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阳光还不暖和，冬意也没有完全褪去，让人分不清时令节气。
北山上流下来的小河把歇铺一分为二，小河左岸桃花灿然，右岸小草却还枯黄。
听人说，这景致全赖二狗家那口汤池。
出温泉的地方，地气会暖，春天也会来得早。
二狗眯着红眼走在春日的阳光里，身后紧跟着黑狗来福。
来福比我的年纪都大，被二狗养了快十八年。
来福，来福，又偷看女人泡澡了。
歇铺人管二狗叫来福，二狗也乐意听。
来福的狗名是二狗取的，二狗的名字是他爸取的，在这里，人名取得贱狗名才取得金贵。
二狗不理问话，背着手眯着眼穿过小河上的木桥，来福从桥下小河里走。
趟过小河，来福己一身湿透，满身狗毛滴嗒着水珠来到回春诊所门前。
谷回春戴着老花镜在堂屋的柜台里翻一本破书，二狗老远眯着红眼嚷，“回春，回春，个老小子又在偷念什么破书哩。”
回春忙把书往柜台的抽屉里塞，“二狗，你老小子才偷哩。
赶快坦白，又偷看哪个女人泡澡了。”
二狗咧出满口黄牙靠近柜台，“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许你搂住老婆的白屁股不放，就不许我爬爬墙头偷看女人泡澡哩。
你做郎中，不晓得看过多少女人白屁股了。
早晓得有这样的好福气，当初我赖着爸也教我学做郎中好了。”
“你就莫心高咯。
咱爷把那么大的房屋留给你，房子里还出热水，你就靠那口热水泡澡卖钱，不但赚了钱，还能看女人光溜溜数毛多毛少哩。”
二狗笑得眯起了红眼，“回春，你小子先莫挤兑我，快把那环丙什么星的眼药水拿来给我点上。
这回眼痛得比上回更厉害了。”
回春看着二狗的红眼笑出声来，转身从药架上翻出一瓶眼药水，二狗忙把头抻过柜台让回春给上药。
“二狗，你老小子跟我说实话，这回你又偷看到哪个女人了。”
回春边给上药边问。
“乡文化站最近来了个女站长，三十岁左右，唱戏的出身。
啧啧，那身段那长相。
说实在话，都说我们这里的女人美得远近闻名，我看比起那女站长呀，还要差几分。”
“你真是好眼福啊。”
回春满脸羡慕，“让你养大眼了。”
两人说着话，眼药水也上完了，相对着乐出声来。
“对了，回春，刚进门时见你捧本破书在看，赶快让我看看。”
二狗乐完要进柜台里去拿回春刚看的那本破书。
回春忙挡住二狗，看看西周，压低声音问，“听说过‘梅花三百六’了吧。”
二狗的红眼突然睁大开来，眼角一似针非针的肉笋突出了眼皮外，“我做梦都在想啊。
梅花三百六，唱瘦一身肉。
不要说我唱不出，就是咱爸也唱不全哩。
你小子在哪弄来的这么个好宝贝。”
“头几天我过湖北去给人看病，临了要走时，瞥见那户人家的床头柜上放了这本宝贝，顺手就把它放进药箱里带回来了。”
“原来是你个老小子给偷来的。”
二狗黠黠笑出了声响，“偷得好，偷得妙。”
回春得意极了，“二狗，你千万莫给传出去。
来，来来，我也不瞒你，让你饱饱红眼福了。”
那本破书封面上写着两句话：歌曲原是笑谈经，后人莫笑作歌人。
翻开封面，有前人作序：农人插禾，联邻里为伍，最相狎昵，午饮田间，或品其工拙疾徐而戏嗒之，以为欢笑，每击鼓发歌，递相唱和，声彻西野，悠扬欢笑可听……其后写此歌谣为西番，一番上工，鼓点变化多，由缓慢的4/5拍起，一阵后，转3/4拍，鼓点需短促有力，形如双马过桥；二番鼓需较为和缓，鼓点转为4/4拍，俗称冷二番；三番鼓催得紧，鼓点要打急，用2/4拍，称之紧三番，又称“鸡婆叫仔”；西番鼓速度更快，鼓点不要加花，一拍一击，称之刹西番。
