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皇太子殿下”“殿下。”诸臣工纷纷揖礼拜见。不少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大明朝嗣君,但多少听过这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质虑纯粹,谨慎敏微。前次劝进,摄于军民百官众多,甚至不敢露面。在众臣心中,一个中人之资的评价是少不了的。但,今日见得其人,却意料之外地举止有度,谈吐清晰,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滞讷。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高仪作为太子讲学的侍班官之首,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钧,此时更是频繁投去目光,只觉得这位皇太子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令他惊讶不已。一旁的高拱,则是揖礼时,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估摸着这位皇太子被李贵妃强行操练了多久,才有这份仪态谈吐。只有张居正面色不改,目光平和地一扫而过。朱翊钧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中有些无奈,以为偷瞄我看不见怎么的...
《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精彩片段
“皇太子殿下”
“殿下。”
诸臣工纷纷揖礼拜见。
不少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大明朝嗣君,但多少听过这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质虑纯粹,谨慎敏微。
前次劝进,摄于军民百官众多,甚至不敢露面。
在众臣心中,一个中人之资的评价是少不了的。
但,今日见得其人,却意料之外地举止有度,谈吐清晰,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滞讷。
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
高仪作为太子讲学的侍班官之首,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钧,此时更是频繁投去目光,只觉得这位皇太子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令他惊讶不已。
一旁的高拱,则是揖礼时,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估摸着这位皇太子被李贵妃强行操练了多久,才有这份仪态谈吐。
只有张居正面色不改,目光平和地一扫而过。
朱翊钧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中有些无奈,以为偷瞄我看不见怎么的。
怎么跟辫子戏里不一样啊,说好的抬头看皇帝都是杀头之罪呢?
还好也就今日第一次视朝,百官才出来迎接走过场,往后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这幅情景,倒让朱翊钧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迈进市府大门的时候……
朱翊钧努力将这幅既视感甩出了脑海。
这份探询没有持续多久,高拱越众而出:“大行皇帝奄弃天下,文华殿主位空悬,今日皇太子殿下视朝,臣等如久旱逢霖,喜不自已。”
张居正高仪紧随其后:“恭迎皇太子升殿。”
百官也是附和云云,便请嗣君进殿。
朱翊钧从善如流,迈步而前,途径时再度环顾百官。
六部九卿各部要员都赫然在列,靠着前身的记忆大致将人名与样貌对应了一番。
他昂首阔步,及至到了内阁面前,才抬头仔细看向三人。
力主整顿吏治,清除贪腐,后世称之为老愤青的,首辅高拱。
买不起房,买不起房,连丧葬费都凑不齐的,群辅高仪。
以及,他神交已久,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次辅张居正。
这就是他如今的班子成员了。
就是看这三人神情,怕是对他这位新君,连半分归心都没有。
不好开展工作啊。
心中感慨着,朱翊钧当即顿住了脚步,转身面着高仪,极为恭谨道:“先生。”
高仪心头一跳,连忙侧身避开!
“殿下,此时并非日讲,不必向我行师礼!”
他作为太子太保,又是侍班官之首,讲学时受下师礼符合礼制,但此时是什么时候?太子升殿视朝!他哪里敢受这一礼,连忙侧过身解释。
可惜朱翊钧已然准备好赖上他了,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不改口:“哦,先生教训得是。”
高仪顿时无言,看着眼前天真质朴的嗣君,张口欲言。
朱翊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转而看向张居正。
目光带着探究:“张阁老,我仰慕已久。”
他一语双关,却只是稍作停顿,又继续道:“辛苦张阁老了。”
朱翊钧如今立的人设,是聪明小孩。
所作所为自然不能脱离小孩的范畴,他可以学得快,但不能突然什么都懂。
况且过犹不及,前车之鉴,太聪明的少帝容易“不慎落水”,他现在还没学会游泳,马虎不得。
所以也只能在局限内,做些简单的言语举止。
张居正以为他作为嗣君,为示君臣名分,才有了这些客套之语,连忙拜下,谦辞不敢。
朱翊钧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却也知来日方长,当即按下心中念头。
这才转而看向今日舞台上的主角,高拱。
高拱沉静地立在当场,干候着。
他是内阁首辅,嗣君与内阁寒暄,却将他放在了最后,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思量着是这位嗣君不懂事,还是那位李贵妃没教好。
又或者,他余光略过大太监冯保,是这此人暗中教坏了嗣君?
朱翊钧没让他多等,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元辅,你方才派人来跟我说,我肯定又不会来了,现在我来了,还请元辅收回这话。”
他硬着脖颈,眼神带着认真,活脱脱一个生闷气的孩童。
冯保愕然地嘴巴微张。
高拱茫然地抬起目光。
高仪与百官都带着疑惑。
张居正隐晦地瞥过冯保。
一时百态尽显,被朱翊钧尽数收入眼底。
惊讶吧?不讲政治规矩吧?这就对了!本宫德凉幼冲,哪里懂什么政治规矩,突出的就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小孩心性!这话不能放在明面上?不存在的!
他来时已然想好了主意。
冯保在李贵妃面前下的这个绊子,高拱的暗亏是吃定了。
毕竟冯保此举可谓阳谋。
就算高拱向李贵妃解释,也挽回不了半点。
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嗯,尤其是女人,在李贵妃心中,高拱一个嚣张跋扈,威震主上的标签是揭不掉了。
更何况高拱必然有类似的言语,冯保几句话就能把责任扔到传话太监身上,再继续给高拱抹黑,事半功倍。
但,高拱吃亏归吃亏,冯保却不可以全身而退。
李贵妃做裁判这事还真就罢了,可惜这事落到了自己手上。
这才是他停在文华殿前,将此事挑明的缘故。
在殿外,既不算政事,又不妨碍他以高拱的主君的身份诘问。
再者太监是他的家奴,他又是当事人,只要他把这事抛出,天然就具备裁判的资格。
除非双方合力排斥他,否则没人能撼动。
可别看这是小事,实权就是从当裁判之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在他幼冲之龄不能决政事的背景下,能捞到当裁判的机会可不多。
朱翊钧静静看着高拱,等着他的回答。
高拱不愧为老愤青之称,遭受不白之冤,当即声音洪亮,奋声道:“殿下!臣当只在殿上遣人去东宫,若是太子执意不来,再请示口谕。甚至人也未去,被内阁同僚拦了下来。”
“从不曾说过太子必定不来的话!不知哪个竖阉生事!还请殿下明鉴!”
朱翊钧暗自竖起了大拇指。
高拱虽然政治智慧不高,但找到仇人还是没问题的,开口就是竖阉,把这事给他垫了起来。
他当即开口道:“啊?方才有个小黄门来报,说元辅料定我必定不来了,还让我好生难过。”
朱翊钧露出赧然的神色,似乎因为误会了这位内阁首辅,有些不好意思。
说着,便转头看向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四周突然被其余的太监让出身位来,惶然不已,却犹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余光看向冯保。
冯保不露声色,微微闭上眼睛。
小太监知道无法幸免,对着朱翊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惧地不时瞥向高拱,支支吾吾:“殿下!奴婢……奴婢有耳疾,或许是听错了!”
