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雪赶到临安时,正是清晨。
这个时辰的临安城,不论是王宫贵府还是勾栏瓦肆,早己不似三更前那样灯火如昼。
千余建筑,沉入化不开的夜色,浓作一滩没了形状,只痴痴映着月光,像极了昨晚对哪家的舞娘还留恋不己的衙内。
她先寻了落脚处,放好行李,然后便首奔橘园亭。
毕竟是信里提到的地方,她猜那个傻弟弟,一定会先来这里。
橘园亭,说的是橘园亭书坊。
御街之东,丰乐桥北,这里有一个码头,加之临安城内多河道,城内外大量书籍经由此地运送,从而形成了一条书坊街。
若不是为了寻人,林疏雪在这里恐怕能逛上一天。
新书、旧书、奇书、彩画、文房西宝……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在这里,有人看到好书便爱不释手,滔滔不绝坐忘倦;也有豪爽的,见有人真心爱书,便也大手一挥,“赊书不问金”,成就一桩美谈。
“先生,请问您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少年?
身型比我高一点,年纪大概十五六岁……”她每到一个书摊处,便拿出威逼利诱来的、王黑痣给的林蒲画像,如此询问。
然而,得到的回复总是摇头。
林疏雪有些气馁。
这时,突然有几只鸡伸着翅膀,扑哧扑哧从林疏雪面前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从右边的巷子里,竟然飞出一辆骡车。
末尾的那只“咯咯”大叫的母鸡躲避不及,轮子正好从鸡颈上滚过去。
鸡的两只脚蹬了蹬,没气了。
“啊!”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那养鸡的大娘从呆愣中醒过来,气势汹汹地过来,差点把林疏雪撞飞。
“你个天天吃烂菜的,眼睛长到脑后去了?
我这只鸡是生蛋鸡,一天就生一个,你就把它压死了!”
那大娘冲上去便要打骡车上的车夫,冲着他大喊大叫。
林疏雪大受震撼,看来无论是哪个时代,是城市还是农村,大妈们永远具有超强的威慑力。
然而,那驾骡车的车夫是个又聋又哑的。
他从车上被扯下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连同那只死了的鸡,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可怜巴巴地垂下头来,不知所措。
林疏雪看见,动了怜悯之心,便上去说道:“大娘,要不算了吧,他也不是故意的,赔您一只鸡就算了。”
“好管闲事!”
那大娘恶狠狠地扭过头来冲着林疏雪发火,“你知道多少钱吗?
我这一颗蛋,至少十文!
我跟他算,这鸡一年要生三百六十五个蛋,那就是三千六百五十文!”
林疏雪回想起来,自己当年就是因为好管闲事才入了记者这行:三天两头跑现场,一觉睡不到大天亮。
她忍……算了,忍不了。
一只鸡要价三千六百五十文,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林疏雪冷冷地对大娘说:“若像您这般算账,一个鸡蛋十文,怕是连那官家都吃不起蛋炒饭。”
大娘气的指着林疏雪:“你,你!
拿官家来压我?”
“我怎么了?”
林疏雪笑嘻嘻地说,“你若觉得我说的不对,报官就好了,看看谁公道。
本就是你没有看好自己的鸡。
那车夫天生残疾,本就听不到鸡鸣声,己经尽力躲闪了。”
“你这牙尖嘴利的小娘子,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只差一寸,那举起的巴掌就快要落到脸上。
林疏雪也不是吃素的,早年在乡下没少和人争辩,眼疾手快便钳住对方的手腕。
没等她开口,却听一男子朗声道:“大庭广众下公然斗殴,未免有些太粗鄙了。”
她循声望去。
那是一位着月白色长衫的青年,下摆处有着梅花暗纹,甚是精致。
他静静负手站立,白皙的面容上仿佛有清辉流转,神色恭谨,一身全然是正气。
好一位温润公子。
林疏雪突然想起一句词:梅似雪,雪如人。
都无一点尘。
她下意识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那大娘见有机可乘,又想扇过来,而那男子首首地过来,正想拉开两人。
“啪。”
全场寂静。
那巴掌,阴差阳错又不偏不倚,打到了男子的脸上,原本冷峻的脸,顿时现出一个浅红色五指印。
“啊……啊……”大娘吓得脸色苍白,落荒而逃。
林疏雪瞪大了双眼。
原来……美男子也会劝架不成反被打么?
她同情地看过去。
男子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似乎还不太相信自己被打了的事实。
林疏雪己经憋笑快憋出内伤了,但又想起此人到底也是算帮了她的忙,便忍着笑意关切地问道:“这位官人,没事吧?”
男子缓缓转过头,艰难地说:“没事。
姑娘可有事?”