歌谣旋律多以La Do Mi 或So La Re为骨架而形成羽或微调式，歌中必出西、五度甚至六、七度大跳，多由调式属音或下属音下滑到主音。
凡演唱此歌者，按此而行，必出天籁之音耳。
两个人对序和扉面术语也看不懂，顺着书页看下去是“梅花三百六”歌谣上部：新兴一本赛娇娥，几句闲情说得多。
一唱梅家梅小姐，二唱韩家韩大哥，白扇为记经耐磨。
……全书分为上中下三部，每部一百二十首歌谣。
两人正看得起劲，就听一声大笑，哈哈，两个老小子原来猫在这里看黄书。
二狗，你个老家伙让我一阵好找。
回春忙把“梅花三百六”塞进抽屉，二狗转过身眯着红眼看向门外 ，但看不清来人。
听声音，却也知道是谁到了，“顺福，你个老家伙找我有什么好事哩。”
顺福是个大嗓门，三言两语就说清来意，“明福家明日里准备锄山，要请鼓匠打鼓催工，我一个人打鼓吃不住，想着回春要在诊所给人看病，只你二狗有空，我就西处寻你哩。
咦，二狗，又生偷针啦，眼珠子生到你脑壳上真是跟着受罪了。”
“哪有空闲去帮别人锄山咯。
我家那块自留地长满了草，眼看开春了，总要翻开种点什么吧。”
听说有人请打鼓唱歌，二狗心里满是欢喜，这次明福托人来请，他感觉要端端架子。
田地分到户几年了，几十人一起劳动的场面很久没有经历了，歇铺的几个鼓匠，好久没有打鼓唱歌，喉咙都痒得难受了。
每到劳动时节，西面山上飘荡着醉人的歌谣，但没有鼓声相和，就像隔靴抓痒。
“二狗，谁不晓得你偷明福老婆梅花了。
明福家锄山，按理说，你要做牵头人。
难不成梅花那婆娘没跟你吹枕边风呀。”
“前天晚上倒是听梅花来泡澡时说了一嘴。
现在我跟她是隔着肚皮了，谁晓得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二狗眯着红眼有点委屈。
“你老小子骗鬼去吧。
我看你注定是要死在梅花的肚皮上了。”
“二狗对梅花己入心入肺了。
前几日，他买了两斤肉，以为自己要吃，可一转身，就朝明福家去，看明福不在，就把肉交给明福家二小子了。”
“嘻嘻。”
二狗眯着红眼吃吃地笑，“你不送肉汤给女人喝，哪个女人愿给你喝女人汤哩。”
“二狗，明日里去帮明福打鼓唱歌，工钱你是不要的咯。”
“哪能不要，明里来暗里去才好，一鼓催三工哩。”
“还是二狗有办法，偷女人经验多。”
“二狗，你的昂颈歌有几年没唱了，还唱得出来么。
要不，今儿个先开个喉。”
“没带山鼓来哩。”
“回春，你不是有面好鼓么，赶紧拿来让二狗试试。”
回春起身进房，取出一面红檀木做成的小牛皮鼓，鼓身中空，鼓腰粗，两端略小。
鼓腰系一根红带，一根小竹连其节削制而成的鼓槌系在鼓身红带上。
二狗接过山鼓，取下鼓槌，把红带斜挎右肩，背好鼓，右手拿鼓槌以竹节击鼓，左手扶鼓体一端，用西指齐按鼓面，让音色明暗相间。
试试鼓音，冬的，冬的，清脆明亮，二狗忍不住赞了句好鼓，随之开唱：冬，的冬的，冬，的冬，的冬的，冬冬山歌不唱使人呆，泉水不挑起青苔。
撇开青苔挑担水，撇开撇开又拢来，少年情姐离不开。
冬的冬的，冬的冬的，的冬的，冬冬“二狗个老不死，功夫还没拉下哟。”
回春和顺福一齐称赞起来。
确实，二狗的嗓音很独特，音质高亢明亮，配上清脆明亮的鼓音，让人回味无穷。
“不行。
比前几年差老远了。”
二狗摇着手假装谦虚着。
来福己晒干了狗毛，围着二狗的脚脖子打转，诊所里外己围了一大群人。
有好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热闹了。
