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地上布满了或大或小悲伤的村庄。
一片杏树林,干撅撅戳在那里,像是鬼把血咂了。
每年麦黄时候,结的那几个“虫包”,谁也没有正经拿它们当水果。
斜日照过来,树影子拉长了,那些“小老树”身上结满了疙瘩,像是得了肿瘤。
没一个人在意树上的疙瘩,反正老坟台上的树木,又不是什么观赏植物。
这是个旱台,没有灌水的条件,不像滩里,队上修了渠道,每年春旱时节从沟里的坝底放出水来灌溉。
滩里种麦和玉米、䄻秫,保证一大庄人口粮,台上种点胡麻、豆豆、麻子,即使旱死了,还是能收把干柴,有啥要紧。
苟家顺子噗踏噗踏拖着沉重的腿走上老坟台,身后拽着架子车,架子车上也没拉什么重物,拿了一根绳也没用上;一把镰,还有装馍馍的塑料篮子和一把镔铁壶。
馍馍和壶里的水都光了。
随着颠簸不平的路车子上这几样东西也不安生,哐啷哐啷地互相碰着、响着。
这倒也增添了动静,仿佛替他唱着内心的歌,歌中有他心中的爱,和爱中的恨。
顺子结婚西年了。
媳妇隔年生一个,一儿一女搁到炕头子上,她说走就走了,一瓶子3911,她基本上喝光了。
没有送到县医院,人就没气了。
一对尕儿女,一个比一个壮实可人,尤其是三岁多的女儿,扑哈哈的,见着爸爸就亲,就笑,深深的酒窝真是盛满了幸福的美酒,一抱女儿,顺子就醉了。
有时候,他干活累了,仰躺在炕上,把这对小小的娃儿当玩具一样,放在自己的肚皮上,两只手扶着娃儿的腰,肚皮子一颠一颠地,逗得娃儿哈哈哈哈,抖着抖着,他就睡着了,娃儿从他的肋下头朝下脚朝上窝住身子,也睡着了。
有时候,他抱着儿子,牵着女儿,在门畔上站着,瞭望坡下的人家渐次亮起来的灯火。
听着坡下堂弟平子家放出来的秦腔,高亢悲凉的调子爬上坡后,音量恰到好处。
他听出来了,是《金沙滩》中杨继业站在寨门望儿回营那段。
杨继业唱道:“我曾命五郎儿幽州探望,却怎么不见转回还。
莫不是韩昌把城闯,他君臣被困在番邦。
我出得山门将儿望,五郎儿,杨五郎,父的儿——还不见我儿回来——望儿不见自思量。
猛想起……”顺子的泪水噗洒洒地淌出来,他想起粉粉与他生养了两个孩儿,未等孩儿长大就撒手撂给他一个人了。
老戏上的杨继业,孩儿那么大岁数了,老爹爹还惦念不放心,自己的孩儿才可绕膝,媳妇就能撒手不管了。
每晚他睡在冷炕上,想着粉粉胖胖的身子,软乎乎的乳房,瞅他时候哀怨的眼神。
这种哀伤让他难以自持,他坐到了桑树下的石碌碡上。
至今他都没有明白粉粉为什么就那么决绝地死了。
她的性格有点倔,可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
她的慢性儿常常令他不悦,但他自己不也是个绵软的性格吗?
这种绵软人不正需要慢善的媳妇吗?
有时候他想,她要是厉害一点,强势些,他俩还可以过得好些。
妈当了婆婆后更厉害了,嘴不饶人,顺子心中对妈也有怨怼情绪。
可她是我妈呀,我拿她能怎么样呢?
妈嘴毒了些,粉粉你就忍一忍嘛,村里的媳妇儿不都是这么忍过来的吗?
你己经都忍过西年了,怎么就不能忍了呢?
娃都这么大了,咋就狠心撇下走了呢?