听了这话,朱翊钧忍不住微微摇头。
此人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太监若只是惧怕冯保,认下这事,一力担责,自己还能留他一条生路。
可他此时妄言为自己开脱也罢了,更是做出来了一副被高拱恫吓改口的样子,以便冯保向李贵妃诬赖高拱。
丝毫没将他这位嗣君放在眼里,真是取死有道。
高拱当即勃然大怒:“你这竖阉,安敢离间君臣!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朱翊钧恨不得以手扶额,难怪高拱玩不过冯保,手段也太粗劣了。
小太监连连叩头:“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朱翊钧没心情看小太监表演,也不需要此人咬出冯保,他看向高拱,认真道:“元辅,是我误信了谗言,我一定给元辅一个交代!”
不去看高拱反应,他又转向冯保,道:“大伴,此人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哪怕没登基,也是嗣君,自然可以说是欺君。
对待太监家奴,不用什么下狱审理,现场就能把人处置了。
面对这番质问,冯保宛如一个局外人,声音都不带多少起伏,恭谨道:“回禀殿下,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文华殿前,嗣君携着内阁的压力迎面而来,冯保可不会发了疯去保个小太监。
这本就是准备好弃子,小太监入宫前的家人,自己都安排好了,敢不效死?
高拱当然不满足于只问罪于区区小太监,谁在算计他,他心底门清:“文华殿此前当值的太监莫名换了个遍,这新的一来,便有这一出,冯公公,这莫不是司礼监有意安排的好戏?”
冯保眼皮一搭,有气无力道:“元辅莫要多疑,此前当值的几人随孟冲一并,被李贵妃罢除了,不过是照例填补罢了。”
他一抬出李贵妃,高拱再是有气,也不能继续往这个方向说下去,只能怒道:“如此欺君大罪,岂是个区区小太监敢为,焉能没有人指使!?”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掌印,就这样在文华殿外对上,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此时张居正突然开口道:“元辅,此事尚可再议,今日殿下视朝要紧。”
高拱陡然一醒,这才惊觉太子与百官都顿足与文华殿外,不由恨恨地收敛了怒色。
冯保见高拱泄了脾气,也是又不阴不阳来了一句:“是啊,元辅,殿下视朝,不容怠慢,此事我司礼监回去好好处置便是,也只盼元辅少出惊人之语,平白与人遐想。”
他事情做得干净,放到哪里说都不怕,否则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给高拱使绊子。
他既为司礼监掌印,这素有内相之称的一职,还真不怕跟内阁掰手腕。
这态度令高拱再度大怒。
朱翊钧看得津津有味,上辈子开大会明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现在这火药味十足的场景,倒是当真难得一见,让他忍不住看了个稀奇。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当即接过话茬:“元辅,大伴,容本宫说一句。”
冯保当即住嘴。
高拱还要争辩,竟是一点面子不给。
朱翊钧见状,连忙接着说话,不敢给他插话的机会:“本宫德凉幼冲,才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又误信了谗言,首当自省。”
这是皇家常用的政治正确式谦辞,百官也是条件反射地跪倒一片。
“臣等万死!”
这幅情状,资历再老都得跟着跪。
高拱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当即拜倒:“贼人无状,安敢归罪于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皇考还在时,经常跟我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本宫虽不是皇帝,但如今以嗣君的身份临朝,也应该责无旁贷。”
百官再度拜倒。
高仪更是觉得几日不见,这位嗣君的言辞谈吐,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朱翊钧转而看向张居正,认真道:“张阁老方才说的在理,礼部议定的仪程事大,不好拖延。但,本宫刚刚已经答应给元辅一个交代,不如本宫拿个意思,快刀斩乱麻,如何?”
张居正抿了抿嘴,目光迎了上去:“殿下君心独断,臣等恭听。”
他拜下时双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摩挲大拇指,思绪翻腾不止。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冯保:“大伴之言,老成持重。文华殿此次换值,既是我母妃有旨,那就没什么好查的了,总有人目无君父,作出什么都不足为奇,拖出去,杖毙即可。”
他一指那小太监,一时竟没人去动。
等冯保暗中轻轻做了个手势,才立刻有太监上前将其嘴巴塞住,强行拖了下去。
冯保见牺牲个小太监就结束了这番闹剧,心中哂然一笑,面上五体投地:“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
高拱却是不依了:“殿下!”
朱翊钧只觉得头疼,你急什么?
他立刻打断,话锋一转道:“但,元辅说得也有道理!此人无君无父不足为奇,可却能混入文华殿当值,实在令我心中难安!”
“大伴,司礼监是谁人提点各殿当差?”
冯保眼皮一跳,正要开口。
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论是谁,把他撤了,我回去问过母妃再重拟人选。”
当差听用一贯由司礼监提督太监负责,这可是有品级的内臣,必然是冯保心腹,这要是裁撤,足以让他心疼半天了。
至于合适的人选,他隐隐有些打算,不过,还需要说服李贵妃,能借此安排些为他所用的人更好不过。
冯保似有所争辩:“殿下……”
高拱立刻将其打断:“合当如此!殿下英断,臣仰服!”
他虽有不满意,却另有计较,眼下能出口郁气当然不会放过冯保。
张居正也附和道:“圣明无过殿下!”
冯保一滞。
若是朱翊钧开口,他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此时却是朱翊钧与内阁共同的意志,他也无力反驳。
只能抓紧了脚趾,对朱翊钧连连磕头:“圣明无过殿下!”
高拱瞪了冯保一眼,心中暗自记下这一笔帐。
朱翊钧见尘埃落定,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事权即权势。
借助内阁的势,让冯保低头,哪怕只是一名太监的人事权,对他来说,意义也不可谓不大。
当真是,开了个好头。
往后路还长着呢,朱翊钧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破绽,只是请众人起身,结束了这段插曲。
此事既然了结,他也不再耽搁。
朝着礼仪官点了点头,缓步走向文华殿,头也不回道:“升朝吧。”
诸礼仪官还沉浸在方才的好戏中。
此时得了令,才恍然回过神,纷纷直起腰来。
等朱翊钧踏入文华殿的一瞬,鸿胪寺官立刻唱喝:“请皇太子升文华殿。”
朱翊钧昂首阔步,当即迈步踏入了文华殿。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乃四个小黄门抬着金晃晃的龙椅,小心翼翼放在了御案之上。
又有两名执事官引导在朱翊钧身前,躬身道:“皇太子上殿升座。”
话音一落,又侍卫配甲带刀,穿行分立,守在冲要位置,肃杀严峻。
朱翊钧行至台阶前。
一步一步往御案上走了上去,走得格外得慢。
走的既是文华殿的石阶,也是走向大明朝权力的至高。
他慢慢站在了御案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啪!
一顿鸣鞭之声响起。
小黄门站在文华殿门口,放声唱道:“文武群臣入殿!依品列班!”
朱翊钧睁开眼睛,俯视着文华殿,看着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群臣分列文武,鱼贯而入。
革带佩绶,分列各班。
梁冠罗裳的朝官熙熙攘攘,前方是绯袍大员领头,他的身后青绿次第。
统统伏在文华殿内外,一路蔓延,直到视线尽头。
殿后黄钟礼乐悠悠而响。
当!当!当!
殿内群众五拜三叩。
异口同声,声震文华殿:“臣等,恭迎嗣君视朝!”
眼中仅是朝臣,耳中却仿佛听到了整个大明天下,都在高呼着他的名讳。
自汹涌不绝的黄河两岸,到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从烟柳画桥的东南形胜,到难上青天的巴蜀险扼,恍惚中有千万人齐齐呼喊。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之上,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觉神魂出窍。
这,就是天下大位吗?
这便是,东起朝鲜,西至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的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君之身?
真耶?幻耶?穿越耶?迷梦耶?
石越耶?朱翊钧耶?
