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廷狱大门,太阳的强光刺痛了李闰的眼睛,她双眼紧闭,脑海闪过一丝强光,下意识的抬手遮挡。
她从未见过太阳。
而后慢慢适应,方才睁眼。
廷狱那个鬼地方能将一个人活着的意志磨灭,变得麻木如死灰。
倘若有一个人生来就没有意志呢。
李闰看到军纪严肃,矗立在两旁,黑压压一片的季朝军师,整个人都吓坏了。
她躲在傅政身后,抓住衣角,不敢露头。
傅政无奈,只能蹲下身子,安慰开劝。
“他们全都是来护送你回宫的,日后他们全都要听命于你,用生命来保护你。
不要害怕,大着胆子从他们中间走过去。”
李闰受到鼓舞,便壮起胆子跟着傅政,慢慢从中间走过。
其实只是强装勇敢,她的小手依旧紧紧抓着傅政,不敢松劲。
傅政提前给李闰准备了一个轿子。
李闰不懂皇家礼仪,这轿子西周上下都围的严严实实的,看上去真像一座带着车轮的小廷狱。
她下意识害怕,以为要将她关到别的地方去。
傅政的手心一紧,李闰的指甲把他的手心抓破了。
李闰仰望着傅政,用眼神求救。
傅政察觉她的恐惧。
“我陪闰儿一道坐轿入宫可好。
这样是不是就不怕了。”
李闰乖乖的点了点头。
走到轿前,一军士跪地为阶梯,李闰不解其意。
“这是作甚?”
“上轿需要梯子。”
“为何要踩人上轿?
为何要让活人做轿梯?”
李闰生出双重疑惑。
想来,这就是陛下选择一个孩童继承帝位的原因。
她是一张白纸,未来这张白纸是传世佳作亦或是被丢弃的废纸,都取决于用它之人。
也就是说,这张白纸你可以精笔细琢或是随意泼墨,让她变成你想让她成为的人。
所以,李闰对这个人世间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傅政。
这也是他们的相似之处。
从廷狱初入人间,她懂得什么是人,什么是平等。
因为没有读过书,所以她不会被任何儒家、道家、法家的思想所左右。
她的内心只有一个孩童最纯真的善良。
李闰惊恐的抓住傅政的衣角。
她可不愿踩着别人的身体上轿子。
傅政示意,军士起身。
傅政抱着李闰上了轿子,李闰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她又好奇又害怕,她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傅政。
只能紧紧的依靠他,这也是她在政治上的处境。
傅政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糖纸包着的花生糖,他知道是个孩子,但不知道是个女孩子。
可他本就是拿来哄孩子的。
他将糖纸一层一层的揭开。
“这是什么?”
“花生糖,很甜很好吃。
闰儿,要尝尝吗?”
关于糖,李闰只听过没见过。
她拿了一块,放到嘴里细细品味。
“这就是甜?”
她向傅政确认。
“嗯,这就是甜,殿下可喜欢。”
李闰连连点头。
“喜欢,好吃。
这是怎么做的。”
“提取甘蔗汁水,炼成的蔗糖。
再将其制成各种各样的糖饼糖糕糖饮。”
“我听过此物,狱里的人说过,他们说甘蔗价高,蔗糖更是千金难求专供贵族食用。
能吃的起糖的人,不是身份高贵就是富可敌国,普通人是吃不起糖的。”
“糖是极为稀罕之物。
但日后你想吃糖,便随时可以吃到。”
“因为我身份高贵吗?”
“嗯。”
“可是糖只是一个调味,一个吃食而己,何以拔高至此,用以定人之高低贵贱。”
“因为物以稀为贵。
稀罕之物只能供于上层使用。”
“哥哥,我和母亲不是戴罪之人吗?
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亲,他今日又为何要见我了?
又为何不见母亲?
他赦免我们了吗?”
李闰真的有好多问题,她迫切的想要解惑。
一时之间傅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一切都太复杂了。
她年纪又太小能不能理解呢?
