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三十三年,正月,长安。
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还未曾有退去的意思,长安城大街小巷开始有了卖花灯的,他们都在为一年里最热闹的元宵节做准备了。
长安城里过年时没有往昔热闹,不管是宫里还是城外,到了大年夜一家人聚在一起,穿新衣,吃好吃食,跨过了年放几声炮竹,一点热闹的景象也没有。
倒是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是热闹极了,上灯市,看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花灯,还有猜灯谜的趣事。
虽说是过了年,宫里宫外偶尔还会响起宫里调皮的皇子和城里淘气的小孩子们燃放爆竹的声音。
不管外面多么热闹,掖庭里依旧是繁忙。
这里更像是个大杂院,没有被皇帝唤过侍寝的妃子和宫女几乎全集中在这个大院子里。
皇后有贵妃有才自己的独院,皇后有十二个丫鬟伺服,贵妃配有八个丫鬟。
元帝隔两年会派人到民间给他选些妃子宫女。
入宫的丫头在十六岁以上二十岁以下,进宫后以姿色、才艺及家室背景等条件对他们加以区别,有姿色有才艺,或者家室背景显赫的,往往会列为妃子,从最底层的“待诏”开始慢慢的往长升,特别突出的,会被选为妃嫔。
妃嫔分为十西等,分别为昭仪、婕妤、娙娥、傛华、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者为最底层,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和宫女不差上下。
伺服元帝和皇后贵妃的宫女随主子住在独院里,五官以上的嫔妃皇后会指派单间让她们居住,其他的便和宫女们挤在一间大通铺上。
姿色较差、才艺不突出没有家室背景的姑娘,结果只能沦为伺候皇帝和妃嫔们的丫头,这些姑娘过了二十西五岁就会被遣回原籍,选择嫁与他人。
和宫女们挤在一个大通铺,最底屋的妃嫔和宫女没有多大的区别,衣服穿着的粗布的裙衫,冬天的取暖全靠相互依偎的体温。
从皇后宫里丫头抱了一大堆的衣服送到院子里来,宫女说是皇后的旨意,让掖庭里的姑娘们把那些衣裳洗干净晾干送到皇后的宫里去。
皇后宫里的活大多是她宫里的十二个宫女干的,这十二个宫女除了伺服皇后吃喝拉撒,还要负责皇后的衣食住行。
宫女们能偷上懒的活绝不会多干一把,掖庭里不受待见的宫女的妃嫔们多了去,也不能白白让宫里把她们养着。
往年开春以后,宫女们修剪树木,浇花育草,活就慢慢的多了起来,可到了冬天,万物沉睡了过去,她们手里的活就少了。
皇后宫里的宫女心里不服气,有请了皇后的旨意把衣服拿到掖庭来洗的,也有假借着皇后或者贵妃的名义指使她们的。
别的宫女把衣服拿过来,她们不敢上前过问,万一打问起来,找到宫女的主子,主子护了犊子,当面说是她的指使,那就自讨没趣,还要遭受额外的毒打。
在后宫里生存,可得处处小心。
光这十西层的妃嫔中,高了半级那可会压死人的,或者又得了皇帝的宠幸,那更是风光无限。
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可只有一个,一朝入深宫,无由见得春。
大院里左右各十二个房间,每个房间足足八十步,清一色的大通铺,房间的另一排为木柜,放些姑娘们换洗的衣服。
冬天里柜子里几乎全是空的,薄薄的几个夏衣连柜底都盖不住,顶多再放两双夏天的鞋袜。
冬天太冷了,麻布衣服一层又一层的套在身上,把能穿的衣裳全穿着,个个裹得严严实实,这仍然抵不住北方的寒冷。
宫女们抵御严寒也有她们的方式,那就是几个人将被子合起来,钻进同一个被窝里,用身子相互取暖。
大院门口有间阁楼,姑娘们称其为“宝阁”。
冬天关了门窗,点了碳炉,屋子里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意。
到了夏季,打开门窗,微风随着青草和花香漫进来,凉爽极了。
有宫女借着生炭炉,端了柴火上去懒得下去了,毕竟这阁楼的环境一点都不比良人的单间差。
院里掌事的大姑姑一大早就今日要去宝阁的名单用木炭写在了宝阁的楼梯口处。
姑娘们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到宝阁的门口走一圈,看看上面有没有她的名字,若是有了名字,那得要精心的打扮一番,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一天什么活也不用干,能在宝阁上待一整天。
大姑姑带着两个宫女抱着皇后宫里送过来的衣裳,带进东殿里的一间屋子。
她是院子里最大的掌事,只要是没有出这个院子单独去其它宫里居住的嫔妃,都归大姑娘管,她的权势有时比皇后和贵妃还大。
她年岁较大,西十岁的光景,在宫里养尊处优,身子己显得有些臃肿,或许是冬天穿得衣裳较多的原因,站在屋子里的大姑姑遮住了所有射进屋内的阳光。
她不仅在这个院子里最大,此时,这屋子更像是她的一般。
她两手叉腰,怒目圆瞪,扯着嗓子道了声:“这皇后宫里送来的衣裳轮到你们这屋洗了,可得给洗干净了!”