终于,他止住了思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一口浊气吐出。
飘飘然一句话,却骤然如同有千钧重担,压在了身上。
是两京一十三省,是苍生黎庶,是大明天下!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以后便是朱翊钧罢。
这天下祸福,他统统受下了!
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没入得了翰林院,被下派到地方,任了个宝坻知县。
任上修城浚濠,因守城功,入了高拱的眼,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又改御史。
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
每次高拱被弹劾,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乞留元辅。
就是这种角色,如今竟然跪地嚎啕,要与高拱撇清关系!
乃至于能说出,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
这是不惜做个反复小人,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
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高拱到底在奏何事,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
朱翊钧看向唐炼:“唐炼,朕是让诸卿议事,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
“元辅德高望重,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岂容你随意贬损!”
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
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
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只是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全。
往大了说,就是造反!
要是他脑抽,非定性为后者,就是要掀桌子了,不到最后一刻,他怎么忍心让朱希忠举起屠刀?
这事关朝局稳定,万万不能乱说。
就像这口不择言的唐炼,要是高拱是丧心病狂,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么?辅弼的新帝又算什么?
斗争是有胜负的,但要是连丧心病狂这种话都安到人身上,局面会容易失控的——除非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否则高拱不能丧心病狂。
等纠仪官将唐炼呵斥离廷之后,百官都尽数看完了高拱的奏疏。
期间,刑部尚书年老体弱,不堪久站,晕厥了过去。
众人施救,肢体反应一切安好,就是眼睛睁不开。
这更让那些高拱的党羽,面色惶急,手足无措。
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拱的奏疏威力这么大吗?自然是有的。
所谓急新政五事,哪五事。
简单而言,其一,御门听政时,各衙门奏报,玉音亲答,也就没司礼监什么事了。
其二,帝在视朝回宫后,亲自处理奏疏,也就是不让两宫插手奏疏了。
其三,凡事必须当面奏报。如果皇帝在宫里呢?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要允许臣子们随时请见,任何人不得阻拦。
其四,皇帝的诏令,必须经过内阁同意,才能施行。
其五,也不能留中不发,要是头铁?那第三条就是量身打造的,届时就别怪半夜被薅起来。
任意一条,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更别说五事一并奏上。
能逼得冯保和朱翊钧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压力可想而知。
朱翊钧倒是很想部分同意。
譬如其一废除司礼监之类的,正好帮他扫除冯保,要是日后忙不过来,他大不了再复立就是。
但其余的……就只能摇头了。
第二条看似在为皇帝张目,但别忘了现在主少国疑。
一旦将太后排除在外,让他孤零零直面内阁,就不好玩了。
后面三条更是让人怀疑,高拱是不是脑子发昏了。
不经内阁同意,诏令出不去紫禁城,那到底你是皇帝,还我是皇帝?
还想随时奏报,要是朕半夜睡觉都能被你薅起来,那我还做这个做皇帝干什么?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对于元辅所奏,吕卿,你怎么看?”
他自然是明白冯保为何给他拉出来顶上。
高拱这奏疏,最好在廷议阶段就给他按回去!
否则,一旦到了宫里,届时附奏的,就不是廷议这二十多张嘴巴那么好管了。
从地方督抚、布政司,都有高拱的门生故旧。
若是真闹得沸反盈天,再想轻飘飘把这封奏疏打回去,就没这么简单了。
所以,必须他出面,在廷议上,就把这事掐断。
这恐怕是昨日冯保跟吕调阳商量好的对策之一。
他也很默契地接招,当先就问吕调阳怎么看。
吕调阳早有腹稿,躬身回道:“对此,臣以为不然。”
“陛下龙体未发,不仅笃学日讲,还要临朝听政,待孝期结束后,御射兵事也需学习。”
“元辅一味揠苗助长,又是玉音亲答,又是处理奏疏,还要随时接见大臣,臣以为,决然不可取!”
这态度表得很明白。
皇帝本来年纪就小,还要长身体,弄这么多事,根本管不过来。
高拱这奏疏,显然是别有用心!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王国光:“王卿,你怎么看?”
他点的顺序,自然是有算计的。
先把反对的人都点一圈再说。
人心从众且不论,光是这一个一个都反对,后面那些犹疑不定的,光是心理压力就能给他头按回去。
王国光躬身回道:“臣也以为不然。”
“光是这句‘御览毕,尽发内阁拟票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就实在不妥。”
“国朝惯例,并非所有奏疏,陛下都需发内阁拟票,才能发行。”
“譬如内廷之任免,便从不过廷议,否则,昨日李进提督东厂,为何不发内阁议论?”
这话既是替皇帝说话,也是在提醒皇帝,这其中是实打实地侵蚀权柄。
生怕皇帝年纪小,看不懂其中内涵。
朱翊钧一笑,转而看向冯保:“冯大伴,王卿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你以为呢?”
冯保面无表情:“陛下,元辅既然不需要司礼监批红,那为何不直接奏请掌印?”
这话就杀人诛心了。
你内阁又要提案权,又要一票否决权,皇帝诏令还要听过内阁,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玉玺也拿过去?
朱翊钧没接这话,继续一个个点过去:“杨卿,你以为如何?”
杨博忙道:“陛下和太后的意思,就是我们兵部的意思。”
这个老滑头。
高拱的门生故旧,朱翊钧一概不问,将诸如葛守礼、韩楫、雒遵等人晾在一边。
等能问的人堪堪都逼着表态之后,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
好在,总算是接近半数了。
朱翊钧略过某些人,自顾自说道:“元辅这奏疏,半数廷臣都不认可,就无须再议了。”
“不妨让元辅回去润色修改一番。”
等修改润色一番,高拱致仕的奏疏,就已经批红了。
吕调阳当即下拜:“陛下圣明!”
王国光、杨博、张四维等人有样学样,纷纷拜倒恭领圣谕。
朱衡等慢上半拍,也连忙附和。
此时,众人纷纷余光看向葛守礼。
只见葛守礼呆愣了片刻,终于还是下拜领命。
百官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哪怕是御阶之上的朱翊钧跟冯保,都忍不住对视一眼,长出一口气。
就当二人放松下来的时候。
突然。
方才被冯保派去领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监,一脸惶急地从侧殿转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就看到那太监附在冯保耳边耳语了两句。
冯保面色大变:“什么!?”
而后竟然不顾礼仪,直接转身下了御阶。
拽着那小太监,从侧面径自离开常朝了!
……
冯保能走,朱翊钧却不能这么随意撂挑子。
他一直静静坐到廷议结束。
又不是兵变,哪有这么多争分夺秒。
掌权者,每逢大事有静气,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
廷议结束,百官散去,朱翊钧只叫住了吕调阳。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华殿。
朱翊钧率先问道:“吕卿,难道没有事要教朕?”
吕调阳打着太极道:“陛下有惑,臣知无不言。”
朱翊钧没心情跟他弯绕。
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吕卿对元辅的奏疏怎么看?”
吕调阳迟疑道:“陛下,臣廷上作答过了……”
朱翊钧停住步伐,霍然回头。
双眼定定看着吕调阳,一字一顿道:“吕卿,事关重大,莫要虚言应我。”
吕调阳躲闪不得,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既然知道,非要催逼微臣作甚。”
这话已经是发牢骚了。
吕调阳是真怕又说错什么话。
朱翊钧摇了摇头:“元辅逼迫于朕,二位阁老不在,朕也只能信吕卿了。”
说罢,似乎意兴阑珊。
也不等吕调阳作答,便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吕调阳看着皇帝无助的背影,莫名有些无措。
他顿了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他。
走到皇帝身旁,低声道:“陛下,元辅此举,乃是要废黜司礼监!阻绝两宫!甚至限制陛下!”