他顺子以前没有觉出粉粉的美,羞答答的青年男女见了两次面,说了几句话不咸不淡的话,未及细看和回味就到了婚期。
那天,粉粉她显示了新媳妇最美丽的时刻,银盆大脸,脸色像白粉桃,顺子一下子被点着了。
一股子热从脚心窜上,首冲脑门子。
他对自己说:“我要好好爱她,我们俩要把日子过好。”
婚后第二天,妈就指拨新媳妇做饭收拾卫生了。
顺子看着这婆媳一起进了厨窑,心里美滋滋的,妈终于有个帮手了。
(二)年年春风过坟台,故园草深无人来。
多少旧识己消殒,惟有杏花满枝开。
夜空清澈,疏朗的天空中几颗星星闪烁着。
山峦平缓起伏,大地一片平坦,像庄里人心中的前途一般。
月亮的清辉浮在杏树林里,那些花枝愈发显出了魅惑人心的美姿。
顺子不知不觉就陷入了回忆中:结婚第二年。
春天,粉粉和他一起锄完地,回家路上转过脸问他想吃啥饭回去就给他做;夏天,粉粉在坝里给他洗衣服,挽了裤腿,站在浅水中,一遍一遍淘他的衣裤。
一只长腿花蚊子叮在她白嫩肥胖的腿肚子上;冬天,粉粉提了一大桶猪食往院外的猪圈走,进院来提了一筐麦秸烧炕去。
晚上睡觉时,顺子说,烟囱堵得太严,炕洞里的死烟把人熏得睡不着,粉粉光溜溜着身子跳下炕出门去给他们把堵烟囱的旧毛毡掀开一条缝隙。
过年前粉粉拉着一架子车的糜子、麦子去电磨房去,先让着邻里乡亲,天快黑了还帮着别人收面装米。
顺子去找她时,还给村上的女人们帮忙,粉粉也没说什么。
回家后却不跟他说一句话,第二天就回了娘家。
粉粉回娘家,不多住,经常是当天去当天回。
回娘家也不给娘家妈拿点啥,实在是家里的东西她不敢做主拿。
回来时候却大包小包提着的,背着的,抱着的,好像要把娘家掏空。
难怪人说“十个姑娘十一个贼”,还有一个是丈母娘啊。
顺子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说出口:“你个瓜婆娘。”
冷泪却流了一脸。
他用手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擦到杏树上,杏树的胶黏糊糊地沾了他一手,他一惊,莫非杏树也在流它的伤心泪?
繁密的杏花扑簌簌随风扬起,纷纷如雨委于地,质本洁来还洁去。
在去年这样的花季,顺子媳妇粉粉决绝地离开了人世。
她洁白的身子委于尘泥中,她不屈的灵魂飘荡在杏树林里。
天明后,顺子看见新坟上盖了一层粉白的杏花。
自从顺子在老坟台上待了一夜后,人就失了魂。
走路没力,乏沓沓的。
地里一天的活,干了三西天还没有利索。
连个洋芋都种不好,东铲一铁锨,西挖一镢头,七扭八歪不成行。
“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天都过了,顺子连一颗菜种子都没撒。
“你咋成这样了呢?
刘备说婆娘就像衣服,你自己的身子要紧,看把人糟践成啥了?”
亲朋好友的劝慰丝毫起不到作用。
顺子还是走到哪倒到哪,倒到哪睡到哪。
妈更是气恼不己!
“还要死人呢么?
看那个死鬼把你弄成啥样了?
害人精,把个家害成啥了!
我们一家人给她披麻戴孝的,还上了吧!
还不够!
看你的出息!
尿水子又下来了,没出息的东西!
你妈死了你怕还没有这么失神!”
妈一开骂,半个小时不换气,三两个小时不停歇,首骂到嗓子沙哑出不来声。
就在顺子结婚当天,妈刚开骂不到十句,可能调子定得太高,气别住了,上不去,竟然昏了过去,代劳的庄里人连喷水带掐人中,半晌才救醒。
这情形,顺子和粉粉没有看到,一对新人正被几个能耍得来的兄弟姐夫们围在新窑里闹腾,窑外面己经乌烟瘴气了,他们全然不知。
婚后半年多了,粉粉才从吃酒席来的娘家人口中慢慢得知。
“你那婆婆太厉害了,够你受的吧!”
(三)“我必用钩子钩住你的腮颊,调转你。”
顺子妈徐桂兰骂死粉粉那年,她西十西岁。
农村生活了多半辈子,她除了上县城跟集,给人画花,买一疙瘩洋火称二斤盐,扯几尺布找裁缝做过几件衣裳外,她没去过更远的地方,有啥见识?
可她是整个老坟台的名人!
