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 全集》,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好插手人事,李贵妃主动提起,他自无不答。他朝左右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李贵妃点了点头,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与李贵妃说了一遍。临了,还补充道:“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这才不忿,想与他讨个说法,也不知会这样。”女人嘛,只要是为了她,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而会更感动。李贵妃瞪了他一眼:“什么高拱,叫元辅!”虽然是瞪人,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她接着话茬,继续道:“按你处置的意思,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非是高拱跋扈了?”得,这称谓跟这语气,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心中也再度确认,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
《如履薄冰 全集》精彩片段
“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
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好插手人事,李贵妃主动提起,他自无不答。
他朝左右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李贵妃点了点头,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
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与李贵妃说了一遍。
临了,还补充道:“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这才不忿,想与他讨个说法,也不知会这样。”
女人嘛,只要是为了她,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而会更感动。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什么高拱,叫元辅!”
虽然是瞪人,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
她接着话茬,继续道:“按你处置的意思,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非是高拱跋扈了?”
得,这称谓跟这语气,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
心中也再度确认,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就是高拱离开内阁之时。
“母亲,此事纵然有些别的说法,但这高拱必然也逃不了一个跋扈嚣张,否则怎么能让我在殿外下不来台。”
他这母亲也是个顺毛驴,哪怕是决定给高拱转圜一番,留一个体面致仕,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李贵妃果然轻哼了一声,显然是戳到她心坎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拱跋扈也不是这一件事了,她对其成见已深。
她伸手给朱翊钧理了理衣饰,随口说道:“那你还给大伴难堪,司礼监提督太监可是他干儿子。”
这话的宠信,不要太明显,比之高拱,强上太多了。
朱翊钧打蛇随棍上,绕到李贵妃身后,给她捶肩:“母亲,不是我非要给大伴难堪。”
“一来,那小太监无论是离间上下,还是摄于高拱不敢实言,都是欺君罔上,无君无父之辈。”
“这种人当值文华殿机要,司礼监多少也有失责之责,陟罚臧否,是人君之责,孩儿或不敢忘。”
“再者,面上高拱占了理,又揪着不放,孩儿只能处置一二,免得耽误了临朝劝进的大事。”
李贵妃意外地看了自家孩子一眼。
自家儿子今日当真是转了性一般,谈吐之间有条有理,着实聪慧,也难怪百官多有夸赞,有人君之相。
她眼睁睁看着朱翊钧短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只觉得不可思议。
又想起今晨东宫的事……莫非真是大行皇帝庇佑?
她按下心头嘀咕,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嗯,还算周全。”
说罢,她又好奇道:“那让冯大伴再择一人顶上去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非要把蹴鞠踢到你娘这里来作甚。”
朱翊钧适时地顿了顿捶肩的手,而后才一声不吭地再度轻捶了起来。
李贵妃很是敏锐察觉,出声问道:“我们母子连心,有什么话说不得?”
朱翊钧红了红脸:“母亲,不是说不得,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启齿。”
李贵妃摆了摆手,懒得言语。
朱翊钧这才说道:“母亲,冯大伴本就提督东厂,又兼管御马监内卫,这是内廷显要位置。”
“几日前,母亲又将他提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机要尽在一身,繁忙得很。”
“就如散朝后,大伴便去处置奏疏,不能在跟前侍奉。孩儿这几日,多次想寻他都寻不到。”
“所以,孩儿想趁着这个机会,请母亲给孩儿再划拨个大太监,身前听用。”
说罢,他还讨好地替李贵妃揉了揉肩颈。
给领导进谗言,谁不会啊。
冯保能玩高拱威胁论,能抹黑他调皮捣蛋,他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
司礼监一把手掌印,称之为内相,二把手提督东厂,二者相互制衡。
李贵妃深宫妇人,不懂其中门道,让冯保如今一人身挑两职,他当然有必要点醒李贵妃。
至于效果,就看李贵妃对冯保的信任程度了,大不了多来几次嘛。
果不其然,李贵妃听后,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接上话:“所以你想让跟我要谁?”
朱翊钧低下头,恭谨道:“全凭母妃做主。”
他顿了顿:“不过,孩儿今日梦到皇考,思念渐盛,母亲能否挑选裕王府旧人,好多跟孩儿说说皇考以前的事,缓解哀思。”
裕王府就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也是朱翊钧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没有指名道姓要谁,自然是其中另有门道。
这宫里太监不少,但要是加上裕王府潜邸、以及大太监这两个限制条件,可就不多了。
裕王府有大太监资历的,也就五六人。
陈洪、孟冲这种裕王府出身的大貂珰,先帝登基后,便先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今都被李贵妃厌恶。
又有与先帝感情深厚的,自请去为先帝修建陵墓,下半辈子也只能与先帝作伴,了此残生。
再除去已经年事已高,颐养天年的。
如今能用之人,其实也两人。
一人叫陈算,一人叫张宏。
但朱翊钧心中清楚,李贵妃只可能选中后者。
为什么?因为前者正在陈皇后身前听用。
所以,他这是给了领导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限定范围内挑选,又给了领导决定的权力,这才叫双赢嘛。
以他今天的表现,这点要求,他相信李贵妃还是会答应的。
至于张宏其人。
此人侍奉过前身幼时一段时间,记忆里可谓恭敬有加,也颇为得力。
先帝数次赏过他,夸他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更妙的是,此人不甘心趋附孟冲、冯保,屡遭打压,提督太监一职不大不小,多少也是一番恩情,又方便他拿捏,正合适不过。
李贵妃却没细想,只是神游似的点了点头:“嗯,这事我省得了。”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还在思量冯保是否揽权过重,此事她半点不在意地应下了。
朱翊钧见目的达成,心底松了一口气。
李贵妃摆了摆手:“好了,你回宫好好温习经典吧,内阁可是给你加担子了。”
朱翊钧躬身应是:“孩儿谨记。”
说罢,他状似不经意突然提起:“对了,母妃,今日殿上议了好些事,不知最后怎么处置,母妃能否给儿臣指点讲解学习一二。”
李贵妃没好气道:“哪有这么快,皇后那边看过,才会由我过问。”
朱翊钧奇怪道:“母后那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
李贵妃摇了摇头:“皇后虽懒得处置,总送到我这里,但礼制上不能乱来,毕竟是正宫皇后。”
“好了,等明日我看过,再跟你讲解,快回去温习课业吧。”
李贵妃再次赶人。
朱翊钧无奈,只能起身离开。
……
下午本来还有御射需要学习,但正值丧期,此事也暂时取消。
朱翊钧却有些不乐意,体育课怎么能不上呢。
现代发现万历皇帝的遗体,可是有腿疾的。
如今他没感觉双腿有什么不适,那就只能后天引起的了。
要么是爱吃甜的,糖尿病导致的骨骼问题,毕竟前身一口龋齿就知道有多爱吃糖;要么就是痛风,这也不是毫无根据,万历皇帝在起居注中,总说自己腿上长了几个疙瘩。
他现在倒是准备少吃糖了,但这体育课也不能落下不是。
既然骑射停了,他就干脆在慈庆宫里活动了一番,又简单打了套五禽戏——这本是他为自己退休后准备的。
稍微出了些汗才停下,让人伺候沐浴。
此时沐浴是因为晚膳后,还需要去乾清宫,为先帝跪灵。
虽说只是走过过场,待一会就能走,但沐浴一番也是免不了的流程,这都是孝期不可少的事。
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温习课业。
他出阁日讲之后,只学习了《大学》、《尚书》两门课业。
因为前身资质一般,也仅仅只断句读、熟诵念,反倒是一手字,练得还算有模有样。
吩咐太监将桌案挪到向阳的地方,迎着日光,施施然翻开一本《大学》,嗯,崭新的,果然是学渣。
他摇了摇头,开始诵读了起来。
朱翊钧对这些四书五经并不排斥,毕竟,这可是圣人之学。
不好好熟悉一番,怎么借壳上市?