“有违人臣之道,臣必不能忍!”
朱翊钧这才放缓脚步,等吕调阳跟上。
他偏过头看着吕调阳,寂寥地说道:“吕卿,元辅何以如此待朕?”
吕调阳默然。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远处张宏,一路小跑了过来。
张宏到了进处,并未直接开口。
只看了一眼吕调阳,眼神征询朱翊钧。
朱翊钧怫然不悦:“吕卿乃是肱股之臣,说给朕知道,就是说给吕卿知道,何必遮遮掩掩,奏来。”
张宏躬身应是,禀道:“陛下,方才通政司那边出了点事端。”
“冯大珰的人去取奏疏,通政司却说奏疏已经被司礼监取走了。”
“两方争论了起来。”
朱翊钧听罢,深吸一口气,避免喜怒形于色。
他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头疼。
吕调阳却忍不住,直接问道:“冯大珰不是去了么?闹出结果了么?”
张宏瞥了皇帝一眼,见没有反对,心里就有了底。
对吕调阳点了点头,回道:“冯大珰回司礼监就为这事,自然是问出来了。”
“是当值的随堂太监,将奏疏取走了。”
吕调阳一怔:“奏疏呢?”
朱翊钧突然抬手,打断了二人。
他神色莫名,喃喃道:“奏疏……送到慈庆宫那边去了吧?”
吕调阳反应过来!
悚然一惊!
他猛地看向张宏,希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在吕调阳惊骇的眼神中,张宏缓缓点头:“是,随堂太监将奏疏,呈递到陈太后那边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睛,喟然一叹。
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原来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虽然慢了半步,但他终于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么,也终于意识到高拱的谋划是什么。
难怪。
难怪高拱敢呈递这道《新政所急五事疏》。
难怪他与陈洪关系匪浅,当初高拱弹劾冯保,陈洪会替他暗递奏疏。
难怪高拱敢肆无忌惮封驳李氏的令旨。
难怪高拱敢承诺王崇古内阁之位,敢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权。
难怪他此前发现两宫关系不睦。
也难怪他穿越之后,第一次去见陈皇后,吃了闭门羹。
一个个的,都是演员啊。
他突然理解,为何历史上李氏为何那般矛盾的行为。
若是觉得高拱专权,便要将他罢黜,那此后的张居正不是更甚,为何就可以放任?
她偏偏赶走了高拱,又让张居正以首辅之身,掌吏部,为帝师,封柱国。
这完全是高拱的进阶版,为何又能容忍了?
就算有冯保说好话,多少也会警惕才对。
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突然联系起来,历史上高拱被罢黜之后,张居正第一件事,就是为两宫加上一样的封号,抹去了李太后最后一点弱势,让李太后与陈太后平起平坐。
他突然明白过来,冯保这般欺负万历皇帝,让皇帝愤愤评价为“欺君蠹国,罪恶深重”,都没被诛杀,被李氏护着,只赶到南直隶正寝。
朱翊钧本是忘了这些细节。
如今一联想,突然想了起来这些细节。
他甚至想起,高拱被罢黜之前,这道不记得内容的《新政所急五事疏》,分明是通过了!
那句“入四日,报曰:览卿等所奏,甚于新政有禆,具见忠荩,俱依拟行。”,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是谁通过的?
皇帝和李太后决计不会通过这道奏疏,还能是谁,不言而喻。
朱翊钧终于,豁然开朗。
历史的迷雾,半遮半露。
实录的记载,掩过饰非。
当真是给他藏了好大一个惊喜!
一切都想通之后,他突然一笑,谁说这位首辅不擅权谋的。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吕卿,不妨回礼部看看?朕猜的不错的话,元辅今晨应当在礼部。”
吕调阳还在失神。
他闻言,抬起头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答话。
就这样站在路边,静静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出现在远处,一路奔来。
朱翊钧朝吕调阳道:“吕卿,朕与你作个赌,若是元辅今晨是在礼部,你之后便入阁辅政,辅佐朕推行新政,如何?”
吕调阳听到这话,心神一乱。
正要答话,却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迎着蒋克谦而去。
吕调阳脑中还在嗡嗡,下意识跟上。
刚走到近前,便听皇帝说道:“是元辅的事?”
蒋克谦只来得及大喘几口气,急道:“元辅今晨在礼部,议定了两宫的尊号!”
吕调阳心神一震!
结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也终于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给两宫,议了什么尊号!?”
蒋克谦是个办事的。
他记不住这些东西,便用纸笺誊抄留存。
此时被问及,便从袖中拿出纸笺呈上。
吕调阳看向皇帝,只见得皇帝随意摆了摆手。
他这才小心接过。
一遍扫过,失声喃喃念道:“两宫尊号,仰考旧典,惟宪宗皇帝,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
“今日事正为相同,是故,尊圣上嫡母皇太后为,仁圣皇太后。”
“尊圣上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
一句话念完,突然踉跄两步,双手突然无力,任由纸笺飘然落地。
一旁的张宏眼尖,连忙将吕调阳扶住。
吕调阳回过神来,看向皇帝,涩声道:“臣,即刻回礼部!拦下礼部的奏疏!”
朱翊钧点了点头:“张大伴,替朕送一送吕卿。”
他看着吕调阳走远。
缓缓俯下身拾起那张纸笺。
他心中自然知道,现在吕调阳回去为时已晚。
高拱在廷议上,用急五事疏,让他们不得不应对。
就是为了趁着吕调阳不在,跑去礼部部议,跟侍郎、祭酒们议定两宫的尊号。
再借着内阁只有他一人值守的时机,通过拟票。
眼下奏疏,恐怕已经一并送到陈太后身边了。
别看着区区二字之差。
这是位份,这是大义,这是名器。
二字之差,立分高下!
真要让这两个字尘埃落定,皇太后面对仁圣皇太后,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高拱有陈太后支持,几乎是李太后和张居正的翻版。
甚至还要更进一步!张居正行事都还得看冯保脸色呢!
高拱若是真将司礼监的权力,收归到内阁,再借由陈太后代行皇权。
所有人,都要被高拱压得喘不过气!
朱翊钧都怀疑自己这身份,是不是什么先天被压制圣体。
未成年的皇帝,稍有不慎,就要吃个不孝的名头。
亲娘还好,来个不是一条心的野生母后,还拿什么跟高拱争?
高拱!
好个高拱!
这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
朱翊钧将纸笺收入怀中,记下这次教训——史书的半遮半掩,终是让他吃上了苦头。
他看向蒋克谦:“去,让陈名言今夜来乾清宫见我。”
“朕先去见见日后的‘仁圣皇太后’。”
高拱这一手羚羊挂角,固然让他惊叹。
但他可没忘记,历史最后高拱还是被罢免了。
这一局,还没完!
朱翊钧在文华殿吃过午膳后才回东宫。
日讲后向来都这样安排。
不过正好,吃过后散散步再午睡,比直接吃了就休息要健康些。
但他回到慈庆宫的时候,却见到宫人神色有些不对。
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唤来一名宫女:“出了何事?”
那宫女老实回话:“殿下,张大珰之前正候着殿下呢,就被人给带走了。”
朱翊钧一怔:“把张宏带走了?谁的人?”