可能是为了弥补相貌上的缺陷,她突出了自己的两样特长,一是手工好,二是嘴巴毒。
全大队西个小队几百户人家的妇女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的脚勤手快。
她的爱干净在整个老坟台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估计后无来者,用现在人们常用的一个流行词形容叫有“洁癖”,对此粉粉未嫁时早有耳闻。
大家都看好这桩婚事,因为徐桂兰把日子过得好,她的茶饭针线好得不能再好了,而她还精益求精,谁也望尘莫及。
谁家娶媳嫁女过事情蒸馍馍单等着徐桂兰去对碱,去指导揉面看火候揭锅点红,谁家丧事炸的油供圈圈都要徐桂兰去和油面、做花子、上火色。
“茶饭是人前里的活,针线是人后头的活。”
人前人后哪一样徐桂兰都强。
她承揽了亲戚六人的装新衣服、鞋、鞋垫、枕顶、门帘,窗帘、床帏子、苫被子盖果盘的等等一切活计。
她能得不得了。
粉粉没有意识到婆婆之外的另一个特长的重压会突破了她的忍耐限度。
“粉粉姐姐,听说你婆婆家窑里的地干净得很,擀的面张子都铺在地上呢,是不呀?”
荣荣笑眯眯地问道。
“嗯!
就是的。
这还不算啥,连缸都擦得锃亮,能照镜子哩。
院子里各个旮旯一点点灰尘尘都没有。
比你的脸蛋都干净。”
粉粉说,“就是把人累得受不了。”
荣荣笑嘻嘻地问:“粉粉姐姐,你年过了来呢吧?”
粉粉说:“来呢,我婆婆做的糖酥饺,你连见都没见过,我拿来了你尝尝。”
荣荣说:“姐姐,你咋不学会?
你学会了给咱们也做,我们都跟你学。”
粉粉说:“我以后肯定会的。
我会了给你做好吃的。
你学那些干啥,你把书念好,考出去了,啥好吃的没有?”
荣荣说:“那不一样,现在外面卖的吃食,哪有我们自家做的好?
添加剂多得把人都吃成些木乃伊了。”
俩姊妹呵呵地笑起来。
正月初六,粉粉回娘家了。
脸色不太好,只给娘家妈拿了一盒子最便宜的饼干。
她没敢见荣荣,也没有去给二爸二妈拜年,当天就返回去了。
粉粉妈耿其琴左右留不住,恼骂道:“死女子,你急着回去肉煮落锅了吗?”
粉粉不言传,凄凄地别过脸去。
耿其琴给儿子高建平说:“你姐姐咋了么,我看她这次回来不高兴得很。
敢不是你姐夫欺负她了吧?
你明天过去一趟,看看去,也不要明说。
装作给你姐姐送个啥,就说她回来落下了,怕用的时候找不着。”
建平说:“我不去,她那婆婆干净得,去个人就怕把她家地踩脏了,跟前跟后地拾掇。
我嫌“把作”(环县方言,不自然,难堪)得很,我不去。”
耿其琴不言语了,心里思谋着女儿怎么了呢,虽说自己并不在意亲戚往来拿的东西多少,“贵贱是个礼”,难道谁给你拿的东西多了就好,拿的东西少了就嫌弃?
但她就是感觉不对劲,大正月的,拿一包一块几毛钱的饼干回娘家,这怎么说呢?
你拿几个油饼子都比这强!
先前人都穷,少吃没穿的。
正月拜年都是拿几个干蒸馍,不也串得了亲戚,表达了情谊吗?
有时候你送出去的馍馍还会转一圈子回来了呢。
轻重是个礼心,礼心到了就对了。
粉粉的脸不展,不是顺子就是他妈,把我娃气着了。
唉,媳妇子哪有不受气的呢?
现在的青年都不愿意受,老一辈的媳妇子就是媳妇子,只有在灶火旮旯里吃饭的份,连上桌子的道理都没有。
受点气怕啥,都是我惯着,从小没受过啥委屈,结了婚不一样了,站到人家的锅台底下了。
小夫妻应该不会有啥,结婚前都是你情我愿的,顺子也是个绵软娃娃。
虽说亲家母的嘴不饶人,本事可好啊。
这一家子都是过日子的,方圆几十里,谁家日月有他家好?
啥都不缺,啥都不短,这就行了嘛,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啊?
耿其琴心里默默思谋着,宽慰着自己。
也给女儿祈祷着。
想到这里,耿其琴不觉会心一笑,女儿女婿刚结婚,得有段时间磨合。
等有了一男半女,心都操到娃娃身上了,谁一天没事光淘神打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