儒家这旧瓶,是时候装装他的新酒了。
……
“干爹,这提督太监的位置,孩儿我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一名太监跪在冯保的膝下,阿谀地奉上茶抱怨道。
太监进宫,向来需要投靠某位大太监,得了赏识的,能认个干爹。
干儿子收干儿子,一连串多了,这大太监,也就有了老祖宗的叫法。
“闭嘴!”冯保突然作色,一脚将他踹开,“再多说一个字,织造局你也别去了!”
眼前这干儿子,自然就是今天被皇太子跟内阁一起施压,撸下来的提督太监。
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哪里会听人在这里聒噪。
干儿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连滚带爬溜了出去。
这时又有一名太监从屋外小跑了进来,两人错身而过。
刚进来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冯保身前:“老祖宗!”
“皇太子午膳后,去了皇贵妃那里。”
“随后皇贵妃便跟左右问起了裕王府潜邸太监的事!”
冯保脸色一变。
他的前任掌印孟冲,可就是裕王府潜邸太监!
难道,真是高拱蛊惑了皇太子,企图让孟冲东山再起?
今晨,在文华殿前他吃了闷亏时,就有这个想法,此时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
冯保来回在房间内踱步,皱眉不已。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转身说道:“去,把冯林叫过来。”
冯林是他干儿子中最得力的。
他执掌司礼监分身乏术,东厂就由这位干儿子处置。
不一会,一名面向有些阴柔的太监走了进来。
“干爹,您找我?”
说着,就躬身到冯保身侧,搀扶着冯保的胳膊。
冯保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冷声道:“孟冲今日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与他交通?”
他生怕孟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就安排了人手,盯着他。
冯林将孟冲今日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就连如厕用了多久,都没有漏下。
又补充道:“至于有无与人交通……干爹,孟冲这老梆子,这几日都有人前去探望,有两宫女官交接事宜的,也有给内阁传话的,我们都不好拦着。”
冯保眼神越发不善,喃喃道:“好啊,果然是贼心不死,内阁是高拱的人吧!?”
孟冲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是高拱举荐给先帝的,二人来往本就密切。
冯林低着头:“应该就是元辅。”
自家干爹可以直呼高拱名讳,他却不敢。
冯保借着搀扶,又坐回了榻上,一时没有言语。
一刻钟过去,房间里只有二人呼吸的声音。
终于,冯保突然轻笑一声,神色莫名道:“让孟冲落水吧。”
语气轻飘飘,却透着阴冷。
宦官之间的斗争,比外廷要赤裸数倍。
尤其是失势的太监,死在某个角落,都再正常不过。
冯林一怔,五体投地:“孩儿这就去办。”
正当二人对答时,房间门突然又被敲响。
得了首肯的小太监一进门就禀报道:“老祖宗,皇贵妃点选了张宏,接了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
冯保一怔,喃喃道:“张宏?”
冯林迟疑道:“干爹,那我这事还办吗?”
冯保摆了摆手:“去办吧,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
后者会意,当即出了门去。
小太监却有事还未禀报完,他又连忙爬了起来,凑到冯保耳边:“老祖宗,还有一事,外廷那位传话了。”
“说元辅要弹劾你,正在写奏疏呢,让您好生防范,拖上几日,局势就明朗了。”
冯保神情一震:“高拱在写奏疏弹劾我!?”
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好个高拱!他还没动手,此人竟然已经在准备暗算他了!
这可不是小事,他这掌印,是李贵妃临时授命,不是先帝亲封,也就牵涉李贵妃没人追究,但若是较真起来,就麻烦了。
这事也只有李贵妃能压住。
但是,如今正是新君还未登基的时候,就怕李贵妃为免横生枝节,拿他当弃子。
冯保心思百转。
眼下是没法一棍子打死高拱的。
只有等到新君登基,李贵妃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后,才能罢黜了高拱。
这也是他一直没发动的原因——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他可还等着时候进言给李贵妃呢!
而所谓拖延几日,局势明朗,就是等新君登基的意思。
至于怎么拖延几日……冯保立刻有了主意。
他想明白其中关节,不由恨声道:“高拱,我必让汝好看!”
转头吩咐小太监:“去,回信,就说,高拱上奏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高拱既然要上奏两宫弹劾他,必然不会走会极门到司礼监,只会找别的路子,这样看,孟冲倒是杀对了。
此外还得知道高拱上疏的时机,而这就需要外廷配合了,否则届时失了先机,动摇了李贵妃,就不妙了。
小太监退了下去:“小的这就去传话。”
只剩下冯保在殿中,神色阴晴变幻。
……
朱翊钧刚用过晚膳,准备去往乾清宫,就有太监进来禀报。
“殿下,贵妃娘娘派人来,说是挑了张宏到您身前听用,明日一早就来慈庆宫跪安。”
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后还是挑中了张宏。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思忖片刻,对着太监吩咐道:“别明日一早了,我现在要去乾清宫跪灵,让他即刻来先帝灵前见我。”
时不我与,他如今没有自己的耳目,寸步难行,可谓一刻也等不得。
再者,先帝灵前见一见这位潜邸大太监,自有一番别的思量。
烈日当空。
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
不远处,两名太监撑着伞,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
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莫名的既视感,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
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冷哼一声:“我是大明朝的御史!尽御史职责,哪像某些竖阉,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
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
冯保仿佛耳背一般:“哦,宋之韩啊,也难怪,毕竟是同窗进士。”
又唤来太监吩咐道:“记录在案。”
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气得七窍生烟:“冯保!安敢当面指鹿为马!你要做赵高吗!”