宫女想了想,开口道:“是司礼监的人,为首的是秉笔太监曹宪于。”
秉笔太监,只在掌印太监之下,是司礼监二号人物,那必然是冯保授意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问,别的事,也不是小宫女能知道的。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无非就是这点手段而已。
看样子,应该是张居正跟冯保通气了。
果真是雷厉风行。
这二人暗中交通他早就知道。
他好歹是开了天眼,后知道五百年的人物,这事现在再怎么隐秘,也抵不过青史记录在案。
只是没想到应对这般迅速罢了。
他上午才在张居正那里露了点马脚,晌午就有动作了,冯保对宫廷的掌握,当真不容小觑。
“张宏回来让他直接来见我。”朱翊钧扔下这句话,就往里走了进去。
张宏是李贵妃做主拨给他听用的,冯保即便要压张宏的权,也不会动张宏这个人,所以他也没有太过担心。
他自己犯了个失误,如今被人警惕,也只能认下。
早晚是要扳回来的。
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这点情况,还乱不了他的阵脚。
……
朱翊钧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张宏跪在门外。
他有些慵懒地靠坐了起来,向门外的张宏招了招手。
张宏连忙匍匐着爬了过来:“主子。”
朱翊钧揉了揉眼睛,随意道:“回来了?没吃苦头吧。”
张宏当即认罪:“奴婢有罪!奴婢之前在针工局当差,留了点尾巴被冯保抓住了,给主子丢脸了。”
朱翊钧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起来吧。”
问题的根子不在张宏这里,是什么事都不重要。
朱翊钧也懒得细问,更没有呵斥他,他还没有自己出了纰漏,迁怒于下的习惯。
没人情味的人主,是短命的。
张宏继续交代:“奴婢几个干儿子被逮进东厂审问了,曹宪于让我随叫随到,倒是没为难我。”
朱翊钧并没有听他说话。
突然想到什么,干脆打断了张宏:“你跟成国公府上有来往么?”
张宏一愣,话题有些跳跃,他不知道皇太子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答道:“有过几次公事上的来往,私下没有交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追问道:“你对成国公朱希忠,了解多少?”
成国公一脉,是跟着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得封的勋贵,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而今的第六代成国公,便是朱希忠。
其人深受皇室信任,在世宗朝时,他便将太师、太保、太傅,三公之位,任了个遍,又熟知兵事,历掌各军。
先帝登基后,信重不减分毫,更是将锦衣卫托付于他。
可以说,这位成国公朱希忠,无论官爵还是权势,都是如今最为显赫的武勋。
他问起这位成国公,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如今文臣有高拱、张居正在侧,内臣之中,又被冯保占据司礼监。
这几人各有各的谋划想法,局势复杂。
他不能被他人的节奏牵着鼻子走。
如今张宏被针对,不管是谁人所为,他都没有介入的道理,否则容易落入某些有心之辈的陷阱中。
他要有自己的谋算!
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如今也是一样,各自发育各自的。
他不信,自己以堂堂嗣君之尊,只要稳住阵脚,还能败下阵来。
朱翊钧自穿越来后便是这样做的。
无论是如对张宏这般,用人君法度来收服内臣,还是如对高仪那样,用儒家纲常怀柔文臣。
行止举动,都在这个框架之下。
如今,他又将目光看向了,一股天然就依附于天子的势力——勋贵。
张宏悄悄抬眼皮看了看皇太子的脸色,小心答道:“主子,奴婢只跟成国公照过几面,不敢妄言。”
朱翊钧摆了摆手:“直言不讳。”
张宏连忙叩首,斟酌了一下,答道:“主子,先帝曾私下里说,成国公性机敏,善结纳,奴婢以为,先帝圣言,必然不会有错。”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性机敏,就是老谋深算,素有城府的意思。
善结纳,那就是跟各个圈子关系都还不错。
看来是个老狐狸。
他坐起身来,直直看着张宏:“朱希忠是不是快死了?”
朱希忠虽然才五十多岁,但在他印象中,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张宏心中一跳,连忙拜下稍作掩饰:“主子,臣不敢乱说。”
“不过……”
“成国公早年掌军事,落下了病根,这两年先帝多次命太医前去看望,今年尤其频繁。”
朱翊钧没再继续追问。
他唤来人服侍他更衣,心中却琢磨起来。
别看朱希忠位居三公,又掌握锦衣卫,权势极大,实则是烈火烹油,月满则亏。
历朝历代勋贵都是与文臣、太监鼎足而立的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大明朝却不是这样,开国时就杀了一批,之后跟着英宗在土木堡之战上又送了一批,这条腿早就断了。
朱希忠可以说是被世宗皇帝跟先帝,裱起来卖吆喝的勋贵。
这种推出来的头牌,最是岌岌可危。
历史上朱希忠一死,追封王爵,国朝罕有。
可之后呢?
次年,第七代成国公之爵传到其儿子身上,儿子当年就死了。
随后,八代爵位传到其孙子身上,就遇到余懋学等言官,上书褫夺追封给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群议汹汹,皇帝撑了一年,最后还是夺去了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没过多久,这位八代成国公,就自杀了,这一脉也彻底衰落了下去。
什么是烈火烹油,这就是烈火烹油!
朱希忠预料不到吗?未必!
或许正因为有所预见,才如履薄冰,以至于得了先帝那句性机敏,善结纳的评语。
只可惜,被推出来卖吆喝的头牌,身不由己罢了。
这种人物,越是快死的时候,越不敢死。
那么,朱希忠会不会期盼着自己这位新君,能在他死后,看顾好成国公一脉呢?
或者说,新君的政治承诺,能换取朱希忠多少支持?
朱翊钧穿戴好后,挥退了宫女,在房间内踱步思忖。
张宏不敢打扰,静静候着。
过了好一会,朱翊钧才转头看向张宏,开口道:“张大伴,我记得管辖东宫侍卫的,就是成国公的弟弟吧,叫什么来着?”
张宏恭身答道:“主子,兄长忠,弟弟孝,成国公这位弟弟,叫做朱希孝,官居掌锦衣卫事都督,去年八月被先帝点来总管东宫侍卫的。”
朱翊钧啧了一声:“好名字,二人感情如何?”
张宏想了想,回答:“朱希孝这差遣,就是以兄荫得官,成国公自家几个儿子都没排上号。”
朱翊钧了然,能袭爵的,也就嫡子一人,其余儿子要是没荫官,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这荫官的机会可不多。
由此看来,成国公对这个弟弟,确实很好。
他想了想,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
张宏连忙低下身恭听。
朱翊钧缓缓道:“其一,你针工局的事,不要纠缠,断尾求生。”
“你写份奏本给我,自陈罪过,我代转给母妃。”
“等上一日,再找个信得过的,去弹劾你在针工局的事。”
张宏恍然大悟。
心服口服拜下:“主子圣心颖悟,奴婢拜服。”
他干儿子被东厂带走,罪过不大,但私下要吃多少苦头就不好说了,他就是为这事心急如焚。
但一旦走正经路子弹劾,这事就不是东厂可以擅专了,多几双眼睛看着,办事就得讲规矩了。
再加上他认罪认罚,这事都不需要审,就能把案结了。
干儿子们丢官罢职免不了,至少人保下来了。
等风头过去了,起复这种事,水到渠成罢了。
朱翊钧又宽慰了两句:“放心,我母妃是个性子软的,伸上去的脸,她向来不忍心打太狠。”
“你干儿子的职司,先吐出来,明里就算了,暗地里赏点什么,你的苦劳,日后我自有计较。”
下面的人挨打了,不能熟视无睹,不然人心就散了,适度的安抚跟承诺必不可缺,朱翊钧珍视着每一分自己能掌握的力量。
但话虽如此。
这是他以穿越前的行为习惯,待人做事。
穿越时日尚短,他对自己君主的身份,还只有一个粗浅的感受。
他哪里知道,张宏纵然有攀附的成分在,可数千年的共识之下,君主大位在其眼中,又是何等高不可攀。
简单一句安抚承诺,却是张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张宏五内翻腾,鼻子一酸,险些失态。
好歹是忍住了,张宏低下头道:“区区贱身,哪里敢劳主子费心。”
朱翊钧没察觉到这为心腹太监的情绪变化,只当他例行客套话。
他接着道:“第二件事。”
张宏凝神听着,却见皇太子突然顿住。
正当他疑惑。
就见朱翊钧话锋一转:“张大伴,本宫以往在宫人口中,应该是个顽劣不堪,天资不高的少君吧?”
