不住,休怪本阁撰书辱骂你这厮。”

张居正目送着高拱离去。

他知道。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分道扬镳,就是敌我分立。

这一幕,他莫名在记忆中寻到类似的场景。

张居正福至心灵,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高拱,朗声道:“朝局胜负、天下兴亡,元辅且看我作为!”

相关小说

网友评论

发表评论

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