冯保点了点头:“好好好,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来,记下来。”
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
装模作样一阵,冯保见火候差不多,露出一副惊容,失声道:“什么?都是高拱授意!?”
“你们竟敢结党!?”
他震惊起身,一把拽过干儿子:“快!记下来!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
结党啊!
真是天大的事!
我冯保这一身职司,就算再违祖制,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
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结党?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
看看眼下的局势吧,一百四十名御史,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
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
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天怒人怨,那在冯保这里,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攻讦忠良!
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拿着方才的记录,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
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可以说信心十足。
太监为什么得势?那是身后有人!
历来能扳倒太监的,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
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扳倒自己?可笑!
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无人声援,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有可能将他弃了。
但是……串联?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
等高拱惊觉,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说要为了朝局稳定,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
也罢,留着也好,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
只要相持不下,奸臣,会自己跳出来的。
御史、给事中,都是马前卒罢了,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
等到都跳出来,再与张居正联手,一网打尽!
高拱跟他的党羽,一个都不能留下!
……
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热闹得不行。
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朱翊镠和朱尧媖,在屋内跑来跑去。
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都是李太后所生。
朱翊镠四岁,朱尧媖五岁。
李太后见皇帝来了,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过来,行礼。”
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
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弟镠,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朱尧媖大一岁,说话顺畅些,却也吞吞吐吐:“妹媖,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虽然手忙脚乱,吞吐忘词,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才被允许起身。
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
在这个时代,早日确定上下尊卑,才是对他们好。
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
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走到李太后身边:“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似乎都长高了些。”
曾几何时,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
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也是欣慰地笑了笑。
她抱起朱翊镠,朝朱翊钧说道:“这些弟弟妹妹,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
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闻言,不由看了看朱翊镠,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
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朱尧媖可就惨了。
太祖有遗训,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多是恩荫勋贵。
这就导致了,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都不想结公主。
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
英宗实录载,“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
什么意思?那就是招驸马,更像一场买勋,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
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朱尧媖。
历史上万历十年,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暴发户梁邦瑞,区区一个痨病鬼。
就因为贿赂了冯保,获得了冯保的支持,就结了这门亲事。
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沾湿了婚袍,人都快晕死了,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
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
让我来照顾?好啊,让我先掌权吧,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
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
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想了想,才开口道:“母后这话说的,同胞骨肉,我自然是有心的,”
“就是这皇家的事,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
李太后听了这话,神情一黯。
儿子这番感慨,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定然是有感而发,甚至意有所指。
她顿了好一会才道:“我儿也被最近的事,闹得不舒服吧。”
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
朱翊钧点了点头:“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就连日讲释义,都拿冯大伴做反面,简直避无可避。”
“孩儿这才知道,这天下大位,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欺我孤儿寡母!”
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
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
“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
“隆庆元年,先帝想重用高拱,因徐阶反对,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
“隆庆二年,皇考问户部要银,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说是,皇上的御批,应由内阁下达,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
“隆庆四年,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说皇考纵情声色,不顾朝政,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均数被内阁劝阻,还教育了皇考一番。”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
“娘亲,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
“可是……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照顾好陆炳一家,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将其抄了家。”
“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
他说罢便闭了嘴,似乎心情低落,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埋头逗弄小妹去了。
这番话,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
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因为,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
权力有多大,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
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说一不二。
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唾面而去。
直白地说,权力的来源,实际上,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
天子,不是君权神授。
天子,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哪怕是皇帝,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杀得少少的。
没有人俯首帖耳,将诏令落到实处,靠什么伸张皇权?
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太监吗?杀人还能想想办法,怎么治理国家呢?
文官能抱团的时候,皇权就是气球,内外相争,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
人呐,千万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
伊尹放太甲,霍光可以废立,唐太宗能子克父,张居正能摄政十年,都是这个道理,人心风议这玩意,大家都占一些,就看谁压谁了——皇权,不是破不了的金身。
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就是你我母子才对。
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
我的母后啊,区区深宫妇人,又怎么敢为了冯保,内外相斗?
要是种祸太深,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
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
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多说了。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也没接着话茬,只开口问道:“张守约……在午门跪奏何事?”
语气低沉,显然情绪不太好。
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一边说道:“还是弹劾冯大珰。”
“他说,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违者法无赦。”
“又说,圣子神孙相守,未敢有改,虽有骄横恣纵王振、刘谨,其人旋即诛戮。”
“劝母后,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酿宗社无穷之隐祸,徒然留恶于青史。”
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
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嘴巴微微张开,看着朱翊钧。
颤声道:“安敢!安敢这般辱胁于我!?”
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
没办法,这些文人说话,杀伤力太强了。
一嘴的对仗,念着还顺口,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
张守约这话,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有不孝媳之实。
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小心遗臭万年。
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
李太后怒极反笑:“好!好个张守约!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他遣散了父母妻儿,在家中备好了棺材,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
言官从来都不傻,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天心圣命挂在嘴边,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
能做言官的,大多为直邀名,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留个名声在史书上。
这效仿海瑞的机会,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
流量密码嘛,古人也是懂的。
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瞬间顿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什么意思?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
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
邀名邀名,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才能邀到名声嘛。
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出言宽慰道:“娘亲,这事你我心知肚明,必定是高拱指使的。”
“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着实不好过啊,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
“咱们现在还担不起‘祖宗不足法’的名声。”
什么叫成法?成法就是政治共识。
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你这皇帝大位,是不是祖宗成法。
你不守政治共识,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不靠礼制,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
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也就罢了,基本盘,除了文官还有大军。
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
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如今他这皇帝大位,座椅下,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
万事,都得商量着来,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
直到……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
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心中有多么惴惴。
闻言更是恹恹。
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割冯保的肉。
见李太后不答话,干脆直说道:“娘亲,新旧交替,稳字当头。”
“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已经送上来了,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何必现在争锋相对。”
“依孩儿看,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不如镇之以静,等着高拱致仕便是。”
“至多,也就三五天了。”
他抓住李太后的手,恳切道:“娘亲,息事宁人罢,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咱们日后复起就是。”
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里子反正不亏,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当然,届时的东厂,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
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
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
李太后尤自不服气:“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
“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娘亲,高拱毕竟是首辅,天下文臣魁首,百官自然都向着他。”
“不过,文臣不可靠的话……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
“我看那成国公,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论起身兼要职,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或许有别的成例。”
李太后怔愣了一下。
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干脆揭过这事:“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
“不过,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
“即刻贬黜到道州!”