两个宫女放下衣裳,恭恭敬敬地站在她的身后。
她看到墙角还在蒙头睡在床铺上的一个姑娘,提着她厚厚的裙摆,带着风的走过去,一把扯过被子,抬起脚狠狠的踹在那姑娘的屁股上。
很快,姑娘白净的中衣上留下了大姑姑的脚印。
姑娘一边拍着大姑姑印在她身上的脚印,懒懒得坐起来,伸着两臂打着哈欠,大姑姑凑近一看,这个姑娘她认识。
大姑姑去寻她前两日放在屋子拐角的一根戒木,姑娘己穿了衣服,抱着宫女扔下的衣裳出了屋。
宫女在姑娘的床铺下翻出戒木,大姑姑取了戒木,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屋子里己空无一人,她们随刚才那位姑娘到院子里的井边打水,有去伙房的大灶锅上生火的。
大姑姑冲着她们又喊了一声:“都给我洗干净了,要是皇后宫里再找来说洗得不干净,你们就等着吃板子吧。”
一个宫女轻声问:“大姑姑,这个王良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与她同时进宫的丫头大多都让皇上临幸过,可她为何偏偏还和我们挤在一个大院子里呢?”
大姑姑白了宫女一眼,把手里的戒木抬起宫女的头顶,宫女脸色变得苍白,跪下身子,声音有些颤抖:“大姑姑,奴才知错了,以后不敢再多嘴了。”
大姑姑把戒木在她的肩头轻轻一挑,宫女的嘴唇不停的哆嗦,大姑姑说:“这要是往日,拉到大院门口大板子伺候,你跟了我这么久,情分还是有几分,这次我不追究,不过可得小心谨慎了。
想想你熬到明年就能出宫了,不要在临了,把命丢在了大院里。”
宫女忙谢了大姑姑:“奴不不敢了。”
大姑姑收了戒木,转身边走边说:“起来吧,记得宫里的规矩,对你没有坏处。”
宫女起身,碎步跑到大姑姑的身后:“奴才感谢大姑姑提醒。”
毛延寿一脚踏进大院,引起一阵骚乱。
这场骚乱很快被大姑姑的出现而平息。
大姑姑站在台阶上,怒道:“干什么?
干什么?
你们都要干什么?”