张宏忙请罪:“主子……”
朱翊钧打断了他,逼问道:“是也不是?”
张宏知道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胸中暗藏沟壑,可此时却明知故问,让他一时不敢答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朱翊钧却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看的不错。”
“本宫以前确实不谙世事,性情顽劣。一心扑在享乐之上,对经典、政事都毫无兴趣,甚至视日讲如毒蛇,畏百官如虎狼。”
张宏愕然看来:“啊……?”
朱翊钧继续道:“但此前,本宫梦中见得大行皇帝,对我耳提面命,托付天下,使我幡然醒悟。”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本宫这才奋发作为,以图改往修来,不辜负大行皇帝的期望。”
张宏疑惑更甚,不明白皇太子说这些干嘛?
朱翊钧缓缓收敛了神色,语气淡淡:“按我方才说的,作为大致方向,编几个故事。”
“要掺杂神神鬼鬼,譬如先帝显灵,本宫觉醒天星本命之类。”
“本宫前后行为举止差别要大,此前越是不堪越好,任你杜撰,赦你无罪。”
“另外,要下里巴人,哪怕目不识丁也能听懂,喜闻乐见。”
“还要朗朗上口,附首民谣最好,或者有趣的语句,譬如‘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
朱翊钧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张宏,问道:“记下了吗?”
张宏连忙道:“记下了。”
朱翊钧附到张宏耳边,轻声道:“你亲自去找成国公的弟弟,让他把你编好的故事转告给成国公。”
张宏一惊:“主子,还请明示。”
朱翊钧解下腰间一块玉佩,这是他加冠时,先帝所赐,成国公在冠礼上亲手为他佩上的。
他交给张宏,说道:“带句话给成国公,就说,成国公乃皇室肝胆,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国公忍心本宫肝胆俱裂,耳聋眼瞎乎?”
没有多余的言语,这样就够了。
朱希忠既然是老狐狸,他就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揽权,最快的途径的是什么?
当然是政绩!
上可使李氏信任,下可得人心膺服。
但是如今手上空空如也,一件事也无,怎么出政绩?
那就虚空造牌!
所谓众口铄金,政绩有没有不重要,别人觉得你有,才重要。
而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如此。
亲政的基础是什么?是聪明首出,有治政之能。
没法体现?那就编故事吹!
只要皇城内外,都传颂着他这位新君,幡然醒悟,修习养德。
只要李氏耳中,不断听到命妇们有夸赞新君的八卦。
只要士林朝臣,都在好奇新君是否如传说一般,法度俨然,想一探究竟。
这不是绩,还有什么是绩?
而这,自然需要遍布朝野的锦衣卫,在市井酒家,将他的寓言小故事口耳相传了。
所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朱希忠,就是他绕不开的人物。
这是他对朱希忠的试探,逼着他交投名状,成国公一脉享国朝殊荣,该输诚尽忠的时候也别想跑。
皇室的恩荣早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做到这个程度,仅仅是敲敲边鼓罢了,没有涉及具体权柄,不虞各方反应太激烈,同时也是让朱希忠先易后难——投资可以慢慢追加,至少心里面就没门槛了。
朱翊钧并不担心朱希忠会把自己卖了,这位成国公再蠢都不会这样做。
勋贵跟文臣不同,历来都只能依附于皇室。
文臣哪怕罢官撤职,也是一方名士,归乡讲学,都能弄个东林党出来影响朝政。
更别提王世贞那种士林魁首,致仕后也是一方巨擘。
但勋贵不一样,不能科考没个出身,六部九卿,封疆大吏这些实权之位,统统与之无缘。
靠着天子的宠信与赏赐,才能有些体面。
离了皇权站台,就是条野狗,谁都能踢上一脚。
蠢笨之辈是多了些,忠诚却没得挑剔。
大明朝还没出过背刺皇室的勋贵。
朱希忠就算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害怕卷入如今这个漩涡,最多也只能袖手旁观。
至于会不会支持自己,那就得看他眼光准不准了。
不过一个早晨。
紫禁城突然之间,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
行色匆匆的内臣。
低头赶路的女官。
昂首巡逻的侍卫。
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
陈太后本是居别宫,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便从了礼部所请,与李太后商量着,将慈庆宫腾给了他。
慈庆宫本是东宫,朱翊钧住了六年,自然是轻车熟路。
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感觉却大不相同。
熟悉的建筑,今日却显得森严。
自然有人替他通禀。
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
不消一会儿,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
面上有些畏惧道:“陛下,陈大珰说,娘娘昨夜未休息好,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
朱翊钧站在殿外,一时没有动弹。
这话,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
那时候没有察觉,现在看来,当真是一言难尽。
彼时被拒之门外,如今自然不例外。
总不能当了皇帝,就硬闯嫡母的寝宫。
最后,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太后,做足了一番礼数,转身离开。
他至今想不明白,陈太后为何会襄助高拱。
为了权势?
朱翊钧摇了摇头,很快就否决了,高拱的急五事疏,主张加强内阁,收拢皇权,隔绝内宫干政。
若是二人都为了权势,那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
退一万步说,就算高拱做了什么让步,但陈太后又没儿子,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等到自己成年清算,不也是一场空?
为了名位?
朱翊钧再度否决了这个猜想。
无论如何,她都是太后,再差也不过是与李太后平起平坐,动不如静,她又凭什么冒风险帮高拱?
不是没可能,只是可能性太低了。
他思来想去,其余什么亲族、恩情之类的,更是不可能。
他几乎想不到合理的可能性。
总不能单纯被高拱哄骗吧?
那也太小看天下人了。
他穿越至今,就因为小看了古人,接连吃了张居正和高拱的亏。
如今再让他抱着小觑之心已然不可能了。
不管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得料敌从宽了。
朱翊钧缓思着对策。
历史上高拱的新政所急五事疏通过后,不过两日就被罢黜。
说明张居正赶回来之后,很快就有了对策,并且按服了陈太后,让皇帝和两宫,下旨罢免了高拱。
既然没有太大的波折动荡,那么陈太后这边,定然比高拱那处好突破。
他不知道铁三角用了什么手段。
但朱翊钧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果真让陈太后与高拱把持了朝政,局势就难了。
不过。
张居正与内廷勾结,都要通过冯保。
高拱自然也不能越过宦官,作为交通。
所以,陈洪这些人才上蹿下跳这么厉害。
那么……他如今想破局,恐怕真得着落在锦衣卫和东厂身上。
朱翊钧叹了口气。
终究是,心怀利刃,杀心自起。
想到这里,他看向张宏的干儿子,张鲸,开口吩咐道:“给朕说说陈太后的事。”
张鲸应了一声,答道:“万岁爷想听哪方面的?”