朱翊钧连连点头。
也没再继续纠缠,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
“娘亲,还有个事。”
李太后看向他。
朱翊钧开口道:“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要休沐几日。”
“孩儿的意思是,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先临朝听政几日,好压着点高拱。”
“至于课业,孩儿已经学完尚书,正好休整几日。”
这就是两头打架,他在中间卖军备了。
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必然是会应允的。
李太后惊讶道:“尚书已经学完了?”
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
既然课业进度喜人,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也好,内阁独留高拱一人,哼!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
“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
可惜,孩儿是要去助攻的。
他也没敢接这话。
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
不消一会,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
朱翊钧见状,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
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告退离开了。
刚从殿里走出来,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什么!结党!?”
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暂……冻结……吏部……一百……十名……官吏任用。”
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斗吧斗吧,合当他渔翁得利。
至于方才的劝谏……还差一把火候。
高拱致仕之前,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
大明朝快亡了。
这事,朱翊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
但,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意味就大不一样。
这话犯忌讳吗?当然不。
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
甚至,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
徐阶、李春芳为什么会相继倒台?为什么如今内阁首辅、次辅都是变法派?
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已经不可忽视了——裱糊匠,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
在这种背景下,变法派上奏,都是动辄大明要完。
隆庆元年,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今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
高拱上奏也不乏有“天下已值危亡之时”之词。
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在《陈六事疏》中就说“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
大明要完这种话,比海瑞直接骂天下看陛下不爽已经很久了,还是要悦耳一些的。
不过,这话说是说得,问题是,你张居正跟自己一个没掌权的十岁毛孩子说干嘛?
是能给你张居正站台,还是让你接替高拱首辅之位啊?
朱翊钧弄不明白张居正闹的哪一出,只能小心遮掩。
他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阁老何出此言!?”
张居正告罪一礼。
干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三卷书稿,双手捧上:“这是臣整理一夜后所写的,殿下一看便知。”
朱翊钧带着疑惑,轻轻接过:“这是?”
张居正没卖关子,躬身答道:“殿下,洪武年间至今,历年丁口、田亩、赋税,都粗粗列在卷上,请殿下阅览。”
朱翊钧将其展开,大致看了一眼。
确实是开国至今,各个时段的人口数量,田亩数量以及财政收入。
他没有细看,反而干脆合上,羞赧道:“阁老,本宫德凉幼冲,看不太懂。”
张居正顿了一下,缓了缓才开口道:“殿下且看,我朝立国之初,田亩数几何?”
朱翊钧再度翻开,循着张居正的指引,翻看了起来。
找到洪武初年,他哦了一声:“阁老,是370余百万亩。”
张居正循循善诱:“如今呢?”
朱翊钧疑惑道:“460余百万亩,阁老,有何不妥吗?”
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只能明知故问。
张居正喟然一叹:“殿下,立国之初,山河残破,如今承平日久,二者却变动不大,殿下,这便是问题所在。”
朱翊钧奇道:“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阁老怎么说变动不大?”
他眼睛水灵地盯着张居正,充满了求知欲。
张居正默了片刻,出声道:“殿下,弘治年间,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
弘治年间,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立国百年。
朱翊钧后知后觉,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而后惊声道:“弘治至今,承平七十二年,田亩不多反少!?”
张居正点了点头。
朱翊钧追问道:“阁老,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土地都荒废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摇了摇头,答道:“殿下,非是土地荒芜,是兼并!是隐匿田亩!”
他几乎咬牙切齿,重重吐出。
“百姓到了灾年,无法缴纳赋税之时,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一旦无法还上,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自己也要沦为佃户。”
“而大户兼并了田亩,便会隐匿田亩,从而私逃赋税。”
朱翊钧大惊失色:“兼并田亩,私逃赋税?有司为何不缉拿!?”
话是这样问的,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事他心如明镜。
田亩兼并,他当然知道。
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无法逃避,死亡,和缴税。
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是另外两件,叫做兼并,和逃税。
地方有司缉拿?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历来三七分成。
别说缉拿,中枢的人敢去度田,温和点的,档案不慎遗失,激烈一些的,钦差住处走水。
光武帝能再造炎汉,能度田吗?度田之事,更难于打天下!
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
这不是一镇一府,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
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管?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至于谁是天下百姓?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
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么不缉拿的问题。
反而叹了一口气,指着另一卷:“殿下,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
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翻开另一卷。
张居正说道:“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户数,口数。”
朱翊钧找到地方,念道:“洪武年间,户数一千万,口数,五千八百万。”
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倒是满清时期,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
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
心中想着,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隆庆六年,户数一千万,口数六千二百万。”
他愕然抬头:“丁口比之开国之初,增长这般微末!?”
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举一反三。
“殿下聪慧过人。”张居正夸赞一番,又补充道:“西汉元始二年,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
元始二年,也就是西汉末年,一千多年前了。
朱翊钧不耻下问:“阁老,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大户会藏匿丁口?”
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
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但大户就不一样了。
勾结地方,十成人口,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
张居正躬身下拜:“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口中叹道:“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
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地方官府怎么不抓逃税的大户,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
因为地方大户,不仅有地!还有人!
官府敢追究吗?
好,就算你是个硬骨头,敢破家灭门,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
会不会兔死狐悲,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么官逼民反?
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暗中相互勾连,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出人出钱,立刻就要震动一方。
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当然不是。
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
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都抵触中枢政令,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张居正躬身答道:“昨日殿上,湖广税事,宣大边事,皆有难言之隐,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定定地看着张居正。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对于国情世事,可谓洞若观火。
从嘉靖至今,恐怕对着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如今大明朝的积弊,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
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宽慰道:“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
张居正身形一滞,后背下意识弓起,好一会才慢慢放松。
“殿下言重了。”
“还有赋税一卷,请殿下观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收回手掌,翻阅起最后一卷。
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
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税赋是个什么情况根本不用多看。
更何况,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
张居正适时开口道:“殿下,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田赋,折银有1475万两。”
“七十二年前,也就是弘治年间,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
“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
叹道:“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
没钱的中枢,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
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
结党营私的文官,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
大明朝啊……
张居正直起身,答道:“殿下,如此下去,大明朝焉能久安?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
朱翊钧默然,他突然抬起头。
定定地看着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如之奈何?”
是啊,怎么办呢?
天下要亡了,如之奈何?
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我聪明,听懂就不错了,还要我怎么办呢?
大权可不在我手中,说给我听做什么呢?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
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太甲》,他还历历在目。
现在又给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放低了声音:“殿下,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
这话出口,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冷马回过神。
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
抬起头,放眼四下看了看,周围竟然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心中一凛,这是要摊牌了吗?