随即她又说:“木板上有名字的,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按顺序一个一个来,木板上没有名字的,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围着了。”
她给身后的两个宫女交代:“去,把先生宝阁里的火烧旺,给先生沏杯好茶,先生有什么吩咐,你们两个照做就是了。”
两宫女行礼后扭身带着毛延寿上了阁楼。
推开门,一股暖流从屋子里蹿出,毛延寿满意的笑了笑,随意说了声:“这比你们大姑姑的屋子还暖和吧。”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不作声。
毛延寿坐在碳炉旁边的一张桌子前,取下他背着的褡裢,一块锦缎包裹着一只一尺长半尺宽的楠木盒子,依次从盒子里取出大小不一的六支笔,一块多宝砚台,一块黄金制作的戒尺。
在桌子上摆放整齐,一个宫女己沏好茶端了过来,他接了茶不急得喝,将茶杯放在了手边的另一只小桌几上,起身在一个陶罐里翻找了一张画纸,问道:“今天要画像的妃嫔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了就可以让她们进来了。”
宫女正要推开门出去唤人,毛延寿看到了陶罐旁边立着的一只琵琶,说:“顺便把王良使叫过来,她得给我助助兴。”
两个宫女一同出了屋子,毛延寿抱起琵琶,像宫里的乐师那样把王竖起来,像模像样的一手抚着琴头,一手按在琴弦,指尖在弦上按着,他没有拨响它。
画像的刘良使在一个宫女的带领下进了阁楼,她穿着一身青色的锦缎衣裳,坐在毛延寿的面前显得雍容华贵,她的脸上涂脂抹粉,红唇如樱。
坐在毛延寿的面前,她显得不在自起来,斜倚着,笔首的站着,扶着摇扇,这些动作她都做了一遍,总想把自己最优雅的动作展现在毛延寿的面前。
毛延寿十指相扣,用手指托住下巴,两根拇指在下巴上不断的划动着,他要观察出她异人别人的特点和神情,让元帝一眼看到画除了画像上的人说“漂亮”以外还能看到她的本性。
毛延寿突然拍了拍大腿,不耐烦的地说:“王良使怎么还没有到,这没有声乐,一点画像的灵感也没有,赶紧去催催,这个王姑姑也不知道怎么安排的,一个王良使也使唤不动么?”
宫女又向大姑姑禀报实情,大姑姑道:“先生就是和一般画师不一样,难怪皇上这么器重他,行,就让王良使去吧。”
另一个宫女说:“王良使正在洗衣裳呢,她不去。”
大姑姑发怒道:“不去,这由不得她,她要是不去,她和她屋子里的姑娘们每人赏十个大板子,跟我使性子,还嫩了点哩。”
王良使今天非常不情愿去宝阁,没有想到大姑姑拿全屋人来压她,这才不得不在衣服上擦了手,随着宫女到了阁楼。
毛延寿把琵琶递给王良使,浓眉中显出几分柔情,问道:“王良使今天是怎么了?
别的妃嫔巴不得到这阁楼上来,这天寒地冻的你宁愿在大院里洗衣裳也不愿到这里暖和暖和?”
王良使搬了凳子,理了裙摆坐下,淡淡的问:“不知先生今天想听什么曲?”
毛延寿双手抚摸着大腿,笑着说:“就弹你喜欢的那曲《汉宫秋月》吧,你今年的状况最适合弹那个曲子。”
王良使嘴角淡淡一撇,开始慢慢的弹奏起来。
宫女给毛延寿的多宝砚里倒了水,准备磨墨时,毛延寿摆手阻止了宫女。
只见他微闭着两眼,尽情的享受声乐带给他的乐趣。
他时而摇头,时而微笑,兀然间他睁开眼,眼睛盯在他对面的刘良使身上,双手却拿起墨在砚台上磨起来。
放下墨,取出最小的毛笔开始勾画起来,下笔均匀,线如青丝,一曲《汉宫秋月》完毕,一线白描跳于纸端。
毛延寿换了根画笔,一只手指着王良使说:“对,就这个调,《汉宫秋月》再弹两遍!”
王良使呼了一口气,又开始弹奏起来。
毛延寿的笔尖蘸了丹青,给画染了朱唇,落脱脱一幅刘良使立在纸上。
两个宫女张口结舌,心中个个称奇。
刘良使看到自己的画像时,忙从头上取下玉簪,送到毛延寿的面前,道:“先生这画是将奴家画活了,皇上看到了定是欢喜。
小小的心意,还请先生收下。”
对于玉簪,毛延寿并不放在眼里,他婉言相拒,道:“做为一个宫廷画师,将娘娘的美貌画于纸端是职责所在,这并不是我画得好,是娘娘长相美貌,这照是画了便是,娘娘不可如此。”
刘良使心花怒放,哼着《汉宫秋月》的曲儿出了阁楼。
毛延寿又铺开一张画纸,对王良使道:“今年兴致刚好,我给你画一幅吧?”
王良使翻着白眼,说道:“先生有兴致,倒不如赶紧唤了另一个良使来画,你别再画我了,我的心思你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