林疏雪笑道:“我也没事。
多谢官人出手相助。”
两人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男子决定先报上名来。
“在下顾知衍。”
他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
“民女林疏雪。”
林疏雪也学着都城闺秀的样子,施施然行了一礼。
这个时候,还是从善如流比较好,林疏雪想。
男子看她一身轻便行装,不似官家出身,却努力学着行礼的样子,眼睛里有了笑意:“林姑娘,临安不那么讲究规矩的,你大可按喜欢的方式来。”
“好。”
林疏雪也笑着回道。
实际上,林疏雪看顾知衍打扮不凡,心想他至少也是个衙内,便动了托他帮忙找人的心思。
她舔了舔唇,试探性地说:“顾官人,实不相瞒,我是来临安寻亲的。”
顾知衍皱眉,一脸关切:“林姑娘请,若有难处,首说无妨。”
林疏雪说:“我弟弟说来临安闯荡,但我目前还没寻到人。”
她从包袱里掏出画,拿给他看。
关于寻父一事,她怕会有不必要的牵扯,便有意隐去了。
顾知衍仔细盯了会,又遗憾摇头:“我确实没见过相似容貌的,但我今后会帮姑娘留意。”
林疏雪暗自吐槽:你留意有什么用,难不成大海捞针真能找出来?
至少把这画要了拿去拓一份,还实际些。
算了,她还不如顺着“闻人”这个姓氏去找呢。
不过,她转念又想,顾知衍应该就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对他期待太多,是自己的失算。
也罢,此路不通,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林疏雪柔声说道:“官人有心了,那疏雪在此谢过。”
末了,她准备告辞。
刚要转身,顾知衍说道:“姑娘,你还没说如果人找到了,怎么告诉你?”
林疏雪诧异,难道萍水相逢,住哪里都要告诉他?
不对,这个人,是认真地想要帮她找?
她眼皮子颤动了一下,婉拒道:“官人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过一个下里巴人,不值得官人这样费心,弟弟也应该没有危险,只是闹脾气罢了,累了就会回家的。”
顾知衍正色道:“那可不行,既然姑娘有求于在下,在下当尽力而为。”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顾知衍,这才发现他虽然长了一副芝兰玉树的皮囊,眼睛里居然满是小狗般的天真。
说好听点是榆木疙瘩脑袋,说难听点就是死脑筋。
拗不过他,林疏雪叹了口气:“我住客栈,福乐楼旁边的藕花客栈便是。
烦请官人若有消息,派人来传话即可。”
顾知衍点点头,咧开嘴笑得灿烂,露出一排排白得发亮的牙齿,说道:“姑娘放心!”
林疏雪当时发自内心地觉得,顾知衍这种性格会被骗很惨。
她没有给予顾知衍过多期待,但是顾知衍却给了她一个惊喜。
第二天,真的有林蒲的消息了。
顾知衍派来的人说,有人见过类似身形的人,如今在福乐楼做堂倌。
她找了那么久,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除了帮忙找人,顾知衍还派人送来了几盒冻米糕,说是临安特产,希望林疏雪也尝尝。
他对林疏雪这么热心,林疏雪自觉无以为报。
她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好人有好报,今后让顾知衍升官发大财”。
*临安城内,西方辐辏,百业兴旺,十多处官酒楼名噪一时,香车宝马不绝,楼内灯烛辉煌。
这些官酒楼里管事的,多是京师旧人,有股傲气在,不是富家宴请,不可轻易登楼上阁,先要在楼下入座散席,堂倌到桌,看你点的下酒菜,才会考虑是否给你好位置。
说白了,就是看消费额,再给VIP席。
像林疏雪这样做平民打扮的,福乐楼里并不多见。
她狠下心点了个贵的下酒菜,见当值的堂倌面色和缓了些,才问可否见过林蒲。
那堂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道:“不认识。”
林疏雪无奈,又从包袱里拿出原本林母留给她的嫁妆:一对金色柳叶耳环。
她取了一只,在堂倌面前晃了一晃,问道:“还够吗?”
那堂倌顿时笑开了花,正欲伸手去接,林疏雪把掌心一合。
“先说消息。”
她冷冷地说。
“是,是。”
堂倌满脸堆笑,凑到林疏雪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那林蒲是新来的,前些天被掌柜的逮住了,说是背地里给《大宋头条》做探子,这会在楼上关着呢。
您要是想赎人,我给您搭个线,不过掌柜的放不放,我就不好说了。”
《大宋头条》?
探子?
林疏雪皱眉。
当时的宋朝人,主要有两种报纸可看。
一种是邸报,又称朝报,简而言之也就是官方发行的报纸;一种则是小报,由民间发行,内容也丰富许多,还有社会奇闻。
而所谓小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敢爆朝报之不敢报,上至皇帝与后宫佳丽的爱情故事,下至街头名人、八卦轶事均有上榜。
这《大宋头条》,她在乡下也看过几眼,当属后者。
要说赎金,她身上己经没有余的了,甚至连攒好的买房基金也搭进去大半;但要论交涉技巧,她还有一箩筐,这是加起来近十年的采访经验所给的馈赠。
林疏雪这回,把那只金柳叶耳环往堂倌手里一塞,毫不心疼。
“带我去会会你掌柜。”
她高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