唯有一人?就是你张居正是吧!?
劝自己别再揽权,放权给他,好让他做个伊尹秉政,操持完新法再归政?
朱翊钧心中莫名起了些脾气。
你张居正是一时人杰,我难道就不是吗!
谁不是一路从白身杀到中枢的风流人物!?
你张居正不过是能给大明朝续命,而我,能救天下!
朱翊钧胸中郁气,多少有些客气不起来。
他不免语气生硬,开口道:“哦?是何人?不妨说与本宫,让本宫好生请教。”
哪怕是张居正想压他一头,他也必不会相让。
想救天下者多矣,能大政在手者,唯有一人!
这是路线之争!道统之争!
张居正宏声以对:“救大明朝者,自然唯有殿下一人!”
朱翊钧身形一滞,而后悚然一惊!
坏了!
中招了!
这家伙,在试探自己!
张居正或许是在怀疑昨日自己打压冯保,提拔张宏,是有意为之。
乃至于疑心自己又是个蛰伏待机,机心揽权的英宗,所以有心试探自己。
但自己方才的反应,完全被他坐实了。
他借由日讲《太甲》为引,又借着剖析政事,陈述天下大弊,循循善诱。
最后佯装摊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情绪变化。
自己方才的反应,定然被张居正觉察到了,看他这模样,显然是对他这两日的作为有了定论。
而自己这才后知后觉!
好好好!好个老谋深算!
自己穿越不久,带着以前的行为习惯,以至于前世的领导心态没控制住,一时不慎,竟然被张居正探了些底。
这下这个机心早慧,暗藏城府的人设,怕是要被坐实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事情既然发生了,多想也无益。
他不露声色地把话接住:“阁老如何在私下奏对时劝进?不合礼数。”
张居正脸上看不出情绪,答道:“天下系于殿下一人之身,臣斗胆期许殿下。”
“修身养德,亲礼文儒,咨诹政事。”
“存祖宗之基业,拯天下之危亡。”
朱翊钧点了点头:“阁老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
一番奏对,到此就算是结束了。
二人再度说了些场面话,张居正便躬身告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离开的身影。
面无表情。
张居正这一去,怕是立刻要提防自己了。
这一局,他与张居正几乎明牌,而高拱,则拿住首辅高位,却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
还有冯保在其中搅扰。
加之晋党、清流、边镇、地方,局势纷乱,自己想揽权,还真是难啊。
但……
张居正快到转角时,朱翊钧突然开口:“张阁老!”
张居正立马停住,疑惑回过头来,就要下拜。
朱翊钧伸手虚虚阻止他拜下,只是展颜一笑:“天下兴亡,阁老且看本宫作为!”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更是无穷!
说罢,头也不回,在太监的伺候下,转身进了里间。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留下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躬身退了出去。
……
果真是好圣君。
张居正步履从容,从东偏殿走了出来,心中却不平静。
这位皇太子,果然如他所料,有参政揽权之心,昨日之事,也都是有意为之。
这才十岁啊,就有这份心智,操持权柄,城府深藏,了不得!
比起这位皇太子,他张居正十岁的时候还在……哦,好像都能写策论针砭天下了,连巡抚看了都赏识有加,那看来还是差一点。
不过,更显了不得啊,能跟他张某人相提并论,这位皇太子,怕是国朝二百年以降,仅晚于英宗的早慧之君了吧。
若是这位新君,哪怕有一半心思放在正经路数上,那真是天下之幸。
至于现在……
他看向身旁的小太监,开口道:“去告诉冯大珰,让他提防点张宏。”
话说得隐晦,冯保却必然能懂。
没错,冯保的盟友,就是他张居正!
否则,他怎么敢在文华殿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试探皇太子。
否则,冯保又怎么能得到高拱弹劾上奏的消息?
结交竖阉,阁臣大忌,文臣之耻。
但他不在乎!
要做大事,焉能惜身?
高拱都知道推行新政必须大权在握,不惜打压阁僚,排斥异己,他张居正还能不知道?
什么好人坏人,清流浊流,愚人之见!
他张居正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裱糊匠,他是循吏!
能做事,挽天倾的循吏!
为此,他不惜结交竖阉,背刺金石之交,他知道,高拱救不了大明朝!
为此,他不惜窥探圣心,孩视天子,他害怕,他怕这最后的机会,又遇到一个不顾天下的圣君!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斑白的两鬓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身后事,身后名?大明朝危在旦夕,他想不到这么远了。
要让大明朝在新法的祭祀中浴火重生,君上的权柄,阁僚的野望,士绅的贪婪,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统统都可以作为摆上台面的祭品!
大明朝,必须要在他手里起死回生!
张居正就这样背对着朱翊钧,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出了文华殿,走回了内阁。
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
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吃起早食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不无羡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
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
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
申时行却摇摇头:“丙仲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这般简在帝心,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
余有丁一愣,自我怀疑道:“是吗?”
申时行笑道:“你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
“高阁老、张尚书抛开不论,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
“你这个陛下独称的余探花,难道还能给落下了?”
余有丁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但还是忧心申时行是不是哄他,更患得患失了起来。
申时行由得他自己钻牛角,自己则惬意喝起羊汤来。
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摇摇头抛诸脑后,说起别的事:“说起陈栋,这趟跟海刚峰去过江淮,回来再勘磨几年,怕是有望九卿了。”
陈栋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若是真把江淮的事办成了,往后少不了一个大理寺卿。
申时行想起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神往:“这次陛下是动真章了,听闻调动了京营、锦衣卫、漕运都督、漕运总兵,乃至于连新任南京守备太监,也是带着御马监去弹压的。”
单这份信重,就让人心驰意动,也不知道陈栋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
二人对视一眼,余有丁再度叹了口气。
都说这位陛下圣德仁厚,善待大臣,怎么还不施恩到自己头上呢?
就在这时,羊汤馆外的街道上,响起了声声吆喝声:“卖报卖报!”
“最新一期日月早报!”
“通政司首发,圣上经筵体悟!”
申时行伸了伸手,招呼那少年近前。
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小兄弟,给我来两份。”
他轻车熟路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递给余有丁一份。
这报申时行也不是第一次买了,可以说,凡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官吏,都不会错过新报。
自从定安伯赶赴松江府去之后,朝堂上的势力几乎都被清理了一遍,换上了如今几位大佬的人。
门生故吏们只剩几根独苗,九卿之中就只二人,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礼、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何永庆。
离了高拱的庇护,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是谁在庇护,大家都门清。
既然知道何永庆是谁的人,自然也能猜出是谁要办的报。
所以,这份由通政司随着邸报一同发行的日月早报,就成了朝臣窥伺圣心的合法途径。
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浏览起来。
似乎是不约而同,两人都看到了这一期的大版——《从分辨善恶论的经历中,体悟出学习经典的态度与方法》。
新报总是这种大白话,二人见怪不怪,谁让内帑有钱,不用节约纸张。
只不过这标题的内容,立马让二人警觉。
余有丁皱眉问道:“这是要对前次经筵上的事,盖棺定论?”