朱翊钧摆摆手:“都说说。”
面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要求,张鲸只得从生平说起:“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先帝彼时元妃去世。”
“同年八月,世宗下诏为先帝挑选继妃。”
朱翊钧一愣,打断道:“才四个月?不是需要服丧一年?”
原配死了也是要服丧的,不过是时间短一点而已。
张鲸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时候,世宗亲自下诏夺情,先帝力辞不能。”
“九月初九,便选了陈太后作为继妃。”
世宗下诏,就不奇怪了。
自己儿子死太多了,估计盼着裕王多生点。
不过这样的话,难怪没什么感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开口道:“隆庆元年,先帝登基后,便给陈太后扶正为皇后,亲族荫爵。”
朱翊钧插话道:“陈太后与亲族关系如何?”
这一点,也很重要。
陈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如今的举动,亲族少不得一个抄家。
却还是一意孤行,按理来说,有软肋的人,不该这么不顾大局才对。
实在让他费解。
张鲸回忆了一下,开口道:“起初关系甚好,命妇走动也很频繁。”
“不过……”
他顿了顿:“当初陈太后被先帝赶去别宫,御史多有劝诫先帝。”
“陈家也上奏劝了,但被先帝威吓了一番,便又连忙上疏同意,为先帝开脱……”
“从那以后,双方走动便没了,甚至卫戍别宫的陈家人,也被赶走了。”
朱翊钧听罢,暗道棘手。
被打入冷宫,亲族为了富贵就帮着先帝,心中什么感觉可想而知。
这种冷宫出来的嫡母太后,再添个不顾亲族的人设,这不妥妥的宫斗文女主?
他追问道:“陈太后是哪一年被赶去别宫的?”
张鲸想了想:“隆庆三年,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将陈太后迁出了坤宁宫,赶到了别宫居住。”
朱翊钧皱眉,再度打断了张鲸。
他疑惑道:“无子多病?”
无子是无子,多病是多病。
若是一直不能生育,被先帝厌弃也无可厚非,毕竟时代不一样。
问题是,多病……若是本就多病,是不可能过得了挑选继妃这一关的。
那就是之后才多病?
那这多病与无子放在一起,恐怕不是无由。
张鲸迟疑了一会,将头埋地:“奴婢听干爹说起过,似乎陈太后当年曾有孕,未诞,落下了病根。”
朱翊钧点了点头:“哪一年。”
张鲸回忆了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
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继续说道:“起初,外朝的给事中魏时亮、御史贺一桂、詹仰庇等人,一再劝谏。”
“让先帝将陈太后迁居回宫。”
听到此处,朱翊钧似乎想起什么。
他问道:“彼时的司礼监掌印,是不是陈太后的家奴,陈洪?”
这些劝谏,恐怕这位掌印,没少出力吧。
张鲸恭谨点头:“万岁爷当真好记性。”
小小拍了下马屁继续道:“陈洪当初也劝过先帝,却差点被先帝罢免,便再不敢进言。”
朱翊钧突然挥退左右。
面色凝重地看向张鲸,沉声问道:“这事,有没有我母后推波助澜。”
张鲸吓了一跳。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拘谨道:“万岁爷,奴婢年资尚浅……”
简单介绍一番没问题,但要是涉及到两宫斗争,他可不敢插这个嘴。
但朱翊钧却并不放过这太监。
他一字一顿:“恕你无罪!”
张鲸瑟缩了一下脖颈,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宫里,倒是有这个传闻。”
“那段时间冯保和陈洪,斗得也很厉害……”
“但具体有没有,奴婢是真不知道。”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宫斗仇怨?最好别是这种奇葩理由……
万一真如此,那陈太后在张居正高拱这一堆,动辄心怀大政的老狐狸里面,也太过格格不入。
但他实在不太了解女人,只能姑且记下。
……
整个宫廷就是筛子,今晨的事,不多时,就传开了来。
朝臣、内臣们很快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太后自然也后知后觉。
朱翊钧到慈宁宫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桌倒椅翻。
以及怒火冲天的李太后。
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请安,反而将随侍左右的冯保拉到一旁。
小声说道:“大伴,我娘亲这是?”
冯保心情同样极为糟糕,现在三人可以说是,被高拱挤到了一根绳上。
他仍保持着清醒,恭谨道:“陛下,娘娘是听了礼部上的尊号,有些不悦。”
读作不悦,写作勃然大怒。
朱翊钧皱眉:“礼部的奏疏,到司礼监了?”
冯保点头:“今晨礼部部议完,便由元辅票拟通过了,因为不涉别部,所以也无需廷议。”
“至于现在……已经被通政司送去了慈庆宫。”
冯保说完,就闭嘴了。
两人默默站在门前,一时无语。
二人心中都清楚,这份奏疏,一旦到了慈庆宫,就没有阻拦的可能了。
陈太后一定会批准这道奏疏。
朱翊钧能不能否决呢?
否决总得有理由,是嫌李太后的尊号低了?还是嫌陈太后的尊号高了?
前者的话,只会是通过这道奏疏,而后高拱继续给两位太后加尊号。
如此水涨船高,李太后两字,陈太后就四字,李太后四字,陈太后就六字,永远被压一头。
而若是后者,敢嫌嫡母尊号高?这就是不孝!
这个能大到能废帝的名声,没人敢碰。
那若是明说,要求两宫尊号一致呢?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太后说一句不尊嫡母,是为不孝,问题就太大了。
地位在人之下的时候,什么态度都太过无力。
朱翊钧问道:“元辅致仕的奏疏,也被陈太后驳回了吧?”
两人打配合是肯定了,就看到什么程度了。
冯保摇了摇头:“被陈娘娘留中了。”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
没有驳回,看来二人也不是多么紧密的合作关系,否则陈太后直接驳回就是,也不必借此拿捏着高拱。
朱翊钧没再说什么,就要进去看李太后。
突然,冯保叫住了他:“陛下!”
朱翊钧回过头。
冯保躬身一拜:“身体要紧,陛下好好劝劝娘娘。”
朱翊钧深深看了冯保一眼。
这老家伙,现在知道怕了,知道求自己支持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会好好劝娘亲的。”
“冯大伴不妨去司礼监多看着点事。”
冯保躬身告辞。
朱翊钧也转身推门而入。
“娘亲,孩儿来给您请安。”
李太后一言不发。
朱翊钧默默将地上的椅凳扶正,瓷片踢开。
李太后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关切道:“瓷片划手,让宫人来便好了。”
朱翊钧没有停止动作。
他一边归拢,一边说道:“没让娘亲心情顺遂,动了真怒,是我这做人子的错。”
“让下人收拾,哪能弥补孩儿的罪过。”
这作派,多少让李太后消了些气。
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关我儿的事,是慈庆宫那……”
民间养成的习惯,动真怒了差点,本能口出污言秽语。
见到面前时儿子,忙改口道:“是姐姐太过份了!”
朱翊钧没有接话。
李太后继续道:“我们娘俩,顾念她久居别宫,还特意把慈庆宫腾出来给她。”
“现在好了,非但不领情,还为了求个尊号,勾结高拱,不让他致仕!”
朱翊钧继续静静听着。
李太后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这就罢了!我大不了忍让她!”
“可那高拱是什么人?”
“竟然要废除司礼监,还要限制皇帝的权力!”
“她身为嫡母,难道半点不为你考虑吗!”