“这件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陛下有重任要教给你,等你见到陛下就知道了。
还有,殿下莫要叫我哥哥,尤其是在陛下面前,皇家有礼仪规制。
你有很多亲哥哥,我只是陛下养大的,不是陛下的孩子,更不是你的亲兄长,殿下莫要折煞我。”
“可是母亲叮嘱,你是我兄长,要待你如父亲般尊敬,我虽不知待如父亲般尊敬是什么尊敬。
但母亲嘱托不敢不遵,我不在父亲面前叫你就是。
还有,你能别叫我殿下吗?
我觉得好生生分,一点也不踏实。”
踏实,是李闰很需要的一种安全感。
“好,那我便跟着夫人叫您闰儿。
只是,只能私下里叫,与人前我还是要叫你,殿下。”
“嗯。”
“闰儿,太极殿见到陛下不要叫父亲,要叫父皇。”
“他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陛下先是天下之主,后是闰儿之父。
还有,宫中有礼仪,闰儿不知没关系。
等到了太极殿,我行什么礼,闰儿就行什么礼,跟着我照做就是。”
“嗯,我知道了。
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么喜欢吃甜的,就把这些花生糖全部吃完吧。”
“嗯。”
李闰将花生糖全部接过,一块又一块的吃了起来。
嘴巴塞得鼓鼓的,说话嗡嗡的。
“糖这么好吃,我一定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能吃到,不分地位高低和财富多寡,普通农户也能吃得起,才是国泰民安,政通人和。
哥哥,我说的对吗?”
儿时的理想确实有些不太实际。
“对,很对。
闰儿只要有这个心,必能无往而不利。
陛下接闰儿回宫,就是送给闰儿一个让全天下人都吃得起糖的机会,这个机会,你愿意担起来吗?”
“吃糖的机会,我愿意。”
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初入人世就要承接天命,接下这万里江山的重担。
她这小小的肩膀,能担得起吗?
该有多累呢?
傅政只能用蔗糖来比喻江山社稷之重责。
“闰儿,你母亲让我好好教你,你可愿认认真真的跟我学。”
“愿意。”
“好,我要教给你的第一堂课,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爱吃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或是猜中你的喜恶。
日后你会明白讨厌的人讨厌的事讨厌的食物,你都要装作喜欢,而真正喜欢的却要假装厌恶,就为了让别人猜不透摸不着。”
“为什么?
喜欢一样东西为何要藏着不让人知道,又如何藏得住。
讨厌的东西装作喜欢,又如何装的真。”
“闰儿,他人若想害你,便会伤你喜爱之物,在乎之人。
所谓喜爱,就是软肋。
掌权者一旦有了软肋便不再无畏无惧。
就像,你爱吃糖,他们会在你爱吃的糖里下毒,以此来杀你。”
“杀我?”
“对,你会成为季朝的皇帝,而这帝王之位人人都想要,不杀你他们如何取代你。”
“我可以不做皇帝。”
“天命不可违,你不能拒绝。
而且能让全天下人都吃得起糖的人,只有皇帝。
还有你女儿家的身份,除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要永远隐瞒下去,我会帮你。
不然你我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母亲说过一切都以活着为先,生很重要。
那死呢?
听到一个死字,李闰颤抖着身子疯狂点头。
又是天命不可违,天命予我牢笼,难道我就不能反抗吗?
“嗯,我知道,母亲早就说了,我是个男儿郎,只有守住他才能活。”
“我教你不轻易露出喜好,一是为了避免旁人害你;二是杜绝上行下效。
就像你喜欢吃糖,那么底下的人会为了迎合你也爱吃糖,或者将糖买断只来讨好你。
贵族爱好底下争相求之,那么糖的价格就水涨船高,平民百姓本就吃不起,这下就彻底仰高山而不极。”
“一块花生糖,也能如此复杂,暗含诸多道理。
可是哥哥刚刚还说,日后我可以随意随时吃它。
现在竟是吃不得了,不敢吃了。”
“以后闰儿想吃花生糖或是其他的糖,就告诉我。
我偷偷带给你吃。”
“嗯。”
“如哥哥所言,做了皇帝反而要小心谨慎,不能自由自在。
可皇帝不是全天下权力最大的人吗?”
“闰儿,权力不是自由,它是束缚和桎梏。”
这时的小闰儿,哪里听得懂这些话,她只是乖乖的记在心里。
后来她深刻懂得了,什么是束缚,什么是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