经筵上关于善恶论的争执,余有丁自然也经历了。
人性善恶这种事,千年来都没有定论,怎么可能一场经筵能吵出结果。
但皇帝却非要一个定论。
这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如今的官学是什么?自然是无冕之王,心学。
可心学中,对这个看法也不一致,有的认为善恶天成,抒发由心,有的认为善恶后天所成,需要修持,甚至也有认为世上无有善恶,可以任性而为。
争论一经挑起,就没那么好平息了。
尤其是皇帝还在经筵上,作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此事,已经吵了月余了。
申时行摇了摇头,神色复杂:“盖棺定论倒不至于,却是不给讨论的余地了。”
皇帝这篇作业,说不上多精妙,大儒辩经,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哪里管你什么明证实例。
但如今皇帝这幅行止,却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那就是声音大。
刊行之权,不是一般书行书院能有的,但对于捏着通政司的皇帝而言,那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北直隶全方位覆盖不是说着玩的,这还是收敛了,没随着邸报一起抄送天下。
如今只是试探,要是朝臣反应不够激烈的话,说不得就要加印,送到两京一十三省,给天下人都看看。
而且这新报全是大白话,声音有多大,只受限于天下识字的人数。
声音大,基本盘大,又有明证相佐,在民间的说服力,天然就比空口白话的思辨有力度。
这不是来辩经的,是来搞以势压人的。
余有丁也开口道:“这位陛下,当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要趁心学的风,却将告子扯了进来。”
这个时候讲究复古,扯一位诸子来站台,效用不必多说。
单这份六经注我的架势,这位圣上,日后必不失为儒学大家。
但这话申时行却并没有赞同,反而苦笑道:“这位陛下哪里争的是什么善恶论,他才不关心这些。”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这位圣上要的,是重新阐道何为‘正确’。”
他重重地戳着报纸——在最后一句“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上。
学术争论,从来没有裁判。
可如今皇帝这一出,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
申时行无意识地戳了六七下,直到戳出一个孔洞,才悻悻停止。
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
惊叹道:“这位陛下,莫不是想圣、王一体?”
权力源流归于皇帝也就罢了,难道经学源流,也想收拢到自身?
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
申时行面色凝重:“应该不至于,我看,或许是想挑起诸学派争端,来做个判官。”
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判罚之权,天然就能收拢各经书学派。
余有丁皱眉:“何以见得?”
申时行喃喃道:“说是说依从‘明证’,可认不认这‘明证’,不还是圣上说了算?”
“这是借着各派争论的风,成自己的道啊。”
“此前我还疑惑,这位陛下,八月时,为何让内臣塞了一堆腐草养在宫里,让几位阁老逐一观看。”
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时行,等着他的下文。
但申时行却闭口不言。
他忍不住问道:“此事我也知道,几位阁老事后三缄其口,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说道?”
申时行有所猜测,却不想说出口,只揣测道:“或许,待今日这事起了争论,下一期,腐草之事,便会见报了。”
二人说到这里,便少了话语,相顾无言。
申时行是不想说,毕竟他也有些拿不住这位皇帝的脉络。
余有丁则是不太在乎,现在早就没了所谓的学派共同体,皇帝即便是有心统合经学,也不太可能做成。
两人吃过早食,便各怀心事,一同去往皇城。
申时行现在是吏部左侍郎,在吏部尚书陆树声不到任的情况下,他几乎等同于吏部尚书。
至于陆树声会不会赴任……反正朝廷已经请了两次了,此人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
总之,如今便是申时行代掌吏部,参与廷议。
换句话说,这位年岁不过三十七的俊彦,已经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还是那种举足轻重的廷臣。
是故,到了皇城之后,申侍郎只能遗憾与同科好友分道,径直赶往文华殿,准备廷议。
申时行到的时候,几位阁老都已经站在了班首。
他本想找座师吕调阳问问皇帝经筵和新报的事,却见皇帝已经高居御案之上,只得暂且按下,待廷议后再说。
入列不一会,工部尚书朱衡也最后一个到了。
这位工部尚书,从新帝登基以来,就忙着黄河、陵寝的事。
好不容易忙完,听闻近来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计,也是个天生劳碌命。
朱衡来了之后,廷议便正常开始了。
张居正率先道:“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缓缓点头:“朕躬安。”
如今开了经筵,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变化。
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吏部左侍郎,统统都充作经筵官,自然不能再这边廷议,那边经筵了。
哪边缺了人都进行不下去。
所以,便改成了等廷议结束后,再给皇帝讲解经典。
至于经筵之前,皇帝做什么,那就自由安排了——这是皇帝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来的。
此前数次考校,皇帝都无一处错漏,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所有日讲官的认可。
最后一次,难度已经与童试不相上下。
皇帝仍是轻松通过,以至于两宫都夸赞不已,信任倍增。
是以,皇帝若是想将聪明才智,转移一部分到听政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翊钧被问安之后,也笑道:“众卿近来无恙否?”
这是寒暄客气,也是营造一种良好的政治氛围,氛围总是能感染人的,润物细无声。
诸位廷臣忙行礼回道:“臣等无恙。”
朱翊钧点了点头:“诸卿廷议罢。”
话音刚落,礼部侍郎马自强当即出列。
身子朝着御阶下拜,脸却扭过去瞪着通政何永庆:“臣礼部侍郎自强,有本奏!”
众人纷纷向马自强看去。
只见马自强怒道:“臣要弹劾通政何永庆,窥伺经筵,猥亵圣意!”
“把持机要,膨胀权势!”
“妖言惑众,散布流言!”
京城,十月二十八,清晨。
上御皇极门,颁万历元年大统历。
及已享太庙,以庄皇帝神主尚在几筵,上具常服祭告,祗请圣灵诣庙享祀。
……
朱翊钧祭告完太庙后,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宫。
而是来到了太庙旁陪祀的真武庙。
朱翊钧在太常寺的陪同下,对真武大帝进行了祭祀。
而后又亲切接见了道门三位观主。
三位观主不尽是真武观的。
乃是东岳帝君观、都城隍庙、三清观等一应道观选出来的道门领袖,作陪皇帝。
虽说个个修行不凡,但此刻却都愁眉苦脸。
朱翊钧见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样子,不由拉下脸来:“三位高功,莫要哄骗朕,朕之前可是摸过底的。”
“你们可不止那点香火钱这么简单。”
“北直隶八府两州,你们都有借贷的营生,甚至有的道观,都借到河北去了!”