“简直是……简直是……”
朱翊钧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
他打断了李太后。
语气很轻,很平淡地问道:“娘亲,陈太后被皇考赶去别宫,您有没有推波助澜?”
李太后抬起头。
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
她张了张嘴,抬起手指着皇帝:“你……你这是在怀疑为娘先惹的她?”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不置可否道:“若是娘亲所说的为了尊号,儿也可以为她上,犯不着勾结高拱。”
“孩儿只是,想不明白,请娘亲解惑。”
李太后颤颤巍巍放下手,眼眶微微湿润。
终于失态道:“好啊好啊,现在出了问题,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
“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
“世宗八子七折,先帝连连丧女,宪怀太子五岁就死了!”
“我生怕你受了歹人暗害,遭了丁点阴毒。”
“我儿现在倒是长大了,反而懂怪罪起娘了!”
“就因为她跟高拱勾结,让你不安,你就要归责到我!?”
她坐在床头上哭诉连连,似乎将今日的委屈都尽数怪罪到自家儿子头上。
眼见儿子没有动作,反而心下更是难过。
门外值守的蒋克谦、张鲸更是离得远远的,不敢多听分毫。
“好了!”
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呵,在房间内响起。
李太后愕然看向他。
从未意想到自己儿子会对自己这个态度。
她浑身颤抖起来,情绪显然已经控制不住。
朱翊钧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近。
因为年纪的缘故,哪怕李太后坐在床头,也与朱翊钧差不多高。
他伸出双手。
捧着李太后的两边脸颊,伸出拇指轻轻擦掉泪痕。
额头贴近,触着李太后的额头。
声音近乎颤抖着开口道:“娘亲。”
“孩儿都记得呢。”
“孩儿怎么会忘了,娘亲是如何护住的孩儿。”
“一夜安寝,娘亲要探视四五次。”
“但有哭声,娘亲便呵斥冯保、张宏等人,将儿子脱光,检查个底朝天。”
“到嘴里的吃食,娘亲甚至先替孩儿尝过一遍。”
“这些事,孩儿哪里能忘?”
“娘亲以抚育为慈,儿亦以奉母为孝。”
“方一登基,便有心恩荫国丈。”
“日日勤学,只盼不让娘亲失望。”
“恳恳视朝,只盼早日为娘亲遮风挡雨。”
“如今……如今……”
“高拱逼我,嫡母迫我,朝臣孩视于我,孤苦无依,除了娘亲,还有何人!?”
“娘亲为外朝所忌,受内臣所欺,遭正宫所辱,零丁无靠,除了儿臣,还有何人!?”
“你我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哪里容得半点猜忌?”
李太后面对皇帝突然作色,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字一顿道:“娘亲养育我十载,孩儿都记得。”
“如今,孩儿继位登极,娘亲以后,还请放心由我奉养。”
“话,且诚心与孩儿说;事,也放手交给孩儿做!”
“相信朕!”
说罢,朱翊钧退后下拜。
不被注视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决意。
外廷也就罢了,如今宫里锦衣卫和东厂都再无掣肘。
是真当他不敢下黑手吗?
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
“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
李贵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
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
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
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
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说道:“听闻你不吃糖了,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来,尝尝。”
朱翊钧看了一眼,盘中有些鲜笋、石榴、杏子这些。
竟然都是他爱吃的。
扔了一颗在嘴里,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问道:“这是今年的贡品?”
李贵妃点了点头:“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爱吃就多吃些。”
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讨好地笑道:“娘亲,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
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腾什么。”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不是折腾。儿臣昨日首次视朝,才知道国事艰难,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
“娘亲,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儿臣的先生,高仪高阁老,如今五十又五,却还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租住。”
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她愣了一会,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
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对朝官是这种印象?
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应当也不少。”
李贵妃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奇问道:“那你想讨什么恩典。”
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说道:“娘亲,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以作勉励。”
“再者……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儿臣心中实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
“能否借着这个名目,赏赐些日用之物,补贴家用?”
李贵妃摇头失笑:“你啊,还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继续道:“好吧,这事我应了,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
朱翊钧心底一松,连忙谢过:“多谢母妃。”
软刀子,最杀老实人。
高仪,君父如此待你,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
……
深夜,成国公府。
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爹,仲父,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拿着鸡毛当令箭?”
朱时泰疑惑着问道。
他从勾栏回来,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
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
这才十岁啊!就如此深谙权术,洞察人心?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惊,才忍不住由此一问。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
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摩挲着一块玉佩,摇头道:“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我亲自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来,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真是块好玉,神华内敛,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惊惧不已。
这位皇太子,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
朱时泰还在猜疑:“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
见兄长不适,朱希孝代为解释道:“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礼议’,逼退首辅。”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设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纲。”
“英宗九岁登基时,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就知道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培植亲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论治政能力如何,这争权夺利,可从来不含糊。”
“这位皇太子,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不服气嘀咕着:“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下场可都不这么好。”
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着实无奈,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仍然还有不解,转而看向朱希忠:“兄长,皇太子才十岁,哪怕有心施展拳脚,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声,失笑道:“你是想说,他不日就要登基,镇之以静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朱希孝点了点头。
朱时泰作为小辈,不好插嘴,只嘟囔着:“就是,瞎折腾什么。”
“唉……”朱希忠叹了口气。
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爵位传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吗?
他摇摇头不忍多想。
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捡起方才那个问题,说道:“镇之以静……”
“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为先帝登基掌冕,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
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兼任吏部尚书,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先帝中旨,都敢数次封驳。
这是何等强势?
更别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遗命在手,奉旨顾命,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简直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这位皇太子的作为,才让他高看一眼。
朱时泰迟疑道:“爹,高拱为人,我还有所耳闻,这张居正焉能并列?”
在他印象里,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
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去勾栏厮混,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
“你这不成器的,且看着吧,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
锦衣卫开国之时,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号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此后虽然衰退了些,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这些人的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他。
朱希忠执掌锦衣卫,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
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怕什么,老朽之辈,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咱们不跟着皇室,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
勋贵势弱,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朱时泰平日里,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能忍辱负重,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
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
朱希孝气得够呛,没好气道:“闭嘴!”
稍微消了消气,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
他看向兄长,说道:“兄长,时泰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们世受皇恩,与国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恐怕种祸不浅。”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勋贵依附于皇权,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若非如此,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朱希忠也不会“力辞而不能”了。
乃至这锦衣卫,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又如何躲得过去?
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被内阁记恨上了,旦夕之间,就有果报。”
别看他官职显赫,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轻易。
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常驻中央军)。
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年老才庸,先帝处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来十个。
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的奏疏。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才让内阁高抬贵手,甚至有人明着放话“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朱希忠哪里敢得罪。
内阁强势,新君早慧,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当真是两头堵。
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那就当张宏放狗屁,咱们什么都没听过。”
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只是闭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轻轻起身,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过了好一会。
朱希忠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
朱希孝一怔,点了点头:“是,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
而后他恍然大悟:“兄长的意思是……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绝。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
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才第二代。
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是个浪荡公子,屡次不顾王法,中出良家妇女,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
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虽然是小官,但怎么说也是勋贵,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
更妙的是,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心态极端,天然就赌性深重,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恢复荣光。
让其代表锦衣卫,倒向皇太子,双方都求之不得,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可以说是三赢。
朱时泰一头雾水:“哪里妙了,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
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熟悉赌局,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
拿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
频频点头:“在理,在理!”
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还死都不敢死。
这成国公一脉,交到他手里,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着勋贵们呢!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未尝不是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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