“怎么朕要借点就不肯了?朕的生意做不得?”
见皇帝拉下脸来,三位道门领袖都有些局促。
其中一名原申道人苦笑道:“陛下,我三人虽被推出来做个魁首,但却不像陛下这般言出法随。”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百观,也不是我等能尽数做主的。”
“陛下……毕竟不是小数目。”
嘴上这般推脱,但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百姓借了高利贷,不怕还不上,再差也能收来做个佃户。
你皇帝来借钱,不还了怎么办?总不能又弄个白莲教、五斗米教,暴力催债吧?
要的少也就罢了,一来就狮子大开口,谁能同意?
朱翊钧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晓之以情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三位高功,皇家给诸位良田免赋,可是与三位接的头。”
“怎么有好处的时候能说上话,为君父解难的时候,就做不了主了?”
道门向来是皇权的延伸。
可以说这些宗教里面最听话,就是道门了。
该上缴的份子钱,一般都会足额。
哪怕对外放贷,也比光头们收敛得多。
但是收进自己腰包的,自然也不会少。
如今朱翊钧正是缺钱的时候,本指望着冯保那里抄家,能出点货。
上辈子能超过百万两,这辈子死的早,打个折,二十万两总不过分吧?
结果顺天府吃相太难看,只报上来两万两应付了事。
还是他发了一通火,准备出动锦衣卫,才逼得内阁又压着顺天府,吐了四万两出来。
当然只有现银。
至于什么古董、字画?看着像商周的,实际上就是上周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历史上乾隆让陈辉祖去抄家,结果陈辉祖自己吞了三百万,只给朝廷一百万。
更离谱的还数魏忠贤,这种身份位置,抄家抄出来几千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清官。
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但落到实处,就是难办。
害得皇帝陛下只能记在心里,准备秋后算账。
银两没凑够,自然只能到处打秋风。
这不,今日正好祭祀太庙,便准备从道士们手里薅一点。
原申道人听了皇帝这话,面色更是为难:“陛下,臣等倒是能合计合计,不过陛下这数目,着实太为难了。”
开口就是一百万两,当是道观下面长了银矿呢?
朱翊钧很是理解,从善如流:“那高功说个数?”
名义上总归是借钱,脸皮厚点也无妨。
原申道人告罪一声,领着另外两个道门领袖,躲到一边商量去了。
朱翊钧很有耐性等着。
不多时,三位道门领袖才商量完。
原申道人开口道:“陛下,咱们合计了一下,当能给内帑凑九万七千二百两出来,虽说少了点,但为表拳拳心意,利息减半。”
“陛下,我道门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
乘胜追击道:“高功这是欺朕……。”
话未说完,只见蒋克谦从外进来,附在皇帝身侧耳语了一句。
朱翊钧立马改口:“好,那便如此!三位忠君报国之心,朕必然铭记在心!”
先能掏多少是多少,现在有事,下次再来详谈。
反正内债不是债,利息都没什么好讨论的。
语罢,便急匆匆舍了几位道门领袖,直接出了真武殿。
这时他才有暇问起蒋克谦:“海瑞进京了?怎么比预料中的快?”
蒋克谦连忙道:“本说是后日,但海佥都御史到了天津卫后,恰好偶遇入京的温侍郎。”
“而后便将老母托付给了温侍郎,自己则快马入京。”
朱翊钧暗自感慨,果然是拳拳报国之心。
海瑞这人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但其实,是一个比高仪还要简单的人。
他是发自内心信奉三纲五常那一套,包括爱民,自然也包括忠君。
可以说,海瑞是为今世上,少有真的会把皇帝当做君父的人。
当初世宗将其下狱,一度声称要杀海瑞。
即便如此,在世宗死后,海瑞在狱中闻讯,竟是嚎啕大哭,哭到呕吐,以至于晕倒在地。
这种纯粹的人,就是皇权的一把利剑。
当然,就看怎么用了。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对身旁的张宏道:“大伴去,替朕亲迎海瑞。”
张宏应声就要去。
朱翊钧突然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又转身折返真武殿。
问道人讨了一幅笔墨,就在殿中书写起来。
几个大字一气呵成。
等笔墨干涸,便拿着出来,递给张宏:“就说朕翘首以待,请他入宫与朕参食分膳。”
张宏小心接过。
他不敢细看,躬身而退。
朱翊钧看着张宏离去,似乎想起什么。
又朝身侧的李进吩咐道:“让尚膳监翻一翻,世宗最后一日午膳是什么花样,今日就按那般做一顿。”
李进立马猜到皇帝的用意,眼中划过一丝惊叹与慑服。
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
不知谁放出来的消息。
此时城门内的街道两旁,已然站满了人。
摩肩接踵,垫着脚往城门外张望。
民居若是有二层的,更是探出好几个脑袋往外看。
周遭视野好些的酒楼,几乎被抢订一空。
便在这时,城楼上,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人群突然就三五吆喝起来。
“海青天来了!”
“看到了看到了!”
突然之间,人声鼎沸,嘈杂盈天。
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越过护城河,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
海瑞如今已然五十八岁高龄。
舟车劳顿,神色止不住地倦怠。
斑白的两鬓,以及纵横沟壑的脸,都透露出数不尽的风霜。
他到了城门外,下马牵行,神色复杂地看着就在眼前的京城。
彼时种种,再度复现在了眼前。
从他遣散妻儿老母,死谏世宗,希冀世宗重新振作,扫除积弊。
从他视死如归入狱,慷慨赴死,却听世宗将他看作比干,自语不愿做纣王。
再到后来听闻世宗驾崩,他宛如丧父,悲痛欲绝。
后来又是穆宗将他复起。
桩桩件件,如同走马观花,一一复现。
被穆宗放弃,致仕回海南之后,他从未想到,自己还有被复起的机会。
京城,更是只在梦中出现。
却没想到,如今又再度来到此地。
巍巍城墙,大明中枢!
想到八月初,随着起复圣旨一并送来的新帝手书,他便再度心情激荡。
一拉缰绳,昂首阔步,走进了京城!
随着海瑞入城。
围观众人很快嘈杂起来。
“海青天!”
“终于又见到您老了!”
“海青天入京了!”
人群纷纷往前挤。
若不是五城兵马司早早安排人看着,恐怕就要水泄不通了。
海瑞抬头看向周遭众人,神情复杂。
他为了不惹出事端,一路上从未说过自己身份。
但一到了北直隶的范围后,走到哪里都被人夹道以迎。
说不麻烦是假的,但这份满足感,也足令他泪目。
他无奈,只能拱手回应。
恰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张宏率人策马而来。
见周围拥堵的人实在太多,无奈只能下马,挤开人群。
高喊着:“海佥都御史!司礼监掌印张宏,代陛下亲迎!”
随着一声声高呼,总算是拨开人群,来到海瑞面前。
海瑞正要行礼。
张宏一把将他扶助:“海佥都御史,不是口谕,是陛下关切您。”
海瑞抿着嘴,还是坚持行礼。
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
而后才起身:“恭听陛下圣谕。”
张宏看着固执的海瑞,一时也忍不住有些佩服。
缓缓开口道:“陛下说,您旅途劳累,不必急着去官署,可以稍微休歇几日,安顿一番再说。”
吏部对于官员到任是有日期限制的。
像海瑞这种对自我要求极高之人,一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
皇帝这才特意嘱咐。
海瑞突然被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切,弄得不太自在。
一时手足无措,有些慌张地谢了恩。
“陛下还说,您入京后没有落脚之地,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盘桓几日,陛下已经知会过武清伯了。”
海瑞连连推辞:“臣自有去处,就不去叨扰国丈了。”
张宏也不坚持。
只示意身后小太监,将一张元书纸捧上。
“海佥都御史,这是陛下手书,亲赠与您,邀您参食分膳。”
海瑞一怔。
旋即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
轻轻展开。
只见上书几个大字,笔法稚嫩,却颇有些灵气。
乃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往矣。
海瑞突然没了动作,静静呆立在当场。
过了好半晌。
才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
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张大珰前面带路。”
海瑞说完这句后,便一言不发。
只是拱手朝左右百姓回礼。
默默跟在张宏身后。
他为何这般急着赶来京城?
自然不是盘桓区区官位。
他都已然五十八了,妻儿尽死,身无余财,岂会贪图官位?
这般急切地赶来,是因为,天子竟然手书与他,诚诚相邀!
只言“扫除积弊,寸步难行,盼海卿援手”。
短短几个字,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不只因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而是,当今皇帝,竟然真的打算扫除积弊!
他历经三朝。
亲眼看着世宗皇帝,是如何从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变成一个寻仙问道,不顾天下的妙一飞元真君。
彼时便有传闻。
说是励精图治,寸步难行,以至于有宫女勒颈,火烧行宫。
海瑞虽然不尽信,却也万分遗憾于一位明君死去,只剩一副道君躯壳。
如今新帝亲口对他说扫除积弊,寸步难行,他又怎么能坐视?
若非带着老母,须缓步慢行,他早就插着翅膀,飞来北直隶了!
如今他刚刚入京,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
这分明是感念于他,怎能不令他心折?
他这几日几乎夜夜辗转反侧。
心想着,皇帝这般殷殷期盼,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
若是一再受阻,会不会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弃?
他越想越是急切,越想越是害怕。
这位圣君,决然不能再孤立无援,重演世宗之事!
一边想着,海瑞便进了皇城。
一路被张宏领到了文华殿。
张宏轻声道:“陛下就在里间,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海瑞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心中感慨万千。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
“海卿!可让朕好等!”
只见一道身着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
一把抓住海瑞的手,直往里边拉。
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
自顾自说道:“海卿,朕自幼时读到卿的治安疏,便将卿记在了心中,今日,总算有缘得见了。”
海瑞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挣脱行礼。
朱翊钧拽着他不松手,宽慰道:“今日是私下相见,卿不必行礼,省得浪费了你我君臣交心的时间。”
海瑞被拽着不好下拜,去也没真的从善如流。
而是躬身行礼,以示君臣之分。
他劝谏道:“陛下万乘之尊,莫要为臣失了身份。”
虽说这般礼遇,他一万个高兴。
但臣下心绪事小,圣上身份事大。
朱翊钧突然转头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复杂道:“海卿,这礼遇不单是朕给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给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与穆宗给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要开口发问。
朱翊钧打断了他,将海瑞带到席间,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着席间的菜肴,有些缅怀道:“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继续道:“朕听说,卿闻世宗驾崩,悲痛欲绝,将食物都呕了出来。”
“这一膳,既是朕与你分食,也是我皇祖父与你分食。”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与我皇考说……海瑞骂得对,他错了。”
语罢,却没迎来预想中海瑞拜倒的动静。
朱翊钧有些端不住,悄然别过头,扫过海瑞。
只见,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语。
双目半睁半闭,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海瑞此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难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仪之嫌,却还是止不住情绪翻涌。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扫除积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骂“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飞元真君。
难怪将他海瑞看做比干,自语不做纣王。
君父……原来真的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两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钧见他身子摇晃,连忙招呼人来扶住。
两个小太监快步近前,就要将人扶助。
海瑞却一把推开小太监,起身避席,径自拜倒。
磕头,下拜。
一连四次。
行了个一个三拜四叩大礼。
“臣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臣有罪!”
再抬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亲口说,你是个清官,好官。”
“你无罪!”
海瑞坚辞不起。
哽咽道:“臣不顾世庙圣体,上呈治安疏,行谏言之事,辱骂君父!”
“臣受先帝尊令,索田徐阶,却激起民变,有愧圣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圣上礼遇!”
出于直心,上奏了谏言,天下人都为他叫好。
但是,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确实是在辱骂君父。
更别提,他本是抱着赴死之心,可世宗却没有杀他,始终让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后穆宗用他,让徐阶归田,却激起了民变,潦草收场,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时却受新帝礼遇,又听到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难堪,再度翻涌而起。
朱翊钧用力将海瑞扶起。
感叹道:“卿不必自责,朕的皇祖父与皇考,并未心怀耿耿。”
“皇祖父先去前,曾语皇考,说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将海瑞定罪。”
“便是为了将你留与皇考用。”
“至于徐阶归田,同意你致仕这事……”
他面朝大峪山,轻声道:“我皇考曾亲口感慨,说他才德不足,护不住你。”
“让你继续做事,只会害了忠臣。”
海瑞听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臣……臣……”
而后竟然君前失仪,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静静看着海瑞,等他平复心情,没有再出言打扰。
终于,过了好一会。
海瑞渐渐平复情绪,就要为失仪请罪。
朱翊钧连忙打断了他,终于不着痕迹说起今日重点。
恳切问道:“海卿,二位先帝负了卿,卿还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海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脸上的坚定前所未有。
高声道:“既食君禄,君即我父,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翊钧感动,把住海瑞一双大手。
含泪道:“果是忠贞之臣,朕必再不负你!”
“那厘清两淮盐政之事,朕便